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奢侈品
第26章 奢侈品
沈硯心跟在弩哥身後走向三樓, 沒有了平日裏流暢自然的動作,步履沉重拖遝,僵硬得像一個無意識的低等喪屍。
他盯着弩哥的後頸,那兒同樣有一道深深的疤痕, 和前面連在一塊兒, 一直延伸到衣服之下看不見的地方。
沈硯心想, 若是自己手裏拿着任何工具,什麽都行, 只要夠鋒利、夠堅固,他都很想從後面狠狠掄上去, 讓這個人頭破血流,讓自己重獲自由, 哪怕代價是一起死——
很可惜,他做不到。
不是因為沒有趁手的武器, 而是沒人能「殺死」弩哥。
CC-09當然不是在幾天之內全部感染的, 也曾有過漫長而煎熬的對峙時期。當年的軍D組織過大規模的隊伍抗擊喪屍, 已經被感染的弩哥被人類拿着特制的鋒銳斧子從頭顱狠狠劈成兩半。
打喪屍要爆頭, 這是自古以來的共識。事實證明, 對付大多數低級喪屍也是有用的, 只要砍掉他們的頭,剩下的殘體不會再掙紮着扭曲爬起來, 徹底死去。
唯獨這個後來在母星上代號為弓弩的男人不同。
他被劈成了兩半, 卻沒有死。
突擊隊員眼睜睜看着他的身體拼在了一塊兒, 兩灘爛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合二為一, 重新有了人形, 慢吞吞爬起來後,露出了極為扭曲的、如同來自地獄的笑容。
那的确是地獄來信。
席卷北極星的病毒不分物種感染了所有生命體, 無論是原住民的人類,還是動物、植物。但它并非只有致死那麽簡單,還帶來了各種各樣的副作用,抗不過去的死路一條,捱過去的,則進化出了「異能」。
比如通過棘棘果讓麥汀汀獲得奇跡般的「藍」,以及安撫情緒的療效。
比如采蘑菇的小男孩盧克斷掉的雙手也被綠色蘑菇寄生。
也比如,讓弩哥進化出了恐怖的細胞繁殖再生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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砍掉手,還會再長出手。
砍掉腦袋,也會再長出腦袋。
——換言之,擁有了不死之身。
不會死,也就不會敗,弩哥怎麽看都是棄星上實力的頂點。
但他之所以沒有在之前幾屆殺戮游戲中取得勝利,并非有更強勁的挑戰者,是因為他故意卡在被細胞複原之前讓游戲進入終結,把“喪屍王”的名號和去往母星的機會大方送給對手。
弩哥從未有離開棄星的打算。
能在一顆沒有任何限制的原始星球上稱王稱霸,我即規則,為何還要去別的地方伏低做小?
他的确很強,但
星球遍布幾萬喪屍,當然不會只有他一個擁有超乎尋常的能力,不同地區各自為王。
枯竭的星球資源是恒定的,未來只會越來越少。眼下有外族逼迫着他們互相決鬥,遲早有一日,他們會為了求生而主動進入更大的厮殺。
人類生前死後終究是群居動物,於是,弩哥招攬了一批已經進化出異能的喪屍作為手下,吸納更多願意臣服的普通喪屍,漸漸聚齊起北極星上最大的族群。
面對同類單打獨鬥的勝利很容易,不過面對自然畢竟渺小。各種災害時不時出現,殺傷力遠遠大過任何挑戰者。
在找到廢棄的體育館後,弩哥帶領手下霸占了“聖所”,宣布災厄結束前都是休戰期,禁止任何人私下決鬥,躲避惡劣天氣的同時休養生息,壯大自己的力量。
被幫※派奉為“軍師”的沈硯心,其實沒有任何異能,頂多比低級喪屍多保留了思考、語言和行動能力。
他既不是弩哥招攬來的手下,也是主動投靠的一員,身在此地,完全是個……意外。
與其說他是這個族群中的成員,不如說,他是弩哥一個人的所有物。
沈硯心出身優渥,性子清高,根本無法忍受這種侮※辱。他曾反抗和逃跑,卻只換來變本加厲的折磨;也想過死,然而弩哥不僅有擁有療傷異能的手下,還握着他最重要的兩個人:老管家和小盧克。
如果你選擇死,弩哥說,那我會讓他們兩個生不如死。
暴風來臨前,弩哥領着幾個手下出了趟遠門,沈硯心不知道他要去哪裏、去做什麽,只清楚這是最好的逃跑時機——不是自己,而是老管家和盧克的。
老人搖搖頭婉拒了他的好意,說自己年紀大了,行動不便,跟着只會拖後腿,讓他救出盧克就行。
同時帶着一老一小的确不好行動,於是沈硯心決定先把盧克帶走,再回來找老人。
然而就在他把盧克送去早已物色好的安全屋、獨自返回後,塵暴降臨了……
弩哥回到房間,看見客廳沙發上熟睡的男孩,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來,縱橫交錯的疤痕讓這個笑更加可怖。
沈硯心心裏一緊,有了不好的預感。
男人幾乎是掐着他的脖子将他拽進裏間,砰地關上了門,像甩破麻袋随手把他扔在床上。
體育館的VIP包廂是為了看賽事方便,畢竟不是真正适合休息的地方,隔音很一般。裏外間薄薄一扇門,什麽也擋不住。
沈硯心盯着虛空:“……他才十一歲。”
“那又怎樣?”男人的聲音嘶啞得可怕,喉嚨遭受過的蹂※躏不比其他部位少,“後世代過了這麽些年,按理來說,他早該成年了。”
棄星上的幸存者将末日稱作“後世代”,十幾年來,時光流逝,已經停止生命體征的喪屍們卻不會再變。
先世代的孩子在進入後世代不會再長大,直到死,永遠是稚童。
沈硯心不說話了。
其實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弩哥的決定是不會更改的,他找的理由或者藉口,通通不成立,不會因為三言兩句有任何轉機。
從他掉進惡魔陷阱的那一刻,就注定永世釘在地獄中了。
“我出去的這些天,你倒是自在。”弩哥居高臨下看着他,眼神陰鸷,聲音裏明明帶着笑意,卻更叫人不寒而栗,“我都不知道,你什麽時候跟他們這麽熟了?”
