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敘舊

敘舊

楚嶼饒有興趣地打量着邵世安的帳子。布置簡單,厚實的獸皮榻子,一張堆滿書簡的案臺。鎢鐵所制的長槍和銀光閃閃的長刀,猶如鎮宅兇神一般,寒氣四溢。他參觀完,轉身同掀開帳子的邵雲疆四目相對。

邵雲疆局促地移開目光,身後軍醫跟着進來。

任由軍醫處理傷口,楚嶼嘴巴不肯閑着,裝模作樣自怨自艾道:“沒想到世安兄居然是大周赫赫有名的大将軍邵雲疆,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啊……”

“你不也一樣……”邵雲疆雖然當初并未刻意隐瞞身份,“世安“”是他的字,但凡楚嶼留心查上一查,他的身份就昭然若揭。

“我和你哪能一樣,我不過是個人質,棄子……”說着,楚嶼自怨自艾地嘆了口氣。

邵雲疆語塞,他心中有無數的疑問,但不知從何提起。

軍醫包紮完,伸手要搭楚嶼的脈。楚嶼像個孩子似的将手藏到身後,搖搖頭,“習武之人怎可随便讓人摸了脈門?”

邵雲疆見他一副賴皮樣,不禁失笑,伸手拍在他腦門上,“習武之人讓人打了頭,怎麽說?”不等他反應過來,就去抓他的手。

誰知楚嶼運起登雲步,躲開了一丈遠,正色說:“我是趙驚鴻親傳弟子,我的醫術你最清楚。我只是受了點內傷。不如,勞煩軍醫替我備藥吧?”

軍醫聽到趙驚鴻大名時,眼睛都亮了。他們杏林一脈,當世公認的大家就是趙驚鴻。梁國世子既然是他的親傳弟子,自己就不好班門弄斧。“世子請說。”他恭敬的提筆,微微抖動的筆尖洩露了極力掩飾的激動之情。趙驚鴻這等高手,就算只是親傳弟子的藥方,也能讓自己這樣的尋常大夫研究一輩子,他怎能不激動?

楚嶼念了一串藥名,看到軍醫的表情越來越驚奇,他報出最後一個藥草:“西麓草。”

軍醫筆一抖:“西麓草?”

“沒有嗎?”他嘆了口氣,“我師傅說,西麓草為人所知的是能解天下奇毒,但其實輔以藥物他對內傷有奇效,更能短時間內提升內力。”

邵雲疆聽到“解天下奇毒”時,心中仿佛被什麽揪着一般,他的毒是不是還沒有解,所以臉色如此蒼白?

“聽說西麓草出自淮江邊西麓山,我以為你們駐紮西麓山,軍中必有此藥……”楚嶼不無遺憾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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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醫汗顏,他對将軍拱拱手:“屬下立刻召集其他軍醫研究研究……”說完,一溜煙跑了。

楚嶼聳聳肩,就見邵雲疆在自己身邊坐下。

“兩年前,發生了什麽?我一直在找你……”帳中沒有外人,邵雲疆才将自己的害怕隐憂疑惑流露出來,放在身側的手握成拳頭。

早料到逃不過這一問,楚嶼硬着頭皮閃爍其詞答道:“這個,說來話長……”

“你慢慢講,長夜漫漫,我有時間。”邵雲疆語氣不容置疑,目光灼灼盯着楚嶼。

楚嶼長嘆一口氣,搪塞說:“也沒什麽特別的,我命大,被人救了,僅此而已。”嘴上那麽說着,但邵雲疆聽得出來,那段回憶,讓他不開心了。

邵雲疆不忍心逼他,又問:“你怎麽變成了梁國世子?是不是他們知道你我的相識,李代桃僵,逼迫你?”

楚嶼噗呲笑出聲:“你的想象力很豐富。你我相識時,我自稱蘇三,你猜是哪個蘇?”

“蘇錦程?”

“不錯。母親去世後,蘇家整個家族退出大梁朝堂,混跡民間,改而從商,八歲後我一直在蘇家生活。在蘇家我排行老三,師父自幼喚我蘇三。”提起蘇家,楚嶼一臉懷念。

“市井傳言,梁世子久居民間養病,看來并非空穴來風,”邵雲疆沉思片刻後,憤憤不平道,“梁國皇帝把你丢給蘇家,多年不管不顧,快亡國了又把你推出來?有他這麽當爹的嗎?”

