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
路過長街寺廟,薛離玉頓住腳,循着經樂的方向往那邊看,雖然看不見,但腦中亦有景象。
香霧袅袅繞梁不絕,香客敬香盡顯虔誠,他聽見人們的祝禱,早已對世俗無所求的心,在這一刻泛起漣漪。
神明會理睬一個小小凡人的心願嗎?
薛離玉淡漠地想,寄希望于神佛,是再癡心不過的妄想,可凡人總要念上幾句才心安。
寺廟之中,高位正中乃是釋迦寶相,左立鳳凰迦樓羅戰神,腕間挽一條銀練白龍,右立普世傳經尊者,手持淨瓶拈花微笑。
三尊皆是修仙界仰慕的三世天神明,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
世人常說,千百年修至上仙境,萬年修為才得窺見三世天一隅。
他緩緩膝跪在軟墊上叩首,心中默念,求三界安康,來生順遂。
後殿則供着上仙境的神仙,除卻天帝,三清,群神衆仙,還有一名少年的神像尤其俊美華貴,眉心一抹升龍紋,銀眸華服,長袖無風自動,莊嚴向下垂首。
有香客小聲問詢住持:“這是還未成神的小龍神吧?少年神也能入神殿嗎?”
住持和善道:“恕之仙君是個例外,上數五百年,下數五百年,從未有過龍神轉世,能提前得天道庇佑,在人間風雨處供奉神像,也是理所應當。”
香客們便疊聲贊道:“怪不得,只盼他修成大道,造福黎民才是。”
薛離玉在軟墊上起身,他看不見謝扶華早已抹去額間升龍紋,但猜這人不喜熱鬧,也不喜聽閑話。
他不算猜錯,龍君為人寡言少語,冷情冷性,端的是修然玉立,淡然旁觀了片刻,便拉着薛離玉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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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離玉被他攥着手,無奈地跨過高門檻,走得急便咳了兩聲,好脾氣地笑笑:“我還沒有拜神,為何急着要走?這裏又沒人攆我們。”
謝扶華白袖輕擺,站定,抿唇輕聲道:“你,要拜哪個?”
薛離玉沒忍住笑,擡起手,循着記憶食指一點他額心,那紫紋便淩空浮現:“你說我拜哪個?一一都拜過了,唯獨小龍神沒拜過,我怕他挑我的理,夜裏耍手段折磨我。”
“沒有那樣的神明,神明都是光明磊落的,我也不會因此折磨你。”
謝扶華把他作亂的手按下,冰冷的聲線幾分無奈,低聲道:“再說了,我還要你拜嗎?這裏人多,你別亂走,便勝過拜我千次萬次了。”
薛離玉心道唯獨這一點我是做不到的,但沒必要挑明了直說,敷衍着點點頭,往前走了些,又遇見變雜耍的修士們。
聽也知道這九州熱鬧,火樹銀花不夜天,滿城風雪,卻不見故人歸。
薛離玉走得累了,擦去額邊冷汗,纖長雪白的手指揉了揉臉頰,曾經美麗動人的雙眸如今空洞洞的,緊閉不睜,長睫毛安靜輕柔地落在眼睫上,頭發随着擺頭的動作,溫和地落在肩頭。
“可惜我看不見,白白浪費美景。這附近很涼,是有河嗎?”
旁邊有人推推搡搡,有俏麗的女子熱心回答:“小公子,這條是咱們修仙界九州有名的難全河呀!河邊可以放花燈,蘊藏了尋思咒的花燈,會帶着放燈人的執念,飄到他所思的人身邊呢!”
另一女子道:“真的假的?那我放一個,不知會飄去哪位公子腳下?那我便強娶了他!”
“給我留一個!”惹來笑聲一片,漸漸走遠。
薛離玉對這種活動不感興趣,正想離開,謝扶華便拿着銀錢買了兩盞蓮花燈,俯身擱在水面上,兩指夾一點光芒,将靈力注入蓮花燈裏。
二人名字浮于燈芯之上,在一衆暗淡的蓮花燈裏十分華麗,缥缈鎏金。
謝扶華望着天邊參宿,猶豫道:“你心裏想着誰?”
夜風微涼,薛離玉扭過頭輕咳幾聲,臉頰蒼白:“我若說了,你怕是又要不高興,回去了還不是要欺負我?反正我又看不見,只好任你欺負,我不說。”
“是蕭長燼嗎?”
謝扶華聲音驟然陰森下來,如深冬飛雪,片片冰涼淩厲,從四面八方奔湧而來,連周圍人都退避三舍,渾身汗毛聳立。
薛離玉坦蕩道:“是。”
謝扶華閉了閉眼,放了自己那盞燈,小小橘黃的燈火蓮心順着水流飄遠,飄向遠方的同時,霸道又不講理地卷走了薛離玉那盞在水中迷糊亂轉的蓮花燈。
薛離玉看不見,笑的狹促:“是不是生氣了?”
