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一葉怨題

第48章 一葉怨題

這時, 忽然有個人大聲說道:“一派胡言!”

葉天歌猛然擡頭,發現開口說話的,是個叫任達的劍修, 身材有些矮胖, 長得倒是白白淨淨,五官清秀。

又是一張讓她難忘的臉。

“是你啊。”

葉天歌冷冷地說道:“當年就是你在困住我的法陣中放的妖獸。我本來下一個就打算取你的狗命, 還沒來得及動手,你倒是提醒起我來了。”

任達仗着在這麽多人面前,葉天歌總不可能殺了他, 咬牙道:“不,不可能!阿葉明明是個又黑又瘦的醜小子, 怎麽會是你這個模樣?你在這裏編故事, 都是為了給自己的罪行找借口,我說什麽都不信!你是不是剛才對岳長青用什麽幻術了?”

但這一次,周圍卻沒有人開口為他幫腔,倒是岳谷主怒氣沖沖地說道:“怎麽, 你說我孫子撒謊嗎?”

眼看雙方就要争執起來, 慕韶光忽然拍了拍手,道:“來人。”

片刻之後,一個看起來十分沉穩幹練的青年從林子裏走了出來, 他的手上抱着一只木匣,見到慕韶光之後, 先恭恭敬敬地行了禮,這才把木匣打了開來, 裏面放着一顆半透明的珠子。

葉天歌輕輕“啊”了一聲, 見了那珠子,不禁熱淚盈眶。

這是養魂珠, 裏面放的正是她千辛萬苦收集來的祖父魂魄。

珠子是當初塗垚拿出來的,後來也一直放在塗垚那裏,作為挾制她的工具。

後來塗垚被慕韶光所殺,葉天歌松了一口氣,知道他以後再也不能傷害爺爺了,可是也不知道塗垚究竟把珠子放在了哪裏。

沒想到,慕韶光竟然記得關注這件事,并且,找到了。

慕韶光将手放在養魂珠上,探查了一下裏面魂體的氣息,然後說道:“魏家主。”

Advertisement

他叫的是名門魏氏的家主魏望年,這次來的人中,也以他的地位最高,擅長的是魂術和劍術。

從事情發生變故之後,魏望年就一直未曾開過口。

此時看慕韶光這樣輕描淡寫的就随口點了他出來,其實頗有幾分上位者對待下屬的态度,魏望年不禁怔了怔,但依舊好涵養地回答道:“唐尊使何事?”

慕韶光說道:“這珠子中的魂魄,就是葉天歌的祖父。聽聞魏家主的魂術能夠甄別魂體身份,更能讀出魂體生前最深刻的記憶,若是魏家主願意主持這個公道,不妨鑒定一番剛才岳公子所言的真假。”

他稍頓,跟着莞爾一笑:“當然,還是看你的意思,若魏家主不願,那麽咱們今天就……劍下講理。”

說到“劍下講理”的時候,慕韶光臉上的笑已經消失無蹤,一手撫在腰側,殺氣騰騰。

他這副模樣,倒是讓魏望年一下子想起一個自己心裏頭一直惦記的人,只是這兩人之間仙魔殊途,卻不可能有半分瓜葛和相似的。

他收斂心神,深吸了口氣,說道:“是了,這場鬧劇也該有個了結了。”

魏望年擡起手,将一股白光照在了魂珠上:“我輩有維護公義的責任。不管面對的是人是魔,是仙是鬼,真相都理應大白天下。”

随着他催動法術,一縷神思從半空中滑過,正是葉天歌的祖父聽了那些人的話,一邊瞎眼摸索,一邊在雨天的山上苦苦尋她的一幕場景。

與此同時,慕韶光輕輕擡手,阻隔了葉天歌的感應,不讓她重溫那些過去。

魏望年的目光從周圍的人們臉上一一掃過,接着他收起了法術,說道:“方才岳公子說的都是實情。”

随即,他走到葉天歌的跟前,倒轉劍鋒,躬身行禮,說道:“當年那件事,也有我魏氏子弟的參與,如今我沒辯明是非就來征讨,實在慚愧,魏某在這裏,向姑娘賠禮。”

葉天歌震驚地看着他,沒想到這世上竟然真的有肯講道理的仙門修士,她還以為仙門的人看見魔修,就只會喊打喊殺呢。

多年積攢下來的認知早已根深蒂固,葉天歌覺得有點不真實,問道:“我殺了你們的人,你還……你還跟我認錯?”

