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這樣濃烈的情感是恨還是別的什麽, 薛離玉一時間分不清,他甩開蕭長燼,冷眼看着他咧開嘴笑。
他滿嘴的血腥, 猶如地獄裏爬上來的修羅,漆黑華麗的長袍點綴着紅,又像天上落下的星。
蕭長燼一邊笑,一邊望着薛離玉唇上的血,那樣豔麗奪目,襯得他臉頰蒼白冷豔。
他似乎很想親昵地吻上一下那雙薄唇, 不過薛離玉背過身不願再看他,而是站在崖邊往下看。
陰風吹過, 他月白長衫揚起,被風吹的腳步踉跄, 身形有些不穩, 下意識扶着身側的梨花樹, 發青的指骨扣緊樹幹, 脊背繃緊, 咳了又咳, 聲音近乎于支離破碎。
蕭長燼擰着眉頭上前去拉薛離玉,張了張嘴,卻因為嗓眼裏含着血, 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
而薛離玉也沒有回頭。
其實他只是在看崖下的兇獸自相殘殺,思考兇獸群體的薄弱點, 暫時不想理會蕭長燼。
畢竟他又不想往下跳。
但是若能以此逼退蕭長燼也是可以的, 于是薛離玉轉回身平靜地看着蕭長燼, 對視着他的眼, 一步一步往後退。
蕭長燼倏忽從喉嚨裏發出一聲短促的咯咯聲,渾身的魔氣張揚肆虐着,瞳孔猩紅可怖。
他手去抓薛離玉的手,可越是靠近,薛離玉就離懸崖越近,最後他站在崖邊,冷聲說:“蕭長燼,如果你還想見我,而不是見到我的屍骨,你知道該怎麽做。”
蕭長燼整個人都在發抖,不知道為何,他漆黑如晝的眼眸猶如死灰複燃,掙紮着從喉嚨裏咕嚕出一個字,好像某種犬類委屈的、嗚咽的叫聲。
薛離玉不再看他,向後揮揮手,意思是快走吧,我不想再看見你。
蕭長燼望着他的目光眷戀而溫柔,然後他回過身,騎上飛獸,在離薛離玉遠遠的山頭停下。
Advertisement
直到他看見那白發的男子離開了懸崖,魂靈逐漸變得淺淡,回到了修仙界,這才艱難地吞下喉間血,真正離開。
—
薛離玉醒來時看見一片熟悉的床帳,白金的帳子頂垂挂着靈石流蘇鏈,一共十六條,只要食指一勾就會叮當作響。
他怎麽能不熟悉?
前世他還是個爐鼎的時候,謝扶華就仗着醉意,把他鎖住腳拷在這床上,肆意采補了兩天,把他手吊在流蘇鏈上,一晃一晃地聽響兒,要不是宣曜敲門打斷,他怕不是要死在床上。
好在現在床邊沒有人,估計今早謝扶華就走了。
若是他還在,薛離玉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假顏歡笑地面對他,雖然能演的出來,但未免對自己太殘忍了些。
薛離玉感覺渾身疲憊,身上的新衣裳也被刀劃爛了,這才确定昨夜真的不是夢。
他坐在床邊看着破破爛爛的衣裳,看了一會兒,才把它一塊一塊撕碎,卷成一團,用火燒成了灰。
謝扶華送他的東西,他一個也不想要。
薛離玉起身下榻,光着腳踩在地毯上,青木正好推門進來,看他醒了就端着湯藥走過來。
等他喝好了藥,又從随身戒裏掏出新衣裳來,遞給他,“神尊,這是今早龍君臨走前囑咐我交給你的。”
薛離玉蹙眉,感到陰魂不散,意外地看了一眼。
接過來才發現細密針線上灌注了靈力,以至于整件衣裳在陽光下散發着點點微光,大襟繡着鳳鳴岐山,百鳥朝凰,說不出的精美,但針腳又有些稚拙,不像是店面裏拿出來賣的。
薛離玉頓了頓,手指撫摸那些針線,淡淡的問:“他人呢?”
“龍君已經去了琅庭山圍獵場,主持第三場比試了,這也是最後一場比試。”
青木試探着問:“我看這衣裳是蓬萊宗宗師的款式,針腳是拙劣了一些,但是尺碼合适,您要穿嗎?”
薛離玉默然,看了眼自己,又看了看衣裳,基本确定自己沒有第二個選擇。
他只好拿起衣裳,木然看了一會兒。
謝扶華什麽時候學會自己繡衣裳了?
畢竟這麽拙劣的收針,若是拿出去賣,哪個冤大頭會買?
尺碼也正和身,像是精準丈量過一般,然而一件衣裳至少要繡幾個月,甚至幾年。
謝扶華是不是早就想好了要迷惑他,欺騙他,才直接把他帶到乾元殿來,方便無窮無盡的采補他?