“沒有。”謝扶華聲音依舊冷淡。
薛離玉忍不住又去招惹他:“生氣就直說嘛,難得出門一次,你過來,我同你說句真心話。”
謝扶華低頭,他突然想看見那秀美清冷的臉頰上,亮晶晶寶石般的黑眼睛,心肝一顫,被他極力壓下去。
可那長眉下只有一雙微微顫抖的睫毛,像是翩然的蝴蝶羽翼。
少年勾唇一笑,趴在他耳邊故意氣他道:“我已經是仙君的爐鼎了,就算心裏念着別人,不還是要伺候仙君?”
謝扶華要是生氣,最好把他丢在大街上,他就摸回方才的寺廟,剃發為僧。
只是有些舍不得頭發,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
他聽見謝扶華的呼吸聲很沉,很重,不知怎的,拽着他的手把他拉到一處安靜靜谧的地方,枝頭落雪砸在地下,驚起小鳥拍打羽翼飛起。
呼吸漸漸撲過來,薛離玉沒靠在樹上,反倒撲倒在對方身上,又被按在雪地裏蹲着,不滿道:“又發什麽瘋?”
“此處無人,你說的,伺候,”小龍神挑起他一縷墨發,繞在指節上,喑啞道:“含住。”
落雪枝頭,如宣紙飛落般潔白點點,撒在薛離玉身上,染白一整頭黑發。
一場雪花白,他咳了幾聲,被拉起來,擦去唇邊的白雪,不留下一點點痕跡。
單薄的少年軀體如折竹般脆弱,臉頰上飛濺的雪,如點綴在枯樹上的花,亦被一一抹去。
謝扶華平複呼吸,望着他咽下去,才閉目道:“趁着現在你修為激增,讓我查探你的鼎丹,是否開出第一瓣蓮華了?”
他伸手,猶豫片刻,悄悄在少年深凹清瘦的鎖骨窩裏,留下一抹同他額心一樣的升龍印。
随後他不動聲色地移開指尖,輕落在丹田處。
這是鎖魂令,此令通達天地間,跨越死生的界限,就算是幽冥老兒見了這具魂魄,也要給他謝扶華七分薄面,不敢輕易叫他去投胎。
謝扶華的聲線很快恢複平靜:“你的鼎丹流轉有些艱澀,短時間內汲取了大量的修為,陰陽相沖,不能融合,還得接受天地日月的精氣,與我靈修運氣才是。”
少年點頭,在雪地裏抱住自己,縮成一小團,全身皮膚都發紅發粉,尤其是嘴唇,原本蒼白的顏色,變得殷紅濕-潤,唇角磨破了一點皮。
薛離玉低聲道:“你看你是不是很過分?我的嘴都破了。”
謝扶華似乎輕笑一聲,這片刻的溫存,霜雪亦難吹滅。
他望着少年清冷溫柔的臉,鬓邊垂落那兩縷龍須發,襯出動人心魄的美,毫不亞于寺廟裏的神明。
“知道了,對不起,是我急切,”謝扶華壓下心中莫名其妙的悸動,淡淡把他牽起來,“下次會注意的。”
“沒有下次了。”
薛離玉不情不願跟他起來,揉着嘴角,臉拉得老長。
—
謝扶華牽他出了後巷暗木林,一同前往仙盟主辦的,各大宗門世家都參與的群仙宴。
每年游仙界和群仙宴都是同天舉辦的,不過這次選在中州,是在雲巅門的地界。
薛離玉腦中小字道:“雲巅門皆是琴修,擅長音律,法陣,洗髓等等複雜的仙術。平日裏喜好風雅,因在上次圍剿魔尊之戰中屢立奇功,逐漸地位卓絕,成了仙門矚目的焦點。門主有十餘個子女,其中,二兒子白琢最得他意,代為執掌雲巅門,也是這一屆仙盟的中流砥柱。”
薛離玉心道,谛火君想要在雲巅門萬裏結界中劫走蕭長燼,那才是癡人說夢,絕無可能。
不過凡事也有例外,若雲巅門裏有人接應,反倒輕而易舉,最好靜觀其變。
“爐鼎不能進,出去出去!”
剛一邁進去,雲巅門的侍從就推了他一把,不耐煩道:“也不分什麽場合,這是你這種東西能進的地方嗎?”