其實沈硯心和戚澄完全不熟,跟尼基塔的交際,也完全是因為後者是弩哥的得力幹将,兩人因不同緣由伴其左右,才見得多了些。
但他什麽也沒解釋,沒必要,也沒有用。
伴君如伴虎。在這個人面前,順從也好,反抗也罷,其實沒有本質上的差別。
“現在他還活着的唯一原因,是因為我還要留着你取悅我。如果能讓我滿意,可以考慮不追究你把小孩兒帶走的事情——他是死是活,就看你表現了。”
男人欺身上前,鉗住沈硯心的下巴,看進那雙黑曜石一般的漂亮眼眸,正是裏面抹不髒的清貴與折不彎倔強才讓他如此着迷,也絕對不會放手。
“要做什麽,你比我清楚……嗯?”
沈硯心下意識向後縮了下,卻沒能掙脫開。
他閉上眼,手指摸索着解開衣扣。
事實上他已經沒什麽情緒了。
感覺不到恨,也好像沒有恐懼,所有的反應都是機械的按章辦事。
在接下來的一切發生時,他的靈魂仿佛已經抽離,漂泊到角落,冷眼旁觀自己,心中徒留一片冷漠到麻木的空白。
……好無趣啊。沈硯心想。
當初若沒有作為喪屍這樣半死不活地存在,而是直接地、徹底地死掉,該有多好。
先世代也好,後世代也罷,在這個所有人都在無所不用其極拼命活下來的世界裏,只有他,那樣期盼死去。
*
沈硯心被弩哥帶走以後,剩下的兩個人一直待在原地,跟上去也不是,離開也不是。
半晌,尼基塔帶着嘆息開口:“‘他’肯定發現那個孩子了吧。可憐的……”
也不知說的是沈硯心,又或是重新成為人質的小盧克。
戚澄朝那邊瞥了一眼,沉默不語。
他、他們,乃至“聖所”所有尚能思考的喪屍都對沈硯心的遭遇心知肚明,可誰也沒有辦法。
強者為王的亂世之中,人人都是身不由己。
尼基塔道:“我忽然想到,你的小美人向來游離在外,沒人知道他有什麽能力,還沒有哪個族群招攬過他;現在被發現了,‘他’肯定會想方設法把他弄來身邊吧?”
從麥汀汀離開三樓時,幾人就跟了上去。
抵達二樓的少年被喪屍群圍上來的一幕他們也目睹了,就在戚澄打算出手相救時,所有喪屍的動作忽然停滞。
彼時的他們并沒能立刻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但互相交流了一下,都發現心情變得平靜了一些。
聯想到小美人腿上抽長的藤蔓和盛開的花朵,以及之前沈硯心的噩夢也被麥汀汀所治癒,這才判斷出他有着特殊的撫※慰情緒的能力。
弩哥的手下只有治療外傷的“醫生”,還沒有麥汀汀這樣安撫心理的療愈師。若被弩哥知道了,肯定會被“補充”進去。
她小聲地抽了口氣:“而且小麥那張漂亮的臉蛋,恐怕……不止是手下那麽簡單。”
連剛烈的沈硯心都強不過弩哥熬鷹般的馴服,更別說原本就柔弱順從的少年。
真要落到弩哥手中,肯定……
尼基塔為暴殄天物感到遺憾,然而戚澄的神色卻變了:“等到塵暴結束之後,我會想辦法把他送出去。”
尼基塔詫異地瞥了他一眼。
自相識以來,戚澄一直是個冷酷寡言的家夥,弩哥讓他做什麽就做什麽,不會對誰起恻隐之心。
此刻卻如此堅定地要保護一個人,不惜違抗弩哥(有可能)的命令。
想到這些日子戚澄看向麥汀汀的目光,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
這讓尼基塔更想嘆氣了。末日也好,喪屍也罷,都不是适合培植感情的溫床。
更何況,想起小美人看向每個人的眼神都同樣清澈見底,不谙世事得像個孩子,單純到不忍心玷污的地步,根本不曾察覺有個人若即若離的關懷。
還真是……流水有意,偏偏落花無情。
“那你們家小朋友帶來的那個小小朋友呢?”尼基塔啧了一聲,“用詞不太準确,那可不是‘朋友’,說不定是毀滅我們的敵人。”
戚澄一愣。
弩哥的突然現身,差點讓他們忘記了到這裏的最初來意:看看麥汀汀和麥汀汀的背包究竟藏着什麽秘密。
然後,他們發現了那條人魚幼崽。
這可比小秘密爆※炸多了。
提起這個,戚澄忍不住煩躁:“連沈先生都想不出辦法,我能怎麽辦?”
弩哥對他還算倚重,明明他可以以擔保人的身份保護麥汀汀,如果後者孤身一人;然而多了個小人魚,事情可就沒那麽簡單了。
或者……用人魚幼崽交換麥汀汀的自由,可行嗎?
“小美人看起來對那個小東西非常在意。”尼基塔意有所指,“如果你想送小麥走,沒能帶上那個小的,他一定會傷心的。”
能不能活下去都是未知數,誰還會在乎傷不傷心那點小事?
戚澄本想這麽反駁,可一想到若是那雙霧藍色的眸子裏氤氲出淚光,卻又不說話了。
……他必須承認,他不願看到麥汀汀傷心。
尼基塔見他面露糾結,就猜到這人一定是動了心的,哪怕注定無望。
哪怕他們的心髒在很久以前就不會跳了。
*
就在兩人各懷心事默然之時,腳底陡然晃蕩了一下,差點沒站穩。
他們驚疑地互相看了眼對方,确認了方才不是自己的錯覺後,恍然意識到這搖晃并非是身體不适,而是地面當真在顫動。
地震……嗎?