魏望年沉默了一會,在他這個身份,要向魔域的人承認失誤,确實需要頂住很大的壓力,但是終究對就是對,錯就是錯。

魏望年道:“血債血償,因果報應,縱容了他這麽多年,是我當家主的失職,你要報仇無可厚非,從此刻起,魏家不會再行追究。”

他說完之後,又揖了一揖,随即看了慕韶光一眼,擡了擡手,竟就帶着門下的人轉身走了。

魏家的人這一走,場上人心愈加動搖,逐漸開始陸陸續續有人走了出來,向着葉天歌賠禮道歉。

這些人雖然對魔域确實有着根深蒂固的厭憎和不滿,但大多人品正直,不管怎樣,該負的責任,該承認的事實,都不能也不該逃避。

倒是葉天歌半張着嘴,心裏無比震撼。

——原來,慕韶光沒有騙她,在這個世上,她是有資格獲得公道的。

但自然,不甘心的人也是有的。

一個是這樣低頭認錯也太過丢人,另一個更重要的就是,葉天歌的複仇計劃半道中止,她要殺的人還差幾個,一旦讓了步,難道也要這幾個人去給她瞎了眼的爺爺償命嗎?

“說來說去,鬧出這麽大事來,也就是一條人命,還是個垂垂暮年的老人。”

任達的師叔開口說道:“葉尊使,你的祖父去世确實跟他們有脫不開的關系,但也不是他們直接害死的。可是這麽多人卻都是被你所殺,這麽看來,你的罪過可要大多了。”

“就是啊!當初芷憂君跟你們魔域有約定,不許你們出合虛害人,你們行事如此偏頗,難道要毀約不成?”

葉天歌本想說那芷憂君她不認識,說的什麽話在她這裏一文錢也不值,想了想,卻不願意再給慕韶光惹麻煩。

今天能有這樣的結果,她已經知足了,她還有其他在乎的人要保護。

于是葉天歌說道:“左右我殺都殺了,那又能怎樣?大不了,把這些魂還給你們就是了。”

任達的師叔只是想用言語擠兌住她,讓她不能再去追殺其他活着的人,而剩餘一些死者的親友看見真相已經被說到這個份上,也想起碼把殘魂拿回來,說不定還能讓人複活,于是心裏差不多也就接受了葉天歌的話。

他們還要矜持一下,以表現的不那麽心急,于是做出一副勉強态度:“你這麽說……”

慕韶光接口道:“當然不行了。”

葉天歌驚訝地看向他,她原本以為自己這樣做是有容人之量,慕韶光會覺得開心。

慕韶光拍了拍葉天歌的肩膀,跟她說:“我之前做那些事,不是為了阻止你報仇。我只是不想讓你因此毀了自己,但這卻并非要忍氣吞聲,步步退讓。”

任達道:“你要怎麽樣?”

慕韶光道:“按照貴派的門規,你當初因為不想被葉天歌搶去風頭而對她百般打壓,有因妒行惡之失;将她困入法陣之後還放入妖獸,有歹毒害人之心;事後處處隐瞞,可見毫無悔改之意。起碼當面賠禮,受杖二十,廢去全身功力,逐出師門,不為過吧?”

慕韶光是久做掌門的人,這番話說的清楚嚴明,幾乎毫無猶豫,只把任達聽的目瞪口呆:“你一個魔修憑什麽要懲戒我?瘋了不成!”

