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9章

他一出現, 驟然吸引了整片甲光臺上的粼粼目光。

半途離場,顯然不符合賽場規則,可又沒人敢攔他, 只得看向他伯父謝望。怎知謝宗主一言不發,眸中卻映出白發仙尊的身影,隐有擔憂之意。

謝扶華躬身站在那等,薛離玉不想被衆人注目,心裏雖然不願,但還是冷淡道:“無人, 坐吧。”

高傲冷峻的龍君這才拂袖,施施然坐在薛離玉身旁。因為周圍人多, 有些擠,他迫不得已貼的近了些, 腿貼着腿, 肩擠着肩。

薛離玉的手沒處放, 只好擱在腿上, 卻感覺寬大的袖口被撩開, 謝扶華的手鑽進來, 肆無忌憚地扣住他五指,細細摩挲骨節。

薛離玉想甩開他手,但是謝扶華掌心紋絲不動, 面上也是不動聲色, 丹鳳眼專注的看着臺下,似乎那裏有什麽精彩正在上演。

薛離玉抿着唇, 下意識也看過去, 突然覺得手心裏被他塞了個硬邦邦的東西。

摸起來像是一枚玉質方章, 覺得是赑屃負碑的握柄, 觸手溫涼。

還有龍君攥握了很久的餘溫。

謝扶華這才別過頭來望着他,烏黑的睫毛簌簌如小蒲扇,鋒利的眼眉在看見他穿的衣裳時,染上幾分暖意。

他稍稍俯下.身,嗓音低低,語氣也放柔了:“玉兒,可還合身嗎?”

在外面他也敢這樣叫?

薛離玉瞥他一眼,想當下就把這衣裳丢了,不過不能是現在,只好緊閉着嘴唇,淡淡點頭。

謝扶華目光中有依戀的神色,又看了他一會兒,擡手溫柔拂去他發間的草屑。

薛離玉不動聲色地躲了。

Advertisement

謝扶華手指僵在他發上,垂了垂眸,不知心裏在想什麽,許久才又擡頭正色道:“尊上,本君昨夜觀古籍,有一些古語不懂,不知仙尊可否閑暇時分到訪乾元殿,指點一二?”

薛離玉聞言擰眉,又不好當衆拂了他面子,更何況龍君體內魔氣不穩,随時随地可能要發瘋。

他開始懷疑謝扶華到底知不知道天帝要置他于死地,那夜墨羽君來,謝扶華除了氣惱那支簪子,其餘的一句都沒有過問。

謝扶華渾然不覺,只是看着他笑,雙眸如點星,萬分期待他能應允。

薛離玉垂下眼眸,不想再被他蒙騙,這心思深重的龍,是慣會用這張好臉讨人喜歡的。

他知道謝扶華想做什麽,無非就是占他的便宜,想哄他交.歡做.愛,再行采補他的修為而已。

那又何必編出這麽長一段謊話?

龍君本可以與他傳音入密,直說想要就是了,沒有外人會聽見這可笑的幌子。

薛離玉低頭假借整理袖口的動作,不想回答,心裏有血氣凝滞的感覺。

可龍君在這件事上和薛離玉一樣有自己的固執,冥頑且執拗,他偏要緊緊追随薛離玉的眼睛,不想錯過那蒼白臉上一絲一毫的表情。

——這條龍在揣度自己的心思。

薛離玉突然意識到,龍君小時候一旦拿不準自己的想法,就會用這種眼神望着他,總叫他看了就皺眉,有種被盯緊脊背的汗毛發涼感。

薛離玉閉了閉眼睛,知道應該暫時穩住龍君的情緒,這才平靜道:“好吧。”

謝扶華忍不住唇角勾起來一點,在薛離玉袖中的手微微一動,攤開他手掌,在他掌心劃着圓圈,似有逗他開心之意。

薛離玉手心癢,擰着眉說:“比賽才剛開始不久,你不去監考了?”

