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救贖
救贖
“姓楊的,你可真是一點沒長進。”碧芬說。
“哪方面?”
“哪方面都沒有哇。”
“片面了。”
“……”碧芬大抵不知道這個天該怎麽聊下去,看着我,眼神寫滿求助,卻已經當面和我控訴起來了。“艾雲,和她聊天,我真的會短命。”
我坐到楊珊身邊,和碧芬陪笑道:“聊天方面,她确實沒有長進,但你不是自诩混跡形色人群八面玲珑的交際花嘛,這點考驗都經不起怎麽行,你就把她當作安庭大酒店的賓客來對付呗。”
“對付不了,我是人事部的,對付不了這種棘手的賓客。”
安庭大酒店是本市有名的高級酒店,楊珊聞言,淡淡說了聲:安勇是我的客戶。
“……那又怎樣,現在的安庭大酒店是他的女兒安曼青在打理,別以為認識安勇就可以在我面前趾高氣昂。”碧芬頗有些不服氣,仿佛被楊珊拿捏了一般。
楊珊眼底浮現一絲笑意,故意在碧芬面前表現出那麽一點得意來,氣碧芬。
顯然碧芬也捕捉到楊珊眼底的笑意,一時有些無所适從,還不習慣會對她笑的楊珊。她嘴巴微張着,貌似還想說些什麽,終又作罷,就此放過了楊珊。
“我們是回家還是請她吃飯?”楊珊側頭問我,神情認真,絲毫沒有意識到有些問題是不合适讓別人聽去的。
這不,尴尬的我還沒吱聲,碧芬當即又不滿起來,白眼翻到天上去,說:“誰稀罕和你一起吃飯,要回你自己回,我和艾雲吃飯去。”
我只好打着哈哈,陪笑道:別和楊珊置氣啦,她說話笨拙,你又不是不知道。這頓讓她請,想吃什麽你決定。”
“沒誠意的東西,我怕和她一起吃飯不消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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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吃飯不消化,和我聊天會短命,敢情我克你?”楊珊狡黠道。
“……”碧芬被楊珊的話噎住,只敢拿我撒氣。“李艾雲,你能不能換個人愛?我真的要被她氣死了。”
“李艾雲,你能不能換個閨蜜?”楊珊和碧芬杠上了。
但見楊珊眸光中的捉弄意味,哪怕我夾在倆人當中進退兩難,可卻欣喜楊珊會和碧芬開玩笑。
她用別樣的方式拉進了她和我身邊人的距離,對父母如是,對碧芬亦如是。
“姓楊的,我今天不把你吃成乞丐,我誓不為人。”碧芬的報複局限于此。
“拭目以待。”
倒是不需要我從中周旋,她倆達成默契似的,這樣‘争鋒相對’的相處模式,令我們都自在起來。楊珊和碧芬更适合打鬧互怼,也好過相對無言。
當然,碧芬放的狠話配不上她的胃口。她沒把楊珊吃成乞丐,卻把自己撐得不能動彈。
我們送她回家,她癱坐在後座不時□□着,嘴裏還對楊珊罵罵咧咧。像個爪子磨掉了卻只剩一對尖利獠牙的兇獸,只能嗷嗚着示威,沒有任何攻擊力。
我和楊珊相視而笑,聽之任之。
那晚的月亮好圓,月光的清輝為城市披上銀色的衣裳。
楊珊停好車,卻沒有下車的意思。她看着前方建築亮着的燈火,若有所思。立體的五官掩映在月光中,看不分明,朦胧得像畫裏走出來的人兒,如真如幻,又若遠若近。
“在想什麽?”我問。
“我在想,如果沒有遇見你,如今的我将會是什麽境遇。像棵無根的浮萍,風浪把我打到哪兒,我便認命地趴在哪兒。生不了根,時而泡在鹹腥的海水裏,時而擱淺在岸上,靜靜等待腐爛。我一貫不喜歡陽光,陽光只會加速我腐爛,唯有躲在黑暗裏才得以喘息。”
“今天怎麽突然有這種感慨?”