不對。
周遭的牆壁是穩固的,僅有腳下這一塊傳來一陣又一陣的顫栗,與其說是地震的徵兆,不如說,好像有什麽在下面興風作浪。
地下負一層,有什麽?
尼基塔率先反應過來:“小麥!”
不管震源是什麽,麥汀汀還在下面!
戚澄的臉色一變,拔腿就跑,尼基塔追在後面跟了上去。
兩人從剛才上來的樓梯下去,被眼前的景象怔在原地:
原本平靜的泳池不知何時掀起滔天巨浪,其中一個巨大的、幾乎有三四米粗、七八米長的黑影正在不停地扭動、翻滾,粗而長的尾巴憤怒地拍打着水花和岸邊,每一次落下都将池壁嗑出裂紋,池中的水也越來越向外溢出。
這是……什麽?
是活的嗎?
是生物嗎?
幾年來他們賴以生存、躲避災厄的“聖所”的最底下,竟然是怪物的巢穴?!
剛開始他們還以為是兩個巨型的燈,很快發現那是巨獸突出的雙眼,直徑足有一米,像燈是因為它們會發光。
也正是拜其所賜,原本沒有任何光的地下室被照亮,喪屍們才得以看清裏面。
它的上半身呈扁菱形,像個盤子,但并不是堅硬的,反而可以柔軟地彎曲成任何角度,好像沒骨頭似的;
尾巴占了身體長度的三分之二,極為有力,兩人在一樓感受到的“地震”,就是它甩來甩去的動靜,敲出的噪音震耳欲聾。
尼基塔驚恐道:“這什麽東西!”
怪物掀起浪的聲音太大,她不得不靠吼。
戚澄咬着牙:“你難道以為我見過嗎?”
“我怎麽感覺看起來又像鳐魚又像蛇……是巨型異種嗎?”
尼基塔說得沒錯,它的确同時符合鳐魚和森蚺的特徵。
末日之後,動物同樣受到感染,互相厮殺,有的兩敗俱傷,有的則是相結合異種成了新生物。
這個東西不排除就是鳐魚和森蚺在鬥争後基因各占一半的新物種。
一般來說,标準的泳池是不會太深的,但“聖所”的這個大約是有什麽特殊需求,三四米粗的蛇鳐鑽進去也沒有露出來。
它平時多半就待在池底睡覺
,也正是這個原因,不僅嬉戲的人魚幼崽和喪屍少年沒感受它的存在,習慣了戰場的三人也沒能察覺。
大量的水從蛇鳐頭部的縫隙湧入體內,等它再次浮上來,又全部從腹下的鰓裂口嘩啦啦向外排,把還在岸邊的兩人澆得濕透。
蛇鳐旋即一扭身,帶着浪沖上半空,像是飛了起來。
“靠!”尼基塔抹着臉,瞪圓了眼,“這鬼東西怎麽還長翅膀啊?”
“應該不是翅膀,就是鳍。”
“這麽大的鳍?!”
“……一般情況也不會有這麽大的魚。”
蛇鳐看上去很憤怒,翻來覆去地扭,在水中和半空轉動着身體,像在用唯一的方式宣洩。
它并沒有看見新加入的兩只喪屍,反正一米多點兒于七八米的它而言太過渺小,當然也不是針對誰,反正它就是很氣。
誰睡得好好的突然被打攪能不生氣啊?
更別說它一直都有起床氣!
這兒又安靜又乾淨,從它找到這個寶藏地點開始,就從來沒有其他家夥敢來搶地盤,最适合睡覺了。
可是今天……今天竟然有什麽小東西在它腦袋上蹦躂!
到底是誰,誰這麽膽大包天!
蛇鳐張開嘴,露出石磨似的牙齒,別說骨頭又軟又小的人類,什麽大型猛獸也能輕而易舉咬死。
就在這時,從它的嘴巴中間吐出一個……泡泡?
岸上的兩人都愣住了。
這玩意還邊發火邊吹泡泡玩的嗎?愛好太奇特了吧!
眼尖的尼基塔不确定地問戚澄:“老戚,那個泡泡裏是不是有什麽東西?”
戚澄也眯起眼看過去。
泡泡很奇特,不會一碰就碎,反而有很強的彈性,就算被水流沖下去依舊完好無損。
它也不是全透明的,裏面好像有兩個大小不一的黑點兒。
……不對,那可不是黑點。
是一大一小兩個人形!
在這裏的也沒別人了,無非是麥汀汀和那條人魚幼崽。
他們怎麽會關在泡泡裏?
是蛇鳐幹的嗎?
少年似乎也看見了他們,拍了拍泡泡的內※壁,好像在說什麽,可惜離得太遠什麽也聽不見。
泡泡很有可能剛才被蛇鳐吞進去,發現咬不碎之後又吐了出來。這會兒離開了蛇鳐身上,滾落進池中,在湧動的水流中颠簸。
喪屍大多不會水,且心懷畏懼,麥汀汀也是一樣。這個不知道哪兒變出來的泡泡阻絕了水流的進入,是暴風驟雨中唯一的栖息地。
不過,誰也說不準它可能什麽時候就破裂,還是先讓少年上到岸上來比較重要。
泡泡幾番沉浮後已經離池邊不遠了,可單憑手臂的長度,還是遠遠不足。
尼基塔說:“要不讓我來?”
戚澄不贊同:“太危險了。”
“那就期待泡泡不會破掉好了。”她随手挽起濕漉漉的長發,“反正哪條路都是通向死,選個路好走一點的。”
雖然對她的方式表示懷疑,但的确是唯一的辦法。
尼基塔選擇了膝蓋點地、左手抓住岸邊欄杆的姿勢,最大程度地增加摩攃力,以防人沒救到自己先滑到水裏去。
接着,她用右手撩開紗衣,露出腹部那個不輕易示人的大洞——是名副其實的開膛破肚。
然而裏面并沒有腐壞的器官,她屏息凝神,幾秒種後,數十根紫色的藤條從腹中鑽出!