任達的師叔也沉聲說道:“唐郁,你是不是會錯意了,我們今日退讓,可不是因為怕了魔域,勸你不要得寸進尺。”

慕韶光說:“你們當然不是怕了魔域,你們只是不占理罷了。我說了,我今天就是要讨個公道,至于其他的一概不聽,你們也不必東拉西扯。時間已經耗費很久了,快動手吧。”

說完他一擡手,飲真竟然變成了一把帶着靠背和扶手的座椅,慕韶光掀袍坐下,将手搭在紅木扶手上,神色矜貴又從容:“我看着。”

任達心裏有些發慌,對他師叔說道:“師叔,別理他,我們走吧。”

慕韶光笑了一聲,懶懶道:“走不了。”

有人不信邪,往外走了幾步,卻被一道結界給擋了回來——他們之前布置了那麽多的法陣包圍慕韶光和葉天歌,此時竟不知道這結界又是何時布下的。

原本說是要圍剿魔域的修士們在魏望年的帶頭下離開了一半,雖然另一邊只有慕韶光、葉天歌,再加上一直沒露面的解君心三個人,可真動起手來,剩餘的這些修士們也沒有勝過的把握。

任達的師叔斟酌着道:“這事一會再說。我這裏倒是另有個提議——”

慕韶光沉聲喝道:“把人都處置了再說!”

他眸光冷冷一擡,其中的淩厲威嚴之意,竟似刀兵架頸,令人膽顫心驚。

這時,突然有個聲音帶着哭腔高聲嚎道:“師尊,求您再護着弟子一回!師尊,我……”

這人沒有求完,已經被他的師尊封住了口,一腳踹翻在地,跟着什麽也沒說,抖出一根長鞭,就結結實實地給了他二十鞭子。

打到最後一鞭子的時候,那個人猛然掙脫開了禁言法咒,“啊”地慘叫了一聲,聽的任達渾身一陣發涼,竟是靈脈被生生給抽斷了。

然後他便昏了過去,他的師尊冷冷收了鞭子,再也不看自己的徒弟一眼,只說道:“從今以後,他便不是我派門人了。”

而後,他猛然轉頭,目光淩厲地看着慕韶光,說道:“我以鞭代杖,此事已了,希望日後,再也不必和你們這些魔頭扯上任何瓜葛!讓路!”

慕韶光方才聽着那鞭子聲,一直在閉目養神,此時聞言,連眼睛都懶得睜開,卻慢慢說道:“你們還沒有道歉。”

“他已經昏死過去了!”

“管教弟子不嚴,你這個師尊代勞也可。”

“唐郁,你當真要如此咄咄逼人嗎?!”

明明是他們的錯,明明是他們應該付出的代價,他們卻表現的好像是受害人一樣。

慕韶光嘆了口氣,終于睜開眼睛,似乎想要起身,一直沉默未語的解君心忽然問道:“你坐着吧,要代勞嗎?”

慕韶光說:“再好不過。”

他這四個字剛剛出口,身後的一棵大樹上的數千葉片便突然脫離樹冠激射而出。

那質問慕韶光的修士早有準備,冷笑着揮劍擋住。

但下一刻,只聽“嗆”的一聲,劍刃立斷,葉片随後蜂擁而至,只把他渾身上下紮的密密麻麻,簡直如同刺猬一般。

這場景讓人見了略有些不适,慕韶光微不可查的皺了下眉,對方那滿身葉片瞬間化為青煙,只留下他渾身鮮血地倒在地上。

慕韶光将身子慢慢地靠回了椅背上,依舊輕描淡寫:“道歉嗎?”

“我——”

那修士咬牙道:“就算我們錯了罷……”

另一棵樹上的葉子忽然嘩啦啦也跟着晃動起來。

“我承認,我承認,是我們錯了!是我們錯了!葉尊使,我代門下劣徒向你賠禮!”