謝扶華盯着他,目光落在他嘴唇上,喉結輕滾了滾,緩緩擡起眼簾,嗓眼又低又沉:“尊上疼本君,本君便去監考。”

周遭修士熙熙攘攘,人聲鼎沸,薛離玉被他大膽的話驚到啞然,愣了許久才低聲訓斥道:“你又不是為我監考,去不去與我何幹?況且你若不去,叫修士們怎麽看你?”

謝扶華聽見這話,竟然忍不住低頭輕笑了一下,擡眸時便盯着他的唇,臉偏過去,緩緩湊過來。

薛離玉甚至能聽見後排弟子們的輕輕抽氣聲,大後排弟子的小聲議論聲,甚至大大後排修士的驚訝聲。

薛離玉往後躲,就感覺謝扶華的手一下子握緊自己的手腕,另一只手撥開他的白發:“尊上怎麽這麽不小心,頭發裏飛了一只蟲都沒看見。”

“你欠我一個,”耳畔是他私自傳音入密的聲音,“夜半無人時,本君再向玉兒讨要,屆時玉兒可不要賴賬不給親。”

謝扶華說罷起身,表面上從容淡定,俯身朝他拜謝一禮,轉身便回到了賽場上。

這不要臉的登徒浪子……!

薛離玉恨恨地瞪着他的背影,見他紫衣華服落于監考官中間,有條不紊地指揮秩序,用了很久才壓住怒氣,繼續去看留影壁。

上半場比賽結束了,先行立場的修士們三五成群出了圍獵場,薛離玉也起身同蓬萊宗修士們離開。

仙盟給蓬萊宗分配了一整片宮樓,薛離玉随衆人回到主殿議事廳,就被容雪京扶到了主座上。

蓬萊宗其他修士紛紛落座,都看着這一幕,不敢出言,只是各懷心思地看着這對曾經的師徒倆,不知道雲偌仙尊會如何懲戒容宗主。

薛離玉心如止水,眉目靜靜地看他,容雪京摘了手上的扳指法戒,跪在地上,膝行過去:“師尊,你不與我說話,是不是還在與我賭氣?”

賭什麽氣?薛離玉淡淡道:“我說的句句是真話,這麽多年,我何曾騙過你?”

他斂袖給自己斟茶,看都不看容雪京一眼。

容雪京黑眸中隐約有紅絲閃過,只不過被他掩飾的很好,低着頭從袖中取出一物,是一座玲.珑寶塔。

旁人不知是何物,哪怕是輩分最高的長老們也一知半解,五長老道:“這時間塔不是宣盟主之物?”

五長老看薛離玉的目光有所躲閃,緣由他曾嘲諷那名爐鼎,如今雲偌仙尊雖然沒有直說,但二人魂靈合體已成事實,便恭順地低着頭,大有任薛離玉處置之意。

薛離玉不在意他們的表情和神态,只是喝茶。

然而他越是這樣雲淡風輕,長老們心裏越是不自在,手擱在桌上不行,又放到腿上,猶如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

容雪京無言讓時間塔浮在半空中,望着師尊的面頰,眉眼烏黑,如雪紙潑墨,嘴唇沾了茶水變得潤澤,垂眸看他的眼神和看陌生人沒有區別。

甚至和蝼蟻也沒有區別。

師尊一定在生自己的氣,他這人只要生氣就不說話,安安靜靜瞧上誰一眼,對方就會有自己大錯特錯的愧疚感。

容雪京眸中亦有祈求之色,眼珠在師尊身上打轉,深深吸了一口氣才說:“這是那年宣威困住我的時間塔,我已經要了來,送還師尊。”

薛離玉接過,卻并未收下,擱在桌面上,擦了擦手指道:“雪京,你還記得本尊故去那年,如何囑托你?”