它們迅速變長的同時長出一根根倒刺,從刺的尖端滲出縧色的液體,與清水接觸時滋啦一聲,仿佛倒進了酸,幾乎可以想像它若是滴在皮膚上會是怎樣的慘狀。
這些寄生在尼基塔體內的藤枝,既是她從前的死因,也是她現時的異能,和今後的自保能力。
強酸附着在紫藤上,腐蝕力極強,可以在幾秒鐘內溶解掉人類的肢體,哪怕是金屬打造的武器也不在話下。更重要的是,尼基塔自己并不受影響。
她是個移動的強酸源,靠着置自己于死地的元兇走到了今天的地位,沒有人敢随便招惹她。
藤條的長度可以延展到數十米,遠遠超過手臂可以夠到的距離。
它們從水面之上飛向麥汀汀所在的位置,層層纏上裹住他的泡泡,稍一用力,将其從浮沉的波濤中拽了回來。
哪怕紫藤的尖刺戳進去,酸性物也滴落在表面,但泡泡僅是受到擠壓有些變形,竟然沒有任何破損。裏面的麥汀汀和小人魚更不會受到傷害。
尼基塔回頭沖戚澄得意一笑:“怎麽樣,可行吧?”
之前發現泡泡能完好無損地從蛇鳐的嘴中出來,她就猜到這個泡泡的材質一定相當特殊,連鳐魚的牙齒都沒能碾碎,那麽,擋不擋得住強酸的攻擊同樣可以一試。
——她賭對了。
眼看着小麥泡泡馬上就能安全抵達池邊,變故遽然發生。
蛇鳐的尾巴不知何時出現在他們的下方,尼基塔紫藤上的強酸順着尖刺滴落,以蛇尾的面積來說,目标實在太大,很難不命中。
從蛇鳐的視角來看,實在太過分了:睡得好好的忽然有人開始蹦迪就算了,居然還搞小動作暗殺,蛇可忍鳐不可忍!
蛇尾的鱗片其實非常厚,然而紫藤的酸性更強,竟然連蛇鱗都能腐蝕。每一根藤條上也許凝出的酸不多,但幾十條加在一塊兒就是個不小的打擊,好似牙醫的電鑽在沒有麻藥的情況下直直鑽進壞掉的牙髓上。
巨獸疼得一個激靈,尾巴狠狠甩起來又拍下去,把小麥泡泡毫不留情地按進水裏。
對小美人的營救前功盡棄不說,先前完全沒注意到小小喪屍的蛇鳐這回總算發現了擾人清夢的罪魁禍首,胸鳍漲大,尾巴支撐着立起來,鷹一樣朝着岸上的兩人俯沖而來。
藤條為了能夠着麥汀汀伸得太遠,縮回來的速度根本趕不上蛇鳐的移動。
向來老練冷靜的尼基塔難得慌了神,自己的酸性攻擊對喪屍或者差不多體型的動物尚還有效,然而面對差距如此之大的蛇鳐,她實在沒把握。
就算壞掉的牙齒被整個拔掉,頂多是疼一陣兒,不會有多麽大的影響,這個道理她還是懂的。
就在蛇鳐的胸鳍快要接觸到漫長的藤枝時,一道銀白的寒光從天而降,手起刀落,快、狠、準斬斷了所有紫藤!
剩下那一半收回腹腔的速度就快多了,尼基塔被慣性沖擊地往後趔趄了幾步,幸好戚澄扶住了她。
蛇鳐見自己的目标逃跑了,更是怒火沖天,蛇尾高聳,朝他們再次發動攻擊。
紫藤是尼基塔身體的一部分,雖然砍掉不疼,但總是失了點什麽東西。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們認、認識這麽久了,我還是……不知道你的刀到、到底藏在哪兒……那麽長一把,怎麽、能說拿出來就拿出來?!”
戚澄折回來拖着她:“不知道就對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武器,也有自己的秘密,亂世中不對任何人百分百交心,這才是活下去的不二法則。
尼基塔可以理解。
但是。
“……萬一砍斷了再也長不出來怎麽辦啊!”
“總比你今天就死在它肚子裏強!”
戚澄抽空低頭瞅了一眼自己的太刀,非常心痛——要知道這可是硬度最高的金屬打造的,在接觸到毒液後都有點兒卷刃了,可見紫藤的攻擊力有多強——如果不是對上蛇鳐:“我還沒讓你賠我的刀呢!”
負一樓的規格和樓上是相同的,場地寬闊,光泳池就有50米。戚澄和尼基塔的速度已經遠勝於普通喪屍,甚至在活着的人類中也算佼佼者,然而他們再怎麽奮力邁動腳步,也不可能比得過蛇鳐體型上占據的先天優勢。
兩人搭檔已久,頗有默契地同時朝相反方向跑去。
巨獸愣了一下,選擇了戚澄的方向。
另一邊尼基塔停下來,驚喜地發現小麥泡泡被晃動的水流沖擊得離自己不遠,正擔心地望着他們。
“小麥!”尼基塔喊道,“試試你的能力!”
她不确定自己的音量夠不夠大,少年原本是跪在泡泡裏方便保持平衡的,在她說完話之後,慢慢站了起來。
能……力?
小喪屍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
手指細長,皮膚光滑,沒有任何勞作後的痕跡
生前養尊處優,死後也不曾受過苦,在末世茍活下全靠幸運,沒有實力。
他嬌氣,纖弱,一無是處。連泡泡都是比他更弱小的幼崽制造出來的。
曾經能夠保護他的同伴,依舊是為了保護他陷入泥潭自顧不暇。
這雙手,又能為他們做些什麽?