“什麽東西?”謝扶華長眸微眯,居高臨下道:“他是本君的人,不是東西。”
薛離玉神色複雜地看了他一眼,侍從吓得直打自己嘴巴,連連退開了。
于是衆目睽睽之下,謝扶華面上無波無瀾,把少年帶到自己所在的首席位置落座。
“你就坐在我身邊。”
他這樣做雖有不妥,但無人敢非議,只能看着那病氣孱弱的爐鼎,心知少宗主小龍神是坐實了寵溺爐鼎的傳聞,不知道靜虛宗的長老們明天知道了,胡子是不是要氣的翹天上去。
只見那少年爐鼎容色卓絕風華,棱角分明的面孔美而不媚,溫和平靜,但不女氣,默默地吃着莓果,不敢牽動嘴角一樣,一小口小心翼翼咬下來,慢慢地嚼。
他白布遮眼,墨色長發安靜乖巧地披下來,随後畏寒般縮進大絨狐裘裏,喝了口熱茶。
白琢姍姍來遲,邊走邊把大氅遞給侍從,路過謝扶華時頓了頓,而後一笑沒有多問,略一颔首,坐回主位上,與其他人談笑風生。
小字道:“薛公子,白琢在看你。”
薛離玉默默:“看我做什麽?”
小字無情道:“除了你所有人皆辟谷了,只有你在吃。”
薛離玉凄然:“可是我餓,這裏的鵝兒卷,黃金酥,金玉貝都太好吃了,還有雲舒果茶,上湯瑪瑙扣,你不嘗嘗嗎?”
小字道:“……”
與人談笑間,白琢似有若無地盯着他,驚詫發現他和傳言不一樣。
少年不癡傻,不愛鬧,甚至并不狐媚,溫軟高潔,眼遮白布,連一絲邪氣都無,幹幹淨淨的。
白琢便道:“恕之仙君,你還未曾介紹這位公子,有幸坐在你身邊,想來身份不一般吧?”
謝扶華長眸一昧:“薛公子是我的摯友。”
“摯友?仙君也有這等不入流的摯友?”
蓬萊宗那邊,薛離玉的大師兄祁陸生道:“分明是我師尊的仙侍,只因長得像雲偌仙尊,便叫仙君強占了去,你何時歸還?”
謝扶華瞥他一眼,只此一眼,叫人魂靈冰涼:“祁公子,污蔑同道,禁言五日,若是不服,我自請上陽尺責罰于我,如何?”
衆人不敢插話,不敢惹這冷淡孤高的小龍神,他脾氣品貌無一能挑出毛病,所施刑罰也從未出錯,誰也不願與之沖撞。
但是人人都要給謝扶華一個面子。
一衆勸說之後,只聽容雪京輕笑道:“罰便罰了,他不會說話,活該挨打。不過,薛公子一介爐鼎,能得仙君寵愛,幫仙君修煉悟道,實屬榮幸,你說,本尊說的可對?”
這話說的夾槍帶棒,容宗主周身氣場驟然陰冷,他所修木靈根,品性波動時,周圍人猶如堕入綠色深淵,窒息難當。
那少年剛放下茶盞,他循着聲音的方向扭頭,只是坐在席間便自成風景,修長的身姿着實優美。
他似乎習慣了任何人對他的調侃,咳了咳,擦去唇邊的血,平靜道:“宗主說的是,我能伺候仙君,是幾世修來的福分,自當盡心盡力。”
謝扶華眉目一凝,寒氣凜然浮現,薄唇抿成一條線。
他沒看錯的話,薛離玉唇角勾起那一抹笑是什麽?嘲諷?生氣?
衆人見他吐血,皆搖頭,“真是聞所未聞,這爐鼎身子這麽差,怎麽采補?怕不是要倒貼修為!”
“真是厚臉皮!”
“老朽老了,聽不得這些污言-穢語!”
白琢一笑,也真怪了,恕之仙君那等眼裏容不下任何人的高傲性子,竟能對一人情深一往?
想來是修無情道必要過情關,不真正動心,如何過關?
白琢若有所思地一笑,身居高位者,并不太把真心當回事,随意舉杯道:“喝酒喝酒,今日相聚所為是公事,不提這些私事。”
衆修士心如明鏡,以善為本,忙打圓場道:“來喝酒喝酒!”“白少主,我敬你一杯!”
随後便是仙門家宴,歌舞升平。
薛離玉無心聽他們說話,兀自杵着下巴聽小曲兒,然後就被謝扶華抓着手,按在他膝蓋上,狠狠揉了揉。
“方才為何那樣說?”
薛離玉小聲道:“我有說錯嗎?方才你對我做什麽了,你是不是忘了?你嫌我丢臉,不愛聽是吧?沒事,我下次不說了。”
“不行。”謝扶華抿抿唇,臉頰可疑地紅了,低聲道:“愛聽。”
“我……”薛離玉話音未落,小字便道:“蕭長燼來了!準備好!”
衆人眼中,蕭長燼從門口水榭裏緩緩走出來,瞧見了尊長們卻不行禮,雙眸墨中帶紅,瞥向薛離玉的方向,眸光晦暗不明。
薛離玉渾然不知,剛要悄悄起身,卻被謝扶華扯住衣袖,一把拉坐下,“你又去找他?”
薛離玉裝傻:“誰呀?我尿急,要去茅房。”
謝扶華冷冷道:“你看得見茅房嗎?我陪你去,若是你排不出,我有的是辦法治你說謊的毛病。”
作者有話說:
(指指點點)花言巧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