楚嶼搖搖頭,“我父皇是個好父親。”

邵雲疆一愣,詫異地看向楚嶼。中原戰火紛亂數十年,父子相殘,兄弟反目,恒河沙數。從質子身上聽到一句這樣的話,仿佛滄海遺珠般珍貴。

“我父親,寧可亡國也不會用我當人質。我是被我大哥楚崇丢出來的。雖然我久居蘇家,但依舊擔着世子頭銜,楚崇觊觎世子之位很久了。把我送到大周當人質,除掉一個眼中釘,又能換來大梁幾年殘喘,一箭雙雕,”楚嶼說完,淺淺一笑,仿佛是說着別人的故事,沒有苦澀,沒有不平,語氣淡然而平靜,“不過,能為父親的大梁做點什麽,是我作為子女應該回報的。”

邵雲疆沉默了。

他一直以為小蘇三是翺翔天地間的雲雀,自由自在,有一天必将逢雲化鵬,宇內任他翺翔。不像自己,身上承載着太多祖輩父輩的期許。原來,活在這個時代,沒有人能将命運置之度外嗎?

楚嶼見邵雲疆面色凝重,故作輕松地說:“早知道你就是大将軍邵雲疆,我有什麽可擔心的?有你罩着,以後我在大周橫着走。”

邵雲疆勉強附和着笑笑,楚嶼的玩笑話并未減輕他心中的沉重。如今周皇忌憚他的軍功,自己能護他幾日?他擡起頭,憂心忡忡地看着楚嶼。少年看起來和兩年前一樣,愛開玩笑,但眉宇間,總覺得有些異樣的疲憊之色。他不禁傾身靠近問:“實話告訴我,你的身體怎麽了?是不是當初的毒沒有解?當我是盆友的話,告訴我,你遇到了什麽困難。我一定竭盡所能。”

楚嶼被他話裏話外的真誠感動,心頭熱熱的,再說下去,他擔心自己一股腦全說了,站起身:“小弟先謝過世安兄的好意。我有點乏了,回去休息。”

邵雲疆看着他走遠的背影,咬牙切齒地自言自語:楚嶼怎麽學了宋堯那一套?!

夜幕降臨,軍營裏人來人往。周士兵收起了起初的敵視,從梁世子身邊經過,皆是好奇的打量,有些甚至禮貌的行禮。

楚嶼換了身幹淨衣裳,窩進厚實的被褥中。不管遇到什麽,不管在何處,只要能回到溫暖的被窩,他就能得到片刻的松弛。

不知過了多久,帳門口的鈴铛響了。楚嶼驀地睜開眼睛。昏黃的燭火下,一條黑影立在床邊。他伸手摸向擱在床邊的匕首。

“世子殿下。”蒼老的聲音,仿佛來自遙遠的黃泉幽冥,楚嶼握住匕首的手緊了緊,絲絲恐懼滲入骨髓。自十三歲獨自行走江湖以來,經歷過無數生死攸關的時刻,但從沒有一個人能讓他感到如此恐懼。雖然只照過一次面,他在這個人手下已經吃盡苦頭。

“馮公公跟得那般緊,不愧是做慣奴才的人。”楚嶼冷聲嘲諷。

“放肆!”黑影擡起手臂,周身的氣息更加森冷,楚嶼不禁打了個寒戰。帳外人聲腳步聲由遠及進,他收回氣息,鼻腔傳出一聲非男非女的輕哼,“今日算你走運。別忘了我們的約定,動手宜早不宜遲。”

“你廢了我一半的功力,我還怎麽殺邵雲疆?”楚嶼反問道。

“你和邵雲疆關系匪淺,此事非你莫屬。”馮公公陰笑幾聲,“幾日後我的人會為你制造機會,世子可要把握住。錯過了,梁王的藥,就沒有了。”

“我怎麽信你?”

“你有得選嗎?”黑影逼近,來自頂級高手的威亞瞬間鎖定楚嶼,一只幹瘦的手在楚嶼還未來得及反應便捏緊他的喉嚨,只消輕輕一撚……

叮鈴鈴,鈴聲響起,“世子殿下。”

黑影如一陣風,飛掠而出。

傳言大周皇帝身邊的太監馮繼才,位居江湖高手榜榜首。楚嶼起先并不相信,不男不女的家夥居然能超過師傅趙驚鴻?直到前幾日遇到他,出手便将自己打成重傷,去了一半功力,他至今依然心有餘悸。

新鮮的空氣湧進胸腔,楚嶼貪婪地呼吸着,劇烈地咳嗽起來。邵雲疆啊邵雲疆,你在戰場拼命厮殺攻城略地,後背自家人處心積慮要置你于死地。權力的漩渦,步步泥沼,步步險灘。我們要如何破局?