*
赫特主星,雷阿讓湖,皇家警署湖底分局。
墨綠色尾巴的警長游過來,手裏拿着一張刻有鐳射文字的闊葉水草,從左到右打量這群年紀相仿的年輕人。
三分之二雌性,三分之一雄性,盡管都立在大廳一字排開等待,卻分成相隔甚遠的兩邊,一點兒也不願意接觸彼此。
豈止不願意,根本就是互相厭惡。
“蔣螢,錢芮悅……”他照着檔一個個讀過去名字,“是你們,對吧?”
女孩兒們沒什麽猶豫點點頭,另一邊的男生們躊躇片刻,也老老實實承認。
“好了,說說看吧。”警長将水草背在身後,“都幹什麽了?”
他長着一張方臉,輪廓很深,看起來頗為可靠,講話時也有威嚴。
赫特星作為伽瑪象限人魚族最大的聚集地,原本所有公共場所都在海洋和湖泊中;近年來,接受改造後的主居民陸續搬到陸地,但并沒有撤掉全部水裏的設施。
比如一些皇宮的一部分,比如絕密科研基地,比如部分旅游勝地。
也比如警※局、法※院、監※獄這樣的國※家※暴※力※機※關,依舊留在水域。
犯罪和罪犯不需要僞裝,要以最真實的面目示予同胞,這是人魚族千百年來的共識。
半小時前,錢芮悅在咖啡店的格鬥技巧驚豔了一圈人,也順利驚動了警署。
這幾日是母星大典,全球歡慶,是最需要和平的時期,結果他們竟然公然打架——要知道,載着陛下和其他皇家成員、各領域代表的飛行車才離開主街道不久!
這就是為什麽好好的假期,一群人不去慶祝,反而被抓來這裏。
蔣螢看了看那邊竊竊私語、誰也不肯先開口的孩子們,一個個臉上都帶着象牙塔中稚嫩的憤世嫉俗——包括自家這個還在讀研的閨蜜——學生仔的世界仍舊單純,非黑即白。
看來還是得由自己這個唯一被社會摔打過的社畜來說。
她在心裏嘆了口氣,把事情經過簡單複述了一遍。
警長眯起眼睛:“你能保證你所言內容的真實性嗎?”
蔣螢點點頭。
姑娘看起來的确比其他人更成熟、也更沉穩。警長轉向那個臉上紅印至今沒有褪去的男生:“你看起來最慘,你告訴我,她說的都是真的嗎?”
男生剛想說什麽,瞟了眼手在身後握成拳的錢芮悅,身上重新隐隐作痛起來,於是低下頭:“……都是真的,先生。”
警長甩了甩尾巴,繞着衆人游了一圈,然後回到面前。
他
問:“你們——除了最先說話的這個小姑娘,你們其他人,是不是都是凱勒斯學院的學生?”
幾人面面相觑,包括錢芮悅,都沒想到竟然彼此是校友。
警長見他們默認,臉上除了審判,多了些恨鐵不成鋼:“你看看,你們看看,帝國最好的學校之一,培養出你們,就是為了在人家店裏打架?”
那幾個男生小聲嘀咕:“就是。”
警長高聲喝道:“還好意思指責別人!你們侮辱別人在先,還有理了?這樣的素質好意思玷污學院的名聲嗎?要不要我把你們說的話挨個發給導師看看?”
混小子們不吱聲了。
事實上凱勒斯高等學院對性別偏見和言語羞辱的管理非常嚴格,如果情節足夠惡劣,開除也不是不能使用的處罰手段。
警長捏了捏鼻梁:“你們自己決定,要和解嗎?”
學生們互相瞅了瞅,達成共識,聲音也跟着低下來:“……要。”
“那就道歉吧。”警長說,“罵人的先來。”
那幾個男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終被打得最慘的那個被同伴們推出來,環視一圈眼中依舊有怒意的姑娘們:“對不起,我錯了。”
包括錢芮悅在內,女孩兒們都不太滿意他的态度,可男生覺得自己已經讓步了,雙方僵持不下。
警長并不打算幹預商議和解的過程,倚在紅珊瑚上。
這時候,有着草綠色尾巴的警官也游過來。
他的模樣和警長有些相像,就是年輕許多。
蔣螢猜他倆應當有些什麽親緣關系,比如父子之類的。
警官臉上還帶着涉世未深的稚氣,悄悄問看起來置身事外的蔣螢:“是哪個直播間啊?我也挺想看看。”
雖然已經講得很小聲了,但還是被老辣的警長捕捉到。
他把闊葉水草卷成一個桶,不怎麽留情地在年輕的那一個腦袋上狠狠敲了一下:“看,看,看,就知道看!我培養你去警校是為了讓你出來看直播的?這麽喜歡看直播,要不我把你送去棄星好了!你看個夠!”