青木見他不說話,也不意外,仔細伺候他穿好衣,拿起劍,随口道:“神尊,昨天我回了趟蓮天洲,和天奴們閑聊,聽說天帝有意封閉天柱,不許修仙界和上仙境往來,惹得好多神仙不滿意,說我們三世天都沒有故步自封。當然了,天帝的手還伸不到我們三世天,否則釋迦老祖都要從虛空之境裏醒過來與他讨個公道的。”
薛離玉同他往琅庭山走,“天帝此舉便是斷了修仙界凡人飛升的盼頭了,絕非中斷來往那麽簡單,上仙境就沒有反對的?”
“有啊,”青木道,“龍君第一個不同意,當衆冷言冷臉好頓給天帝下不來臺。可惜天帝是凡人.肉.身成神,在輩分上矮龍族一頭,但是妥協的話,面子上又過不去,所以這事就僵持下來了。”
青木又在耳畔絮絮叨叨說着話,薛離玉卻在想,墨羽君也是上仙境的仙,向自己隐瞞這些事的可能性有多大。
他身為麒麟,論起尊貴不比龍低多少,但是個閑職,沒得到天帝重用,最近卻頻繁往來上仙境,應該與謝扶華這次反對有關。
天帝一定很懊惱,親手封了龍君執掌三界刑名,往來于三界之間,如今卻命令不得他,還要看他的臉色。
到底是養虎為患,養蛇人終究被蛇咬,更不用說龍那脾氣一上來,連天帝也不放在眼裏。
可是天帝絕非草包,他和自己也沒什麽區別,想要一條龍登高跌重,必須先隐忍不發。
薛離玉想,如果天帝想讓謝扶華死,那麽自己會在一旁靜靜看着他,就像當年他那樣看着自己碎屍萬段。
那道貌岸然的龍,怎麽配受世人敬仰?
—
琅庭山圍獵場正在舉辦第三場大比,經過前面兩輪對決,剩下的選手都是個中翹楚,人中龍鳳。
薛離玉決定不再參賽,自願退出,只是作為蓬萊宗的“雲偌宗師”觀賽。
容雪京就那麽直直望着他,薛離玉看見坐席沒有空缺,只有容雪京身側有位置。
見他不願意坐過來,容雪京起身,“師尊?”
他這一聲叫出來,所有人都在看薛離玉,容雪京便緩緩道:“師尊與我坐在一起可好?”
薛離玉靜靜看着他,直到容雪京意識到什麽,眸中光彩黯淡下去。
外人不知薛離玉與他有話在先,容雪京又不能真的答應剖眼自殘,把宗主之位還給他,因此,只好重新坐回主位上,看着薛離玉坐在遠處。
袖中的手攥緊了拳,遮擋在寬大的衣袍之下,不想走漏心事。
薛離玉獨自一人坐在高處看臺上,拂去袖上的灰塵,雪白長發一襲落地,背影削瘦,絲毫不在意有多少人像盯靈器一樣盯着他。
此次回到修仙界,他的初步目的已經達到,成功引起了蕭長燼的注意。
接下來剿滅魔神餘孽就是要緊事,他本來就無意欺負修為低的修士們,不想拿大比冠軍,所以現在只覺得心情舒暢,未來可期。
一聲哨響,圍獵場打開禁制結界,弟子們一一進入賽場,同一時間,留影石給場外的人轉播比賽情況。
高臺之上,修仙界的名門翹楚正襟危坐,一衆仙門世家的大能都看向不遠處一個人坐着的薛離玉。
所有人臉上都有話想說,但誰也沒第一個開口。
“都這麽拘謹做什麽?姑娘我心直口快就直說了,既然雲偌仙尊回來了,那麽蓬萊宗的宗主之位就不該是容宗主坐了吧?”
天機閣的閣主韶珠單手托着下巴,杏眼盯着薛離玉的背影,道:“我年紀小,對仙尊的容貌有所耳聞,今日一見,名不虛傳,果真是一劍動九霄的美人,哪怕是病了,都病的這麽好看。”
韶珠大大方方地看他,身側的雲巅門主白浪也點頭,靜虛宗主謝望倒是沒說什麽,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薛離玉。
還有宣威,笑的儒雅随和,手裏撚着一串沉香佛珠,一顆一顆緩慢撥動。
“雲偌,”他道,“他回來的正是時候。”
他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嗤笑,“宣盟主真是好脾氣,我還當是誰,原來是個騙婚的奸佞之輩。”
他一說話,衆人不懷好意地笑起來。
韶珠奇道:“騙誰的婚?我看他身上沒有姻緣紅線,并沒有道侶才對。”
這名世家子弟看了眼宣威,又道:“他可是騙過宣盟主的婚!當年他還是修仙世家長侯氏的客卿,不過是條白眼狼,借着長侯氏的威名橫行霸道,轉頭就回了蓬萊宗當宗主。要不是長侯氏家底厚根基穩,恐怕這世上已無長侯世家了。”
韶珠蹙眉,身側的老者拉她的袖子讓她別再說,她安撫地拍拍他手,笑吟吟道:“你這黃毛小兒,不要以為傍上了長侯氏的大腿就可以信口雌黃。長侯氏當年多麽嚣張?後來若不是雲偌宗師出手整治修仙界風紀,以你的根骨資質,恐怕連給長侯氏提鞋都不配。”
