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蒼茫天地間,初雪乍至,細細簌簌。一隊人馬在雪中徒步行進,書有“梁”的黃色旗幟在風中咧咧做響。

“将軍,那就是梁國世子楚嶼的隊伍吧?”三匹高頭駿馬在山崗上遙遙俯視緩慢行進的隊伍。

中間那位被喚作将軍的,便是周國剛打完勝仗的大将軍邵雲疆。邵大将軍手搭着缰繩,面色深沉。

“弟兄們在前線拼命,他梁國送個來路不明的世子過來,說停戰就停戰,我老李頭不服——”老李頭一腔怨氣無處撒,營中礙于職責安撫兄弟,這會兒和将軍、軍師三人,才敢發發牢騷,“只要渡過淮江,統一中原就如探囊取物,丞相為何此時同意停戰?”

邵雲疆冷着臉,看了眼軍師宋堯,兩人諱莫如深的眼神撞在一起。過去兩年,邵雲疆帶領大周軍隊,橫掃六國,如今只剩下一個小小的梁國國都隔江而望。此時停戰,怕不是大周上面,丞相乃至皇帝,擔心邵雲疆功高蓋主。

“據說大梁世子楚嶼,一直身居民間養病,前不久才回宮,是已故梁皇後蘇錦程之子。”軍師宋堯接着說,瞥了眼自家将軍。他自幼同邵雲疆一同讀書習武,少時邵雲疆将女将軍蘇錦程當戰神膜拜,對她參與的戰役如數家珍,宋堯聽得耳朵都要起老繭了。

邵雲疆早已不是那個喜怒行于色的少年,蘇錦程是他軍旅生涯的起點,是他想達到的高度。如今同蘇錦程類似的命運擺到他眼前……蘇錦程的終點,一定不是他的終點。邵雲疆目光堅定地注視着越走越近的隊伍。

“将軍,弟兄們心中有氣,這次丞相讓咱們護送世子回京,恐怕弟兄們手癢忍不住……”老李頭就差明說要給梁世子一個下馬威。

宋堯笑了笑,“滾吧!”說着,揚起馬鞭狠狠抽了一把老李頭的馬屁股。

“遵命!”老李頭夾雜着笑意的聲音漸行漸遠。

巨大的獸籠中,一只通身雪白的龐然大物酣睡其中,鼾聲如雷。

不待老李頭靠近獸籠,猛獸突然警覺地豎起腦袋,朝李老頭望去,繃緊的線條瞬間柔和下來,高聳的耳朵貼近頭皮,頭顱輕輕蹭着老李頭的手。

“雪球,今天看你的了!讓後生看看咱們雪豹的威風!”

兩輛馬車,數十人的隊伍,停在軍營前。

老李頭給身後士兵使了使顏色,自己一臉趾高氣揚地站在營門口。從馬車上下來一位裹着厚實玄色裘毛披風的公子。那公子眉目生的俊朗,只是面容慘白,唇色淡的幾乎毫無血色。這般瘦弱,怎會是戰神蘇錦程的孩子?老李頭更加狐疑,打定了主意認定這人便是假冒的,心中更是火冒三丈。但他強壓着憤怒,對世子拱手:“世子殿下舟車勞頓,裏面請。”老李頭回身,對門衛士兵使了使眼色,随即裝作若無其事地給楚嶼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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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吼——”

楚嶼停下腳步,面色遲疑:“我好像聽見野獸的聲音?”

世子的聲音不同尋常的沙啞,似是着了風寒,李老頭不禁看了眼身邊比自己還高出一些,但看着只有自己一半厚的年輕人,不禁腹诽“梁國皇帝哪裏找來的病秧子”。胡思亂想間,見楚嶼仍等着他的回答,忙打着哈哈:“這裏荒郊野外的,有野獸很正常。世子若是害怕,夜裏我多派人手守着。”話裏話外,盡是輕視。楚嶼并不惱,攏緊披風,閑适的神情,仿佛逛花園似的,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着軍營裏的布置陳設。

突然,一陣疾風當面襲來,帶着猛獸特有的血腥氣。楚嶼下意識得側身,身後發出一聲慘叫。他這才看清,居然是一只巨大的雪豹!要看雪豹張開血盆大口,往護送自己的護衛脖頸咬去,楚嶼抓過李老頭手中的傘,合攏,一躍而起,照着猛獸的頭顱就是一棒,趁着雪豹分神的空檔,扯住護衛的衣領,将他擋在身後。眼前的野獸,不知是不是被打懵了,愣怔了片刻。一人一獸,目光相對。楚嶼全身緊繃,餘光瞥見軍營裏衆人見到雪豹,并無半點驚訝的神色,反而算是幸災樂禍看戲的神色,他心下了然,這雪豹八成是軍營養着,故意放出來給自己下馬威的。