容雪京聽見他喚“雪京”,眸中流露懷念之色,低下頭一字一頓道:“記得。師尊要我守好蓬萊宗,來日路長,要我一個人扛住。”

薛離玉看了一圈蓬萊宗修士們,每一個都是元嬰期以上的修士,只是看向他的神情不一,說到底已經不是當年宗門裏的那些同道,乍一見了他,不服氣也是應當。

薛離玉也無意與容雪京争個高低,只道:“你守得很好,繼續坐好你的宗主之位。”

他起身便離開,只是餘光瞥見長侯氏的家仆在門口商量着什麽。

薛離玉沒去在意,只知道身後有道風一直追着他,他覺得無奈,只好在百花園站住腳。

容雪京險些撞上他,忙道:“師尊當心!”

薛離玉平靜地看着他,語氣也很平常:“你還有事?”

這一看便眼前一黑,好似被吸進了什麽漆黑的道場裏。

容雪京站立原地,看着掌心裏的時間塔,攥着塔底的手緊緊收住。

他克制地将時間塔擱在百花園空中,五指張開,下了一道特別的禁制。

師尊不會被永遠關在塔中,而是會在塔中看見很多年前的往事。

師尊他頭發軟,心也軟,從來都舍不得他受傷,他不信師尊能真的對他鐵石心腸,對他那一夜的遭遇視而不見。

師尊若真的心疼自己,幾刻鐘也就出來了。

反之,師尊若真的鐵石心腸……

容雪京壓抑着胸中翻滾的浪潮想,那就別怪徒兒再大逆不道一次。

薛離玉很快便知道這裏是時間塔了,塔随着主人的意志而産生回憶,容雪京想讓他心軟,如果塔外的他感覺到了自己的疼愛之意,很快自己就能出去。

他看見小雪景跪在血泊裏,身側圍了一群看不清臉的修士,穿着仙盟的衣裳,手裏拿着鞭子,沾着辣椒水,狠狠往他身上抽。

容雪京不說話,不低頭,直愣愣讓他們打,手指卻在血泊裏寫着什麽字,薛離玉走近了一看才知,他寫的是“師尊”。

那些人嘲笑他癡心妄想,雲偌仙尊已經成了宣少主的掌中之物,不要指望他來救你了。

容雪京面上陰鸷,抿着嘴唇不吭聲,眸光黑沉,竟然被打暈了過去。

那麽小一個孩子,躺在髒污的血水裏,分不清是畜牲的還是他的,嘴裏還在念叨着,師尊,救救我。

薛離玉強迫自己沒有去扶他,就這樣看着他很久很久。

久到小孩子失去呼吸,那群修士還要來打他,薛離玉看到手腕粗的棍子,要落到孩子的後背上,終究是沒能忍心。

他擡袖阻攔,下意識放出一道仙術飛出去,卻射中了修士們虛無的身體。

修士們齊齊回過頭,空洞洞的眼眶對準他,然後張大了嘴巴,緩緩扭曲着消失了。

薛離玉皺眉想,他們只是記憶的黑氣,就算修為再高也不應該射中的。

也許這時間塔有特殊結界,還有短暫逆轉時光的能力。

他負手,眯了眯眼,白發無風自動,冷靜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場景開始轉換。

他看見了一道跪在雪地裏的背影,身穿木竹雲霧紋的薄衫,身形單薄削瘦,姿态修長,一握黑發如流水一般披在背後,不消去看他的臉,便知該是一位美人。

這背影如此熟悉,薛離玉看了一眼他的臉,不由得屏住呼吸。

是自己。

那個冷傲無情的神态,該是自己還是玉微神尊的時候。

鳳凰的眼眸如琉璃溫潤,蒼白的臉頰攝人心魂,此時的表情卻是面如死灰,雙手抱緊自己瑟瑟發抖。

冬天太冷了,他很怕涼,雙膝跪出了青.紫色。

路過的天奴卑躬屈膝不敢看他,議論着今天鳳凰又摔了碗,喂就咬緊了牙關不吃,要把自己餓死,還讓龍君滾的越遠越好。

龍君一怒之下把他扒了衣裳丢出來反省,說是什麽時候知道錯了,什麽時候回屋。

薛離玉看着自己的背影,再次懷疑自己到底遺忘了什麽,還是說他生出了心魔,因為前世的恐懼,滋生了虛空裏更瘋狂的恐懼?

