第36章 成精的木頭
成精的木頭
楊珊一飲而盡,看着身前的杯子,緩緩眨巴着眼睛,沉默着。我明顯感受到她的情緒低落下來,知她想到自己的生命充滿了變數,面對幸福時,更容易心生悵然。
生活是會繼續,可……還能吃幾頓年夜飯呢。
我明知她的心思,可我逃避着消極的念頭,沒有給她任何安撫。我依舊笑着,藏起黯淡的思緒,把話題引到開心的事情上面去。
趁我不注意,父親不失時機往楊珊的空杯裏添滿酒,幹巴巴笑着,說:“這麽開心的日子,喝一杯無妨。”
但見他看楊珊的眼神,哪還有半分抗拒,倒是越瞧越歡喜了。
“爸,楊珊不能喝酒。”我不滿地控訴,欲端走楊珊的酒杯。
“一杯無妨。”楊珊制止我,說:“戶醫生說了,飲食起居不需要太刻意,不過度就行。”
“真的?”
“真的,你要不信,等下次去複查時,你可以向戶醫生求證。”
“……那好吧,就一杯哦。”
“好。”
得到我的許可,父母相視而笑,大抵是笑楊珊果然是個“妻管嚴”。
席間,父親誇楊珊沉穩堅韌,是個幹大事的人。對之前的偏見閉口不提,頗有相見恨晚的架勢。他甚至還責怪我怎麽不早點帶楊珊回來……
我很無語,是我不想嗎!但我不敢拆穿他,也欣喜着他對楊珊的态度轉變如此之大。
風湧得再兇猛,終歸吹散了低垂的烏雲。如今一家人幸福美滿圍坐在一起,是我曾經不敢想,卻又那麽渴望着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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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顧那些悲痛的經歷,曾長着尖銳的獠牙,像個試圖把人撕碎的怪物,此刻竟變成了溫馴的羔羊。
那年除夕,只不過一杯白酒,然而不勝酒力的楊珊醉成爛泥,沉沉睡在我的床上。說好要和我一起看春節聯歡晚會,結果只剩我和母親守在電視機前。
我們看着電視,聊着天。
母親問我:“和楊珊在一起,不沉悶嗎?又不愛說話,又不愛笑,我和她聊天都比做學術研究頭疼。我挺好奇你究竟喜歡她什麽?”
“她最浪漫的地方正是她不愛說話,卻把所有愛意體現在生活裏的細微末節中。她不愛笑,卻把所有溫柔刻在骨子裏。她美而不張揚,優秀而內斂,像海岸邊的棕榈樹,不懼風雨,卓然而立。她有着遺世獨立的清高,與世無争的沉靜,不卑不亢的堅韌,淡看塵俗的豁達與笑泯恩仇的寬容。我知道我喜歡她什麽,可我不知道我能不喜歡她什麽。媽媽,你說,她除了不愛說話不愛笑,還有什麽讓人不喜歡的地方嗎?”
母親思索良久,回答不上我的問題。
“如果……我只是說如果,她的人生很短暫,你怎麽辦?”母親問得小心翼翼,生怕她的話刺痛我。
“我會帶着她的清高、沉靜、堅韌、豁達、寬容,繼續活下去。如她所願,亦不如她所願,畢竟,她不願我是孤獨的,而我将會是孤獨的。”
“非她不可嗎?”
“非她不可!”
母親長嘆一聲,透着沉沉的無奈。她擔心楊珊不能久伴我,待我人老花黃時,無所依托。
新年鐘聲敲響,碧芬給我打來電話,祝我新春快樂的同時,也八卦着楊珊的表現。我樂于與她分享,不顧母親在旁,和她細數點滴,卻着重說着父母的局促。
母親默默聽着,想起自己躲進廚房的舉止,不由笑了。
碧芬在電話那頭放聲大笑,連連表示道:深有同感,我曾也是深受其害的,她像塊木頭,真的很難溝通好嗎。還記得在你的咖啡館,我與她坐在一塊,簡直如坐針氈。像我這種八面玲珑的交際花都受不了她,可想而知叔叔阿姨有多焦灼了。
“哪有這麽誇張。”
“誇張的是你,上輩子是造了什麽孽,這世上俊男美女這麽多,你非巴着一塊成精的木頭。”
碧芬的形容令我忍俊不禁,我威脅道:“那我明天就帶着這塊成精的木頭和你拜年去。”
“我謝謝你,大過年的,我可不要折磨自己,還是讓她禍害叔叔阿姨去吧,我心理素質差,不配見她。”
窗外的煙花絢麗奪目,越發密集,響徹雲霄。
我和碧芬沒有多聊,挂了線,看到母親戴着老花鏡,在一旁挨個回複她的學生傳來的新年祝福信息,模樣認真,我不由心生慨嘆。
新年伊始,我的親人、愛人、友人都在身邊,我的幸福感太飽滿,反而有些失真。
月盈則虧,水滿則溢,經歷許多磨難,依稀有些不适應當下的完滿。我并沒有太大的自信說服自己,我值得擁有這樣的幸福。
就好像每個人的幸福都有一定的額度,經不起太大的消耗。我想省着點用,少少地,長期地,不要一次性的盛大支出。
我回了房,躺在楊珊身邊,抱着她,才感到踏實。
窗簾沒有完全拉上,我透過縫隙,看着被煙花染紅的夜空,心底浮現一絲感傷。
日歷翻篇了,可楊珊的病例,能翻篇嗎?我不想提及這個事情,不想把我和楊珊橫亘在生死離別之間,可總也避免不了想起。
方才母親問我,假如楊珊的人生很短暫,我該怎麽辦。我回答得很樂觀,刻意僞裝出可以勇敢面對的态度,然而事實是我一直極力忽略這件事,根本不想面對,不想思考任何不樂觀的可能性。
回答母親的話,不過是我嘴硬罷了,我根本無法接受楊珊消失在我的生活裏。
我能有多堅強,都只是為了讓楊珊回到我身邊,在棕榈樹下才那麽堅定。我又能有多貪心,只是想和楊珊厮守一生,別無所求。這樣平凡的願望,不能被成全嗎?