楊珊側過身,凝望我,認真道:“如果沒有你,我不會繼續求學,不會有喜歡的工作,不會有對生活的向往,亦感受不到塵世間的冷暖與喜樂。你是我的救贖,讓我真切地覺得,我活過。你把我帶進你的世界,為我打造了一間暖房,使我漸漸長出根須,向陽而生。”
我心裏百感交集。
一直覺得自己是楊珊的羁絆,沒能為她做些什麽,只是憑借一腔孤勇的愛意,固執闖入她平靜無波的生活。可原來在楊珊心裏,我是一種救贖。
那些出于自私的執念,竟陰差陽錯成為一種救贖。
感動的同時,又心疼萬分,悲憫命運不公。
在楊珊的生命随時可能枯萎的時候,她告訴我,她生了根,叫我安能不沉重。
我不發一語,默默握着她的手,與她十指緊扣。我是她的根啊,可我能有多大的力量抓住她,我又能用什麽與死神對抗。
“李艾雲……”
“嗯。”
“我知道你在傷懷什麽,這些日子,你的開心裏總夾雜着愁緒。不要這樣,告訴你這些,是想讓你知道,你讓我熱切地活過,不管長久或短暫,彌足珍貴的你讓我此生無憾。”
我忍不住鼻酸,紅着眼,怕楊珊看見,把頭靠到她肩上。我心底不止一次憤慨,為何我的楊珊一直不被上天善待,自小到大,她活得那麽艱難,上天究竟多狠的心,才不願給她一點垂憐。
我聽不進楊珊此生無憾的話,黯然自問:那我的遺憾該怎麽辦?
是我該多好,如果得病的是我,該多好!我也可以沒有遺憾,在生命垂危時笑着對楊珊說:此生有你,我死而無憾。
殘忍地把無盡的痛苦和沒頂的思念留給活着的人,在餘生追思緬懷,郁郁寡歡。
我們走,月亮也走。它穿過雲層,穿過樹梢,無聲追随我們的腳步。小區裏面散步消食的人挺多,歡聲笑語回蕩在我們耳邊。
我突然好懷念臨街公寓的生活,每天早上目送楊珊下樓,落日時分趴在窗口等待她的身影出現,每當聽到樓道傳來她的腳步聲,心情無比雀躍。她陪我走過那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帶我游覽名勝古跡,逛了大大小小的公園,吃遍樓下的蒼蠅小館。
那時的生活有奔頭,充滿着對未來的憧憬。不像現在,未來根本是一顆不定時炸彈,沒有了憧憬,只有小心翼翼的防備。
我和楊珊都有可觀的收入,可我知道,在病魔面前,金錢保障脆弱得不堪一擊。
楊珊把她所有積蓄轉到我的賬戶裏,其中包括前段時間領到的拆遷補償款。每個月的薪水也按時交給我,美其名曰想做個“妻管嚴”。其實我明白,她是擔心哪天病發了,來不及把名下資産轉移給我。
在法律面前,我沒有名分繼承她的遺産,甚至連手術同意書,都要她自己簽。
我們的愛不受大衆祝福,也不受法律保護,很悲哀。
除此之外,她還給我趸交理財保險,教我怎麽分配手頭的資金到各銀行存定期,建議我向精品咖啡店轉型等。
她在為她‘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的離開做好了萬全之策,以保證我餘生無憂。她并不教我理財,因為不願我承擔任何風險,而是給我鋪了一條穩賺不賠的路。
基本上,我可以什麽都不做,靠着不同銀行的長投政策獲取穩定增長的收益。
而她把所有資金拿來安頓我,并不給自己留後路,哪怕留一筆醫療費。她知道,一旦病情複發,幾乎就等于宣判死刑了,她不想花錢醫治。
這件事,我也是知道的。程立的妻子說過,所有的癌症,一旦複發,只會更棘手,更難治。
像安排後事般,她無比坦然,且理智。我全盤接受她長遠的安排,盡管不喜歡她晦氣的考慮,可拗不過她。我唯有平靜接受,才足以表現出我已然擁有失去她的勇氣。
平日裏,我很注意楊珊的飲食起居,悉心照料着。可季節更替時,她還是大病一場,持續發着低燒。她說,只是普通感冒,過兩天便好。任我怎麽規勸,死活不願去醫院,見我氣惱起來才潦草吃了兩顆感冒藥。
“明天不好就去醫院。”她鑽進被窩,用濃重的鼻音說道。
我自然又妥協了,心裏卻明鏡似的,知道她抗拒去醫院。因為她的母親在醫院受過的煎熬,也因為她曾在醫院受過的煎熬,因此,她心生抗拒。
我又何嘗不是呢。
因為她,我同樣也抗拒着醫院,我那麽害怕得到不好的診斷結果。
我根本睡不踏實,測溫計放在枕頭底下,不時給她量體溫。
看着體溫計上一直降不下來的數字,我的心情從緊張難耐變為惶恐不安。體溫計折磨着我,我折磨着楊珊。輾轉反側到半夜,我實在躺不住,二話不說把她拉起來,連夜去了醫院。
任憑她怎麽安撫,我冷着臉,不為所動。與其一直忐忑不安着,不如趁早得知結果,好與壞,我都認了,擔驚受怕總好過一個痛快。
楊珊吃了感冒藥,睡意朦胧,裹着毛毯昏昏沉沉靠在副駕,眉頭緊蹙。分明很難受,卻一字不對我說,在我面前強撐着。
一路上,我思緒紛亂。臨近醫院,我感受着自己不斷往下沉降的心,生生忍住了調頭的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