他正分心思索,那廂雪豹動了,吼聲動震林岳。原本黑白分明的瞳仁,不知為何變成了妖異的紅色,雪豹脊背的毛發根根豎起,是動物遇見天敵時準備攻擊的姿勢。

說時遲,那時快,楚嶼先動了!他一直信奉先下手為強,雨傘仿佛離弦的箭,朝着雪豹飛去。那猛獸,鐵鞭般的尾巴輕輕掃過,雨傘折為兩端。

“走!”

楚嶼伸出纏着繃帶的雙手,扯住雪豹脖頸處松軟的皮,從野獸身下穿過,同時蹬起雙腳,生生将雪豹掀翻在地。雪豹見在楚嶼這邊讨不到好處,居然調轉方向,撲向大周士兵。

李老頭沒料到看起來瘦弱的楚嶼居然爆發出千斤神力,正吃驚不已,連雪豹朝自己撲來都忘記躲閃。

楚嶼正心疼地對着滲血的手哈着氣,仿佛在安撫自己的手,見雪豹敵我不分,居然開始襲擊自己人,心中雖然有些快意,但任憑雪豹當着自己的面咬死人,他還做不到。他面上雖然露出惱色,腳下一部不停,奔下老李頭,将他按在地上,躲過雪豹的攻擊。

“這畜生不是你們養的嗎?怎麽連你們也咬?”楚嶼喘着氣問。

李老頭驚魂未定,順口就答:“雪球本來很乖的啊,誰知道怎麽會——”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想捂住嘴已經來不及了。世子狡黠地對他眨眨眼,仿佛在說:你露餡了吧。

“它好像,發狂了。”楚嶼指着雪豹發紅的眼睛,“怎麽辦,殺了它?”

“殺,殺了?”李老頭結結巴巴,就見楚嶼已經飛出,救下又一個差點成為雪球腹中餐的大周士兵。他的內心五味雜陳,特別是看到楚嶼手上綁着繃帶,顯然受着傷。楚嶼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大可不必如此豁出命去……

“殺了,怪可惜的……”楚嶼抽出腰間匕首,白色巨獸皮毛觸感柔軟,讓人不禁回想起師傅養的白貓,他不發狂的時候相必也是這般溫順吧……正胡思亂想着,就聽營外馬蹄聲傳來。楚嶼回過頭,那人快馬而來,一身铠甲,将馬鞭擲給營門口士兵,飛身下馬。他是——邵世安?

“小心!”

“世安兄!”楚嶼上次與邵世安分別匆匆,此番驟然相見,心中先是又驚又喜。見他一身铠甲,身旁周士兵一聲聲“将軍回來了”,無不昭示着他的身份。邵世安就是邵雲疆,大周開國以來戰無不勝的将軍?他心中突然仿佛壓了一塊巨石,沉甸甸的。

邵雲疆飛身而來,攬腰帶楚嶼飛離危險。楚嶼回神,暗道好險。現在并不是敘舊的時候,他凝神問:“這只畜生怎麽處理?”

“弓箭!”邵雲疆一聲令下,李老頭遞來弓箭。李老頭一張老臉皺成一團,猶豫再三,開口說:“雪球之前都好好的,今天不知道為什麽……我們要不想想別的辦法吧!雪球是将軍養大的,将軍怎麽舍得……”

邵雲疆猶豫片刻,慘叫聲傳來,他神色一凜,将箭搭在指尖,一臂拉滿弓,弓箭離弦,卷起顆顆分明的初雪,朝着那團暴動的雪球射去。那一刻,雪球陪伴他的兩年時光,從腦海中匆匆閃過。蘇三受傷失蹤杳無音訊的兩年裏,他那些擔心憂慮都講給了雪球聽……

楚嶼将邵雲疆隐忍的不舍看在眼裏,心中拿定主意,突然移動步伐,化作一道虛影,直追着箭而去。旁人眼裏,只見一道玄色的身影一閃而過。那道影子将寬大的袍子一卷,居然把全速的箭矢卷落在地。

“蘇三!”邵将軍心肝脾肺都提到了嗓子眼,楚嶼與雪豹近在咫尺。他雙手死死按住雪豹張大的嘴巴,仿佛是在逼迫雪豹與自己對視。在雪豹通紅的眼睛對上楚嶼的眼睛時,它被按得死死的嘴巴奇異得停止了反抗。楚嶼緩緩放手,輕輕拍着雪豹松軟的頭頂:“睡吧,睡吧,大寶貝。”