夜空閃爍,很寂寞。
年後,楊珊搬進我家。
東升證券公司給她分配的公寓配置齊全,環境也挺好的,足見公司對她的器重。我幫她收拾行李,可能只用了十分鐘,一個行李箱便把她所有的物品裝完了。
我不由想,楊珊到底有沒有在認真生活,固定的居所,似乎沒有什麽冗雜的物品。我随口說了聲:楊珊,你所有的家當還不濟別人出差帶的東西多,哪像在生活的人。
楊珊利索合上行李箱,側目看着我,眼底淌過複雜的神色。她說:“我是個游走在死亡邊緣的人,不需要太多物品來裝點生活。”
心突然刺痛着,但我沒接話茬,沉默地環顧房間,确保沒有遺漏。
“李艾雲,你應該坦然面對我随時可能死去的事實。”
“應該收齊了,我們走吧。”
“李艾雲……”楊珊扳過我的肩,迫使我面對她。“逃避是種折磨,如果你無法面對,就不該留在我身邊。”
“嗯,我知道。”我只想結束這個話題。
楊珊看出我的敷衍,心疼我的敷衍,又不打算放過我。她思索道:過幾天陪我去複檢吧。
“……好。”我垂着眸,沒有不情願,只是有些不安。我抱住她,好像很疲憊,沒有太多力量給楊珊安慰。
明明生病的是她,需要被照顧的是她,需要被鼓勵的是她,可暗自神傷的卻是我。我很自責,為何自己不能堅強些,去成為可以被楊珊依賴的人。
一直以來,我所有的堅強,所有對抗一切的力量,都是為自己圖謀。圖謀自己的愛情,圖謀自己的未來,只是這種圖謀,都關乎楊珊。
扪心自問,我為楊珊做過什麽?
無力為她掃平流言,無力為她鋪平人生坎途,也無力為她抵抗病魔。
這麽多年,除了固執地成為她的牽絆,我到底為她做過些什麽。
興許與我不曾開始,她至少還能活得灑脫自在,無所忌憚,又能有什麽遺憾。
春寒料峭,我沒收了楊珊的自行車,不準她騎車通勤。我把車給她,每天下班,她開着車來咖啡店接我,我們一起回家。
她的電話很多,她有很多大客戶,但她的通訊錄裏,依舊只存着署名李艾雲的電話號碼。
接聽別人的來電,她依舊語氣淡漠,有事說事,說完就挂,還是那麽不禮貌。她的能力是她可以無需讨好任何人,卻能夠讓別人忍受她傲慢無禮的資本。
我喜歡她接聽別人的電話,每每這時,我便那麽深刻地感受到,我在她心裏究竟是何等特別的存在。好像世間唯獨我有資格得到她的溫柔與珍視,也只有我可以看到她不為人知的一面。
正月十五,元宵節,碧芬來店裏,見到了楊珊。
楊珊朝她點頭,便算打過招呼了,沒有一句寒暄。這可引起碧芬的不滿,她朝我翻了個白眼,似乎在責怪我對楊珊管教不力。
無辜的我但笑不語,為避免碧芬事後找我控訴,我挽着楊珊,附到她耳邊,悄聲說:你許久未見我的閨蜜,坐下來與她聊幾句好不好?
楊珊居高臨下端詳着碧芬,想了想,坐在碧芬對面,頗有一副談判的架勢。她問:想聊什麽?
可想而知,碧芬有多無語。她輕輕拍了拍腦門,像在撫慰自己的情緒,勸自己不要與楊珊這塊木頭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