可他說完這句話,樹上的葉子也沒有平息之勢,反倒一片片都立起來了。

那修士反應也是極快,随即又道:“唐尊使,我方才對你出言不遜,是我的不是。”

慕韶光道:“好說,好說,閣下知錯便好。”

他的話說完,大樹才重新恢複了安靜。

慕韶光的目光,則慢慢看向了任達那一邊。

“好,好,好。既然你一定要讨這份公道,那就如你所願吧!”

任達的師叔氣悶到了極點,恨恨地一揮手:“來人!”

“等等,師叔,師叔,您不能不管我,您這樣對我,怎麽跟我爹交代啊師叔!”

任達大驚失色,立即跪下來抱住他師叔的腿哀求,求了兩句,又覺無用,轉過頭來膝行至葉天歌的跟前,沖着她連連磕頭。

“是我錯了,我當初不該那麽對你,你原諒我行嗎?我真的後悔了,我真的知道我不對了!你……你現在不也是好好的嗎?我求求你,你就放過我吧!”

葉天歌垂下眼,看着這個人匍匐在自己的腳下苦苦求饒,又想起他當年一腳踩在自己的後背上,嚣張大笑的場景。

但如今時移境易,輸贏變幻,原來,這個世間對她來說,也并非沒有公道在。

這麽多年,她一直沒從那段曾經中走出來,所以一次的痛苦就變成千千萬萬個日夜的痛苦,如今,如今大概終于可以說一次告別了。

葉天歌一把揪住任達的後領子,将他整個人拖了起來,柔美的面孔上神情冷漠又殘酷。

“想我放過你是嗎?”

葉天歌微笑着,輕聲說道:“那我也告訴你,不可能。”

她陡然爆發,将任達一把甩在地上,擡腳踩住了他的臉:“你說我現在好好的?你們害死了我的親人!你還在那法陣裏放入妖獸,如果你當時得手了,我就死了,我活着,不是因為你的心軟,是因為我強!”

葉天歌腳下猛一用力,任達一口血便噴了出來,全身的功力已經被她廢了。

葉天歌這才彎下腰來,拍了拍他的臉,臉上帶着快意的笑:“下次記着,不要這麽卑鄙。”

她歪了歪頭,站直了身子,這才又道:“哦,對不起,我忘了,你以後再也沒有下次了。”

另外還有兩個曾經一同暗害過葉天歌的修士,門派也是原本想保,可是看這架勢,知道魔域是鐵了心要尋這份公道,在這種形勢下,他們根本就抗不過,也只好含恨妥協。

等到所有該處置的人都處置完畢,才有人冷着臉問慕韶光:“唐尊使,請問這一下你滿意了嗎?”

慕韶光站起身來,溫聲說道:“當然滿意,多謝各位道友的配合。”

飲真重新變回劍形,慕韶光抱劍一拱手,笑道:“現在諸位可以離開了。青山不改,綠水長流,郁恭待再見之期。”

他方才一直冷若冰霜,威勢凜凜,此刻要求達成,方才驟然露出笑顏,竟是說不出的扣人心弦。

結界已開。

“我們要回合虛了,你呢?”

慕韶光對着虛空:“是否同行?”

慕韶光處理事情的時候,解君心從頭到尾都沒再露面,也沒說過一句話,但慕韶光就是覺得,他應該一直沒走。

果然,解君心立即回答了他:“不了。”

有離去的人悄悄回頭,有些奇怪這兩個人究竟是什麽關系。

若說親密,他們甚至不以師兄弟相稱,說話間還帶着幾分客氣生疏,若說不熟,卻似乎有一種莫名的默契,解君心此時即便是在拒絕,“不了”的語氣卻又那麽的溫柔。

慕韶光也不多言,只道:“好,那改日再見。”

良久,慕韶光和葉天歌已經離開,空谷無人,倏然風響。

一個低低的聲音被風吹散在花間:“改日再見。”

--------------------

作者有話要說:

韶光之前沒有被師尊強迫過,師尊都沒上配角欄。

就是他之前談過戀愛的,這是個挺重要的設定,不好意思,下次我盡量提前想清楚提前說。

變成椅子的飲真敞開懷抱:來來來,坐我懷裏!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