小警官似乎經常被這麽教訓,卑微地垂下腦袋:“對不起,先生。”
警長滿臉的恨鐵不成鋼這一次表現得更加明顯,要是留胡子,在水下都該氣得飄起來了。
不過蔣螢倒是可以确定他們一定是父子。
那邊的學生仔們似乎因為什麽事情重新争執起來,一個個脖頸上的鱗片愈發堅硬,閃着冷冰冰的光,這意味着人魚進入防備姿态。
蔣螢扇了扇耳鳍,決定放棄勸好友的想法,錢芮悅那麽喜歡麥汀汀,連在網上見到□□都要抄起鍵盤大吵一番,更別說線下遇見真人了,很難善終。
見他們非但沒有和解,反而越鬧越兇,警長趕了過去。
小警官審時度勢,退出包圍圈。沒忍住好奇心,又游到蔣螢旁邊,嘴很甜:“姐姐,可以請你告訴我嗎?”他不好意思地順了下飄蕩的耳鳍,“我、我也很喜歡看直播間的,但還沒聽過你們說的這個呢……”
“可以啊。直播間叫棘棘果,至於那個選手,真名是麥汀汀。”她說,“是個又溫柔又好看的小家夥,而且總能給人驚喜,你一定會喜歡的。”
“真的嗎?我下班就去看!”警官眼睛亮了亮。
蔣螢想了想,并沒有把自己就是直播間主持人的事情告訴他。她嘆氣:“可惜這幾天停播,還不曉得什麽時候能看到呢。我都有點兒想汀寶和小寶了。”
小警官并沒有問小寶又是誰,而是眨了眨眼睛:“你不知道嗎?平臺已經發通知,雖然不知道什麽原因,但是——提前複播了哦。”
*
蛇鳐蘇醒的最初,麥汀汀不是沒有做過嘗試。
最近這些日子的經歷的波折,比他前面度過的十年裏加起來都多。同樣,愈發頻繁地使用能力也讓他對它有了新的認知。
在一對一時,比如怕被搶走奶嘴而驚恐哭泣的麥小麽,比如噩夢纏身的沈硯心,「藍」可以安撫和舒緩他們波動的情緒。
這種功效,暫且稱之為「療愈力」。
而若是對群體,比如闖進安全屋的變異羚羊,比如貪婪而饑渴的低等喪屍群,「藍」則能讓他們的思緒暫時宕機,瞬間冷靜下來,可能冷靜過了頭,忘了自己本來是想做什麽,進而去往別的岔路。
這一種,可以叫做「凍結力」。
可蛇鳐既不屬於和他差不多體型的同類,也算不上群體,他的「藍」在面對蛇鳐暴怒的紅時,渺小得如同汪洋大海中的一滴水,滲進去便消融不見。
杯水車薪,他那一點兒藍澆不滅紅,就算努力讓所有的花兒都開放,也沒能産生多少影響。
試圖麥汀汀試圖留在岸上,他不會水,掉下去只有死路一條。
然而會水的崽崽也沒經歷過這麽大的浪潮,根本無法穩住自己,甚至随時可能被巨獸吃掉、拍暈過去。
他承諾過要保護崽崽,絕不會在任何時候棄之於不顧。
少年想了各種辦法接近小幼崽,遺憾的是,非但沒有起效,還把自己搭了進去。
沉沒進池水的那一刻他以為自己會死,沒想到在意識幾近模糊之時,有什麽将他托舉起來。
這一幕很眼熟,少年看見晶瑩剔透的泡泡,和眉眼彎彎沖自己笑的小人魚,想起那條夜色下寧靜的河流,與岸邊叫人垂涎的棘棘樹,想起他們的初遇同樣如此。
危機之中他被一個陌生的幼小生命所挽救,當日的一念之差,哪裏會想到會有如此相依為命的後來。
泡泡将二人關進安全的壁壘,然而這安全只是暫時性的:泡泡能夠支撐多久,直接與麥小麽的體力挂鈎;後者剛從高燒和生病中恢複不久,甚至沒有多餘的力氣控制泡泡懸空或是扭轉方向,大概率無法長久維持,只能勉強随波逐流,被巨獸玩弄於鼓掌。
崽崽趴在泡泡的下面,用綢緞似的尾鳍輕輕勾住麥汀汀的腳踝。
少年低下頭,記起來崽崽曾經賦予過自己更強的力量,尾巴也好、珍珠也好,當它們不經意間拂過花瓣,似乎讓花兒們找到了更适合綻放的土壤。
他們的配合那麽完美無缺,生來就該攜手。
自己的力量不足以抗衡,如果加上崽崽的呢……?
泡泡在浪潮中颠簸,很難保持平衡,麥汀汀伸出手貼着泡泡,看着岸上奮力求生的二人,定了定心神。
他跪坐在小腿上,盡量穩住自己,把崽崽抱在懷中。
小幼崽盡管是人魚,是大海的孩子,然而在人魚族被改造可以登陸生活以後,他的孕育和出生都是在培養皿中完成的,降生後也最多接觸接觸無風無浪的湖泊溪流,幾乎沒怎麽真正在波瀾壯闊的海洋中闖蕩。
因此,面對此時的情形,他同樣并不熟悉,晃得難受。
好在,媽媽抱住他了。
媽媽的懷抱,就是全天下最最安全、最最好的地方。
麥汀汀低頭很溫柔地問麥小麽:“幫幫我,還有他們,好不好?”
小喪屍很難得如此順暢地講一個完整的句子。
小幼崽仰臉,眼睛因期待和快樂亮亮的。
媽媽想做什麽,都可以呀,崽崽會幫媽媽實現的喔!
他伸出小手抱住少年的脖子,親一親他的臉頰。
麥汀汀微笑。
不管結果如何,他們一起努力。
哪怕真的無力回天,也能同生共死。
奶金色的尾鳍尖端與亮藍色的花瓣纏繞在一塊兒,一時間極光珍珠的白和花朵的藍光芒大盛,如同晴雲與碧空。
光芒還在不停變大、擴張,於陰森的池水中亮得幾乎要蓋過蛇鳐的雙眼。
麥汀汀腿上地藤蔓漸次蘇醒,慢慢生長,不斷向上攀去,刺穿少年薄薄的衣衫,好似拆開一份禮物的包裝。
崽崽有了媽媽懷抱的鼓勵,也恢複了點力氣,閉上眼鼓着腮幫嗚嗚嘤嘤地給自己打氣,竟然讓泡泡重新飄了起來。
戚澄看見那邊的一大一小已然進入到蓄力的無我之境,看來不僅麥汀汀和印象中柔弱小美人不太同,那個敵族的小嬰兒也沒看上去那樣嬌氣無用。
他決定要做些什麽幫助他們,起碼不能讓還在超級火大的蛇鳐打擾這一進程。
蛇鳐的尾巴就在他不遠處煩躁地掃來掃去,戚澄執起太刀,就算只能對它造成一丁點皮肉之苦,把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來總是好的。
戚澄握住刀柄,用盡全身力氣向蛇尾狠狠揮去,刀刃撞擊在堅硬的鱗片上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蛇鳐立刻感受到了身體的一部分被攻擊,生氣地扭過身來尋找究竟是哪個不要命的家夥。
那對堪比小型飛船的胸鳍以與笨重身軀不符的靈活速度向下俯沖而來,戚澄心裏有點兒抖,但手很穩,下了決定一定要給它柔軟無防禦的上半身放放血。
尼基驟然驚叫:“老戚小心它的刺——!”