讓人無法理解的一幕發生了,在楚嶼的安撫下,雪豹真的耷拉下腦袋,慢慢閉上了眼睛。楚嶼脫力喘息,連連踉跄幾步後退,手腕的傷口這番折騰,早已淌下血來,滴滴落在地上。

“快将他捆起來,關回籠子。它不會昏睡太久。”楚嶼轉身吩咐身後的老李頭,就見邵将軍迎了上來,抓住他血流不止的手。

“好久不見,世安兄。”說完,楚嶼兩眼一黑,往前直直栽去,被一雙寬大的手接住。

接住楚嶼的那一刻,邵雲疆腦子一片空白。這個戰場上殺伐果斷的大将軍,此刻仿佛回到了兩年前分別的那一刻。一場針對自己的刺殺中,蘇三替他擋了毒箭後消失不見了。兩年來,他四處都找不到蘇三,一度以為他已經化作累累白骨……如今他居然突然變成大梁世子,出現在他眼前……他不知所措地大喊:“軍醫,軍醫!”

哪知楚嶼晃了晃腦袋,輕輕掙脫他的手未遂,只得站定,狡黠地沖他眨眼睛:“吓唬吓唬你的,我沒事……”

邵雲疆依然抓着楚嶼的手腕,愣愣看着他燦若星辰的眼,那雙眼睛,總是帶着笑意,閃着狐貍般狡猾又生動的光芒。他,一點都沒變。邵雲疆不禁沿着他的手腕一路捏到肩膀,他怎麽瘦了那麽多?

楚嶼站直身子,李老頭早已将披風撿起,恭敬地呈上,他身旁幾個被楚嶼搭救的士兵,皆拱手低頭大聲道謝。楚嶼笑眯眯望着這些一開始巴不得弄死自己的周國士兵,受寵若驚地擺擺手:“不客氣,應該的。”楚嶼話音未落,胸中刺痛,氣血翻滾噴湧而上。他本想在世安面前遮掩過去,不想施展攝魂術耗費內力太多,內傷雪上加霜。他側過身,嘔出一大口鮮血。

邵雲疆初見他是那失而複得的驚喜被地上那一攤刺眼的血紅掃了個幹淨,兩年來橫掃六合的少年将軍第一次感到什麽是心慌。當年年輕氣盛的自己為了和師傅口中的天才蘇三分出勝負,追着比自己還小幾歲的蘇三打了三天三夜,難分勝負。三天三夜的打鬥後,蘇三依舊活奔亂跳的。他何曾見過蘇三受傷,更別提吐血?是不是兩年前受傷留下的隐疾?

宋堯策馬回到營中,就見到自家将軍失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心中大為詫異。上一次将軍這樣失态,還是他那位神秘的救命恩人失蹤遍尋不到之時。宋堯蹙眉看着将軍一邊喊着軍醫,一邊将楚嶼拉近自己的軍帳,神色複雜。

“将軍。”

宋堯在軍帳外輕喚一聲,不一會兒,邵雲疆皺着眉出來,不滿地問:“什麽事?”那語氣言外之意事,有事說事,無事盡早退下。

宋堯心中感慨楚嶼對将軍的影響力如此之大,攤攤手:“将軍不給屬下介紹介紹嗎?”

邵雲疆面色微紅,以他對宋堯的了解,當他開始陰陽怪氣地以“屬下”自稱時,就是在無聲的表達不滿,他擡腳猛踹過去,被宋堯躲過“楚嶼就是我常和你提起的蘇三。”

就是他。宋堯作為軍師,心中早開始計較,他開門見山說道:“将軍的救命恩人居然是梁世子,這未免也太巧了。”

邵雲疆與宋堯合作無間,宋堯說一句,他就明白他後邊十句的意思,不禁辯解道,“他,和我相識一場,并無得到任何好處,相反……”

宋堯截住話頭,插嘴道:“難保蘇三會不會挾恩圖報,又或者被人利用。”

邵雲疆一怔,剛想說蘇三武功不在自己之下,普天之下誰能利用蘇三,但一想到蘇三如今受傷不淺,他點頭道:“我有分寸。如果蘇三做出任何對大周不利的事,我第一個拿下他。你放心吧。”

宋堯了解邵雲疆言出必行,如今提醒到了,心中安穩不少,便提起了雪球發狂的事:“雪球發狂的事,有古怪。我過去看一看雪球。”話畢,徑自前往關着雪球的帳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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