她語氣如同訓狗,見那修士臉氣的通紅不說話,就不再看他,轉過頭去看圍獵場。
容雪京坐在宣威身邊,看見他面上不動聲色,實則氣場有異,猜到他心思不痛快。
不僅如此,他還能聽見衆人幸災樂禍地讨論,說師尊現在的樣子,比起當年可憐的不止一星半點。
當年上仙境神明衆多,因此修建天柱,遠離人間,沒離開的散仙就主張成立仙盟,此事一拍即合。
數年後,仙盟初具雛形,然而當時的修仙界一片混沌,魔修作祟,各地世家因為家底厚,一直淩駕于小宗門之上,風頭無兩,欺男霸女之事也是常有。
師尊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他似乎是從天而降,以雲游散人的身份,和蓬萊宗老宗主相談一個下午,便成為了蓬萊宗的雲偌宗師。
那些年是三界最為風雲動蕩的歲月,百廢待興。師尊性格冷漠,不善言辭,卻是個一根筋的,為了壓制各大世家的橫行霸道,他雲游四方,假借最大世家長侯氏客卿的身份做了很多惡事。
比如,用劍柄懲罰了癡心妄想拜入世家修仙的小乞丐,把那把劍和劍譜一起砸在他身上,逼迫他去仙門投名當最苦最累的陪練弟子。
比如,世家弟子欺負小歌女的時候他也加入陣營,私自把歌女帶去破廟玩弄,誰也不讓進屋。第二日廟着了火,連歌女屍骨都沒找到。後來有人嘲一名仙姑長得像那歌女,被仙姑一頓暴揍再不敢提。
這樣的事還有很多,師尊的口碑逐漸日下,但是在長侯氏的名望卻越來越高。
殊不知,他順利在長侯氏一處臭水潭裏找到了宣老盟主,那時的老盟主是個懷才不遇的根骨奇才,師尊點化了他,帶他離開水深火熱的長侯世家,辭去客卿身份,回到蓬萊宗。
至此,諸多世家還深陷在獨大的驕傲自滿中,全然不知仙門宗門為何物。
直到老盟主成為盟主,執掌仙門,萬人之上,世家稱霸的時代才終于開始落幕。
然而老盟主卻要求師尊嫁給自己的獨子宣威,辭去蓬萊宗宗主的任命。
那時的師尊礙于四大宗門根基不穩,蓬萊宗風雨飄搖,只得假意同意,卻不願辭去宗主之位。
老盟主不同意。
最後師尊還是妥協了,因為他想讓小雪京活。
那一夜風雪大,小雪京失蹤,并非意外。很久後他才告訴師尊是宣威将他困在了時間塔裏,故意惹師尊着急。可是師尊當時就猜到了緣由,那夜匆匆離去後,第二天就答應了宣威的婚事。
仙盟因此大力支持組建四大宗門的決定,師尊很快為宗門制度的建立推波助瀾,嘔心瀝血。
從那之後百年,以蓬萊宗為首,衆仙門壓制長侯世家,并且為各地世家倡樹新風,與此同時修仙界初具規模,日漸法度嚴明,修仙弟子的數量也蒸蒸日上。
随後便是師尊和宣威婚事的一拖再拖。直到師尊身死,宣威迫不得已娶了合歡宗聖姑,生下宣曜,此事才算是了了。
這些事修仙界每個人都耳熟能詳,可是每個人都不敢提。
時至今日,衆人對雲偌仙尊也是褒貶不一。
有人說他心懷若谷,兼濟天下,是位真正的君子。
有人說他宵小之輩,騙取信任,玩弄人心,死不足惜。
沒人想到他還有命回來。
那是他的師尊,意氣風發、風光霁月的君子,卻在死後成了爐鼎被人玩弄一世。
如今好不容易回來了,卻變成了這副雲淡風輕的模樣,世事不關心,好似對一切都失去了期盼。
容雪京不甘心。
是仙盟毀了他。
—
薛離玉聽見那些讨論了。
那樣的兩種聲音,他都聽過,也聽在左耳朵裏,從右耳朵出去。
他做過的很多事,他不否認。
他不在乎世人是否理解他,誤會他,謾罵他,他只知道三界安寧,百姓安居,他付出什麽都值得。
只是為什麽他能記得這些,卻不記得那些情情愛愛?
難道真是他腦子裏缺了什麽東西?
此時,圍獵場內發出一陣歡呼聲,薛離玉回過神,看向場下。
監考官們站在一起,圍着主監考謝扶華,似乎他剛剛讨到了一個什麽好彩頭,惹得衆弟子顧不得看比賽轉播,都去看他出風頭。
薛離玉別開目光,不分給他一絲一毫。
只不過下一秒謝扶華就出現在他身側,冥夜紫的衣袍拂起一角,額心紫紋湛湛,昳麗的臉頰浮着紅暈,他長相素來漂亮,總能惹得人注目,饒是薛離玉也不得不承認,他确實長了張好臉。
“仙尊,你身邊若無人坐,”他恭敬道,擡着眼眸盯着他很失禮地瞧,“本君可否僭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