蛇鳐的背部高高隆起一根暗紅色的錐狀物,如果它的前身真的是鳐魚,那麽這個東西分泌出的東西對人類來說是劇毒,沾到必死無疑。
雖然喪屍不會再經歷一次「中毒」,考慮到蛇鳐是變異後的新物種,很有可能毒液伴随着其他的性狀,類似於尼基塔紫藤的強腐蝕性,那麽就算是喪屍也承受不住。
戚澄放棄了偷襲計畫,向地下室的出口跑去。
可這一次蛇鳐是真的被激怒了——尾巴上的刺痛倒是其次,這麽一而再再而三挑釁和騷※擾是不是太過分了點?!
它跟在後面窮追不舍,移動步伐比小小的人類要高速得多,那刺直直沖着戚澄面門而來,已經躲無可躲。
等到接近後戚澄才意識到他和它的體型差距——這個它指的是那根刺。
他不願去想像自己被捅穿的情形,八成凄涼得像燒烤架上無能為力的拔光羽毛的鳥,跟才吃過的晚餐沒有差別。
死得好慘啊。
他想。
戚澄閉上眼,等待着劇痛将自己紮個對穿。
然而它卻并沒有到來。
……他飄起來了。
腰間被層層捆綁的觸感令他第一時間想到尼基塔的紫藤,可是這一次的枝條沒有帶着攻擊力不亞於鳐魚毒液的強酸,反倒有些舒适,清清涼涼,撫慰着先前傷口的火辣辣,溪流一樣滋潤着戰鬥中的躁動、疼痛與惶恐。
“戚澄。”尼基塔輕聲呼喚他,“……你看上面。”
他反應過來,隔着起起伏伏的波濤,隔着陰晴不定的巨獸,遙遙仰望。
喪屍少年不知何時飄在空中,已然被開着花兒的荊棘所淹沒,藤蔓受到力量加持和驅使瘋長,早就遠遠超過他的高度,破除界限,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壯觀得多。
他身上那唯一一件白T恤早就被荊棘叢的刺撕得粉碎,此刻如同剛剛誕生般chi※裸,唯有層層疊疊的藤枝包裹住他纖細的身軀。
那些張狂高貴的植株竟顯得如此溫馴,是足夠大膽的裝點,也宛若天生就是屬於他身體的一部分。
小美人垂着眼眸,煙藍色的瞳孔暈着薄霧似的水汽,像是浮動着一層淚意,随時會墜下。
他皮膚白皙,帶點兒卷的頭發也是淺
淺的銀色,整個人的色澤淡漠極了,如同一副失了墨的畫。
然而就是在這副純白的畫卷之上,遍布的荊棘開着閃閃發亮的小花朵,将原本淡到看不見的血管映出熒熒的藍色來,為他純潔的容顏添上一抹攝人心魄的妖冶。
那個先前籠罩着他的泡泡不見了,而泡泡的主人,軟綿綿的人魚小幼崽,則被另一條藤蔓編織成的搖籃很好地保護在裏面,對混亂的下方不再擔憂,反倒頗有閑情逸致,小手托着腮,含着奶嘴笑眯眯地看着兩腳獸大顯神通。
看,媽媽超厲害的喔!
崽崽可自豪啦。
小家夥的那顆珍珠同樣散發着粼粼光輝,它正是少年力量源泉之一,助他在絕境中尋見新的希望。
同樣是以藤蔓作為手段,但尼基塔的紫藤上長滿可怖的倒刺,濃紫色的毒液光是看就能感受到會有多麽狠戾。
麥汀汀的枝蔓與她相似又不同,舒展出柔和的、溫潤的藍,綻開的花瓣小心地替需要營救的人擋住尖銳的荊棘。
她的是為了腐蝕與傷害,而他的則是平定與安慰。
小美人指尖凝聚起一朵羸弱的小花兒,抵在唇邊,輕柔地吻了一下。
既是祈願,也是應允。
麥汀汀的「藍」是他人看不見的,然而此時此刻,在場的所有人分明感受到了,無數淡藍的光的碎片亮晶晶地彙聚,雪一般緩緩墜落。
琉璃似的藍色絲線一簇簇進入每個人,明明是幻象,卻比真實的池水更澄澈、無邊,輕柔卻不可抗拒地覆上一切洶湧的紅。
戚澄也好,尼基塔也罷,甚至是蛇鳐,都呆住了。
那一幕太過聖潔。
操控這一切的少年阖上眼,蜷在荊棘叢中,似乎已經睡着。他被盛放的藤枝托舉着,沐浴在由瑩潤光芒組成的雨中,從半空慢慢回落向池水與岸的邊界。
美得動魄驚心,超越了性別、時空、死亡,新生的神只降臨在渾濁的人間。
*
麥汀汀耗空了自己的藍,強行扭轉了蛇鳐狂暴的紅。
藤蔓在将他送回岸上之後沒有了力量支撐,縮了回去,溫順地蟄伏在小腿上,似乎從來都只是漂亮的裝飾物。
戚澄失去束縛被放下來,當啷一聲扔掉太刀,迅速跑到麥汀汀身旁。
少年的皮膚本來就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現在更是因疼痛虛弱得像一張紙。
哪怕他已經把他抱在懷裏,還是感覺這個人搖搖欲墜,快要抓不住。
戚澄不安地攥住麥汀汀的手腕。
他會死嗎?
會因為救了自己死去嗎?