待呼吸平複,楚嶼問帳外護衛:“何事?”

“信鴿來了。”

打開折成小指般大小信紙,信上用不甚美觀的小楷寫了整整一頁。

“世子殿下,金安。奴才劉得全………………陛下近來胃口轉好……”

劉得全記錄得事無巨細。楚嶼臉上漸漸露出些許真心實意的笑容,特別看到“陛下最近好似能認出奴才,時常念叨殿下的名字……”時,蒼白的臉色漸漸有了血色。只要父皇安好,其他的,順其自然吧。

大梁皇宮,翊坤宮,大皇子殿下住所。

“陳卓,父皇近來可好?”大皇子楚崇放下批閱奏折的筆,問侍立身旁的太監陳卓。

“回殿下,陛下身體有所好轉,恢複了些神智。”陳卓回答。

“哦?藥可有按時服用?”楚崇問。

“都有服用。”

楚崇疑惑地眯起眼,那藥失效了?失效了又如何?他在心中冷哼一聲,如今梁國一切由他主宰,就算父皇恢複神智,又能奈他如何?正想着,殿外傳來“首輔魏允求見!”

一應叩拜禮節過後,楚崇客客氣氣地問:"舅舅今日怎有空過來?”

魏允四十有餘,是楚崇母親珍貴妃親大哥,靠着貴妃地幫襯,一路連跳五級,高升至首輔。魏允用眼睛餘光瞥了眼陳卓,示意他退下。待陳卓退下,魏允走進楚崇,低聲問:“如今世子被打發去了周國,梁王也盡在掌握,老臣幾位同僚着老臣詢問殿下,準備何時榮登大寶?”

楚崇身為大梁長子,聽到如此大逆不道之語,盡絲毫不見愠色,反而哈哈大笑道:“如今梁國盡在我手,是舅舅想當國舅爺了嗎?”

魏允撲通一聲跪下,忙稱“不敢”。

楚崇看着跪在自己腳下戰戰兢兢的人,心中充滿了掌握權力帶來的快感,“舅舅莫慌,開個玩笑。舅舅再等三個月。”

魏允眉頭皺起,“殿下,遲則生變哪。”

楚崇臉上堆起被人反駁得不悅:“欽天監用本殿的生辰推算的黃道吉日,不必多言。”

魏允知道楚崇極為在乎五行八卦星辰推演的吉兇那一套,不好再說什麽,告退下去。

“陳卓,随我去探望父皇。”楚崇伸了伸懶腰,一想到三個月後自己就是大梁說一不二的王,他心情大好,晃悠悠往梁王寝宮走去。

“大殿下到——”皇極宮門房太監正要通報,楚崇擺擺手,示意他下去。他獨自踱步到門前,隔着暗紅色窗棂,觀察着室內。

太監劉得全正湊近那曾經叱咤風雲地九五至尊,努力分辨他在說什麽,手上拿着錦帕,給皇帝清理身體。皇帝說一句,他說一句,仿佛在他面前得是一個無比正常的皇帝陛下。

“欸欸欸——”灰白頭發的皇帝口齒不清的發出奇怪的聲音,劉得全應道:“你說輕點啊,好好,奴才輕點……”

室內這副奇怪的互動,讓楚崇不禁笑出聲。這老東西,長牙舞爪一世,也有這麽一天。

皇帝似是聽到動靜,轉頭望向楚崇的方向。他模糊的視線和記憶裏,慢慢浮現一個相似的身影。“嶼——嶼——”這是他兩年來第一次發出能辨認的音,劉得全喜上眉梢,“皇上,您看見誰了?嶼——您是說世子殿下嗎?”

皇帝緊緊抓住劉德全的手。恍惚的記憶裏,他似乎很久很久沒有見過那個很重要的人,“生——生——辰——嶼——”

“您說什麽呀——”

劉得全沒有聽清的話,楚崇聽明白了。他嗤笑一聲,轉身離開皇極宮。他與楚嶼生辰只差了五日,但父皇只惦記着楚嶼的生辰,為了給楚嶼過生辰,年年私服出宮,待回到宮中,他的生辰早就錯過。蘇錦程去世後,後位空懸,父皇始終不同意立母妃為後。為什麽?!為什麽父皇如此偏心?多年累積的不忿和不甘心,在今日達到了頂點。父皇,即使是神志不清了,您也只記着楚嶼嗎?

他的嘴角不由浮上一抹陰狠的笑。可惜,您再也見不到最愛的楚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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