他看着日月流轉,大雪紛飛,鳳凰在雪地裏跪的倒下去,也沒有人來攙扶他。

他太清瘦了,眼眶凹陷,下巴只有一握,脖頸連着鎖骨的線條鋒利,只有那雙嘴唇是腫的。

薛離玉站的累了,就坐在亭子裏等。

塔裏的時間像流水一樣快。

第二個大雪日,沒有人來。

第三個大雪日,還是沒有人來。

第四個大雪日,小院落的門被推開了,來人将鳳凰打橫抱起來,大步朝亭子走來。

薛離玉不躲不閃,看着迎面而來的龍君。

龍君生的和謝扶華一模一樣,只是他眼中吝啬笑意,身姿挺拔,不似現在消瘦,那雙白瞳天上地下絕無僅有,薛離玉絕不會認錯。

鳳凰跪的這幾天半死不活,只剩出的氣了,被謝扶華捏着鼻子捂住嘴,半晌劇烈咳着醒來。

他眼眸都沒睜開,就被謝扶華拽起來質問:“鳳凰,你低個頭,向本君認個錯,有那麽難嗎?”

他語氣隐忍着愠怒,似乎在憤怒裏還摻雜了些更為複雜的情感。

鳳凰纖長的眼睫毛半擡起來,疲憊地說:“本尊為何要縱着你的脾氣?小龍崽子。”

龍君被他罵,一口氣自然咽不下,“你便是不縱着本君,本君也放縱多回了。”

鳳凰擰着眉頭,唇邊笑容嘲諷,但他已經擡不起頭來,不知道是疼還是冷,一直在抖。

盡管過程中他幾次哽咽,說不出話,出口就斷字,但龍君仍舊逼他回答。

“本君知道你不甘心,”他還是衣冠楚楚,低頭望着蜷縮的鳳凰,覺得光在他皮膚上白到晃眼,“可是玉微神尊,天柱只能通往上仙境,不能到達三世天,更遑論釋迦祖師雖寵愛你,卻已沉睡多年,也是顧不得你。你本就是上天無路,下地無門,一個修為盡失的廢人,除了留在本君邊,還能往哪去?”

鳳凰自然不回答他,矜貴的眉眼緊緊閉着,但是胳膊沒處放,下意識擡起來去勾住龍君。

龍君突然蹙眉,雙眸更加冰白飛雪,就着現在這個樣子,抱着他緩緩走回了院落門口。

鳳凰有些受不住,關上門後,很快便有異響一陣一陣傳來。

薛離玉閉着眼睛默念清心咒,心中卻是大駭,這樣頻繁地看見這些場景,他深刻懷疑自己的心魔到底有多深?

畢竟他不太相信,謝扶華真的能惡劣到那種程度。

半晌過後,眼前的場景開始出現裂縫,薛離玉知道時間塔要撤消結界了,心說這等寶物留在容雪京手裏實在是不穩妥,還是應該嚴加看管才是。

因此,在離開時間塔後,薛離玉站在花叢裏,擡袖收回了塔。

容雪京許是感知到了自己的反應,已經不在百花園了。

可是看時辰也已經過了與謝扶華相約的時間。

薛離玉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去乾元殿找他。

待他磨磨蹭蹭到了乾元殿門口,才看見一道身影靜靜伫立在門前,不知站了多久了。

作者有話說:

龍君:我想開車。

謝扶華:你開?

蕭長燼:你開?

容雪京:你開?

墨羽君:你開?

宣威:你——(來人,把這個渣男擡走。)

宣曜:真丢人。

薛離玉:………………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