落後許多的尼基塔也走到這邊來,手背碰了碰少年的額頭。
她把自己外層的紗衣解下來,蓋在小美人光※裸的、沒有一絲瑕疵的瑩白身體上。
“……蛇鳐已經不動了。”她說。并沒有對麥汀汀的狀态下什麽結論。
戚澄不在乎,拽着紗衣,盡可能地多遮蔽一些。
它是死是活,跟他都沒關系了。
他滿腦子只有一件事:麥汀汀還會再醒過來嗎?需要做些什麽?
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尼基塔清楚戚澄已經分不出心去注意周圍環境,然而苦戰的敵人畢竟沒有死去,她得肩負起責任小心提防。
……等等。
她發現了哪裏不對。
岸上的三人,自己,戚澄,麥汀汀。
都是喪屍。
人魚幼崽……在哪裏?
她碰了碰戚澄,後者在短暫的不耐煩之後,心領神會了她的擔憂。
兩人一同在狼藉的泳池中尋找,最終在離他們最遙遠的對角線,發現了那個渺小到快要看不清的小身影。
不僅他們看見了,巨獸也是同樣。蛇鳐放棄了對冷冰冰又無趣的喪屍們的追擊,找到了更感興趣的目标。
麥小麽是個嬰兒,字面意義上才出生沒多久。
剛剛長牙,還不會說話,也沒能像父輩一樣進化出可以在岸上生活的雙腿。
無論放在什麽星球、種族中,新生兒都是最最柔弱、最最需要保護的那一類。
現在被單獨抛棄在風暴中央,而大人們無能為力。
蛇鳐向他的方向游過去,每一步都靠着胸鳍重新沖撞出大浪。
小人魚戰栗地漂浮在浪與浪的間隙中,滿是無助,怯生生咬着奶嘴獲取最後一點安慰。
崽崽怕……
媽媽……媽媽在哪裏?
蛇鳐足足有七八米長,人類在蛇鳐眼裏很小。
人魚幼崽就更小了,一點點大。
幼崽的奶嘴,簡直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計。
然而就是這樣幾乎看不見的小奶嘴,引起了蛇鳐的興趣。
它并不是用眼睛、或者視力說探查到它的,而是……感覺。
極光珍珠在沒有異能的人類眼中,不過是個好看的裝飾品,除了麥汀汀以外,也沒有誰曾受過它的助力。
對許多人魚而言,無非是流傳於“聽說”或者黑※市的已滅絕珍珠,誰都知道它是皇家地位的象徵,不過也無所謂,人魚和海洋最不缺的就是各式各樣的蚌與珍珠,代替品多了去。
但對於像蛇鳐這樣的變異動物來說,極光珍珠就是一個又小、又大的能量源。
小指的是體積,大,則是裏面源源不斷的能量。
哪怕差得這麽多,離得這麽遠,它也還是能感受到它。
蛇鳐自然不是末日來臨之初一夜之間體積暴漲,也是在日複一日的吞噬同類、其他動植物的過程中,吸收着不同力量,逐漸變得龐大。
十多年過去,如今已經很難再找到能讓它飽餐一頓的獵物了,為了不在饑餓感中度日,它不得不找個地方節省體力。
體育館的地下室是個好地方,水質好,還安靜。就算偶爾樓上有嘈嘈雜雜的動靜,對它來說也不算無法忍受。
它體內有一半森蚺的基因,保持長久的相對靜止狀态并非難事,於是盤踞於此,像蛇一樣進入冬眠。
然而冬眠終究只能讓體力消耗得速度減慢,不可能停止,更不可能增長;今日被打攪醒後憤怒地鬧這麽一通,更是餓了。
直到感受到那個微小而龐大的能量源。
生物的進程永遠都是向着更高等進化,本能驅使着蛇鳐要獲得能量源,讓自己更強大。
它的情緒不再是暴跳如雷的紅,轉變成了欣喜若狂的綠。
且不說唯一可以控制他物情緒的少年已經昏迷,就算麥汀汀還醒着,也是頭一遭遇上這種情況——棘棘果賦予他的變異能力是探查情緒,安撫紅色,把它變成平靜的白,最好能推向愉快的綠。
可沒人告訴他,如果一開始遇到的就是過於興奮的綠,該怎麽辦呀?
眨眼間蛇鳐已經來到三十米開外,戚澄和尼基塔就算是會飛,也不可能搶在蛇鳐之前趕到小人魚身邊。
還有一個他們不會承認的原因:二人與這條小人魚本沒有任何交際,也說不上什麽愛屋及烏的感情。若是讓他活下來,被弩哥發現,只會更麻煩。
更何況,他可是奴役、逼迫喪屍族群自相殘殺的敵族後代,難保長大以後不會成為劊子手的一員。
他們在進化,他們沒有遺忘,他們記得什麽叫做養虎為患。
兩人默契地陪在麥汀汀身邊,誰也沒有動。
另一邊,巨獸已然來到了幼崽面前。
哪怕是它全身上下最細的尾巴尖兒,直徑也近一米,而人魚幼崽只是個很小很小的寶寶。
它把尾尖伸向他,好似投來一張巨大的網。
小人魚已經吓呆了,忘記了哭泣,忘記了逃跑,傻傻地用小手抱住自己的小尾巴。
他已經找不到其他留存安全感的辦法了。
冰冷的鱗片擦着嬰兒柔嫩的臉頰而過,尾尖輕輕一撲嚕,極光珍珠掉了下來,正巧卡進鱗片的縫隙中。
蛇鳐的胸鳍歡快地舒展了一瞬。
它很高興——哪怕還沒吞進肚子裏,也已經感受到了珍珠龐大的能量。
吃掉。
吃下去!
變更大!
小魚苗?
丁點兒大。
不夠塞牙縫。
不想吃。
走了走了。
蛇鳐歡天喜地地帶着珍珠潛入水底。
幾秒鐘後,泳池恢複了該有的風平浪靜,除了殘留在岸邊、不該存在的積水,什麽也沒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