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在這之前, 秦加原本是麥汀汀要救的人,現在起,又是一同被困在囚牢中互相依靠的隊友,他對他并不設防, 自然地伸出手。
秦加輕巧一拽, 把他拉了起來。
小美人的手皮膚細膩, 涼涼軟軟的,還萦繞着淡淡的清香。牽着他像握住一塊上好的羊羹。
秦加咧嘴笑:“小汀你好香啊。”
青年熱情簡單, 坦誠直白,相處起來很輕松, 不需要任何花招,更不用勾心鬥角。麥汀汀很喜歡跟他待在一塊兒。
兩人如同散步, 沿着唯一的路向前走,第一次見到迷宮成型的麥汀汀仔細地觀察着兩旁。
翠綠的玻璃幕牆并不是靜止的, 它們在兩人都起身的霎那, 也開始了行動。
成千上萬的細小爬牆虎葉片順着枝條緩慢移動, 像某種早就預設好的程式, 根據指令變換形态, 從垂直到傾斜上下, 再到水準,緩緩繞一個圈, 再周而複始。
若是只有一面牆這樣, 姑且可以算作新奇的景觀;可目之所及的所有爬牆虎都在步調統一地改變角度, 着實有點瘮人。
在最初被拽進這個灰撲撲的精神世界時, 麥汀汀記得那裏有許多腐草的碎片, 到處泛着一股陳舊的氣味,令人很不舒服。
眼下, 所有的植物卻枝繁葉茂,鮮活而頑強,湊近還能嗅見柔柔的草木香,蓬勃地開向無限邊際。
小喪屍忍不住想,這裏還是阿嬷的精神空間嗎?會不會已經進入了另一層無盡的虛空?
前面是個一左一右的岔路口,秦加停下來,問他想選哪邊。
小喪屍不曉得兩個選項都會通向怎樣的答案,咬着下唇猶豫片刻,選了左。
在拐彎的那一刻,他回頭看了一眼剛才出發的原點,那簇火好像知道他們要離開似的,竟然非常節能地熄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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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只喪屍踩在水中前行,相比于麥汀汀小心翼翼的每一步,秦加顯得悠然自得多了。
他在這兒待了這麽久,綠色的迷宮走了沒一萬次也有幾千次,每次的結果都沒有差別,對這裏的熟悉程度已然勝過了被遺忘的家,閉着眼睛都知道下一步該怎麽邁。
精神空間裏的時間流速和外界有些許差別,不耗費體力,沒有疲勞,麥汀汀感覺不到自己究竟走了多久,在最後一個三向岔路口選擇朝右。
他在這條路的盡頭,看見了熊熊燃燒的柴火。
……是他們先前的那堆嗎?
一路秦加都是讓他選擇走向的,少年記得自己每一次選的應當都是朝着更遠方走,絕不可能兜圈繞回初始地。
同樣,他也清楚地記得,在離開的時候,火堆是熄滅的。
是誰又點燃了它們?
麥汀汀杵在原地,又驚又疑,秦加倒是早有所料,松開手先走到火堆旁邊,懶洋洋地盤腿坐下來,眯着眼睛:“哎,烤着還挺暖和的嘛。”
進階的喪屍對溫度的感知會有所恢複,灰色空間裏也的确偶爾有風。
喪屍的眨眼頻率比人類慢得多,麥汀汀站在那兒,不眨眼的時候像個雪白可愛的洋娃娃,學院制服版的那種。
秦加對還在發呆的小美人招招手:“來坐呀。”
麥汀汀後知後覺意識到,火堆附近的區域竟然沒有水。
明明整個精神空間都淹了一層無色無味的液體,偏偏秦加、或者說火堆所在的地方是乾爽的,好像故意吸引來人選擇這裏作為依靠點似的。
“喏,看吧,我早就知道了——往哪條路走最終我們都會回到原點來。”秦加聳聳肩,“所以我已經放棄逃出去的想法了。呆在這兒雖然無聊,不過不用吃不用喝不用休息,也不怕雪崩和怪獸。”
怪獸?
洋娃娃被關鍵字戳到了啓動鍵,眨巴一下霧藍的小鹿眼。
胡蘇姆小鎮依托於雪山,那麽怪獸……會是雪怪啪叽嗎?
他所喜愛的大只毛茸茸,對喪屍居民們來說竟是種可怕的威脅。
是因為……啪叽下山對小鎮做過什麽嗎?
秦加不知他心中所想,接着剛才的話題講下去:“尤其是,你要願意跟我一起——不,你現在可能也不得不留在這裏了——我們兩個平時講講話呀,時間就會好打發得多。”
構想是挺美好,但這種想法從某種程度而言,是基於日後有朝一日他們會離開這裏的基礎。
他沒有想過,若是這種囚禁無止境——任何無止境的東西,都很可怕。
察覺到不對勁兒的麥汀汀覺得事情沒那麽簡單。
他還記得他們從“原點”出發時,那堆火滅了以後,露出一根燒得焦黑的木頭。
紋路很奇特,有點像撮齊劉海。
然而面前這堆柴明顯是新的,沒有任何長久焚燒的痕跡。
——也就是說,他們并沒有回到初始,腳下的,是一個全新的地方。
很有可能無論停在哪裏,或者嚴格來說,秦加「認為」該停下時,都會出現相似的火堆。
或許在過去的一年多時間,有好幾次秦加以及接近了真正的出口,或是踏上了正确的路線,可只要一停下來想要休息,四周的牆體就會發生微妙的異動,再憑空出現一攤搖曳的火苗。
灰色空間到處是水,唯有這一星半點的火,那樣特別,那樣具有标志性,迷惑着秦加認為自己回到了起點。
這座迷宮在消磨被困者的意志。
究竟是迷宮有自我意識,還是有誰操縱它這麽做?
若是換一個人,換一只喪屍在這兒,也許會因為越想越害怕而不敢再嘗試;好在麥汀汀的想法總是純粹:既然發現了不對勁,那就再走一次嘛。
“可以,再走一次嘛?”他擡頭看着秦加。
小美人的要求總是很難拒絕的,秦加雖然不知道重新嘗試的意義在哪裏,但反正在這兒也沒有別的事可做,權當再散步一次呗。
既可以打發時間,又能滿足小美人的需求,最重要的,還可以牽手手。
一箭三雕的事,誰不答應誰傻子。
秦加心情大好,牽着麥汀汀再一次出發。
這回甚至哼起了歌。
秦加的嗓音是很不錯的,就是有點跑調,好在麥汀汀也跑調,聽不出來什麽差別,反而因為這歌聲也跟着有點開心。
少年想,這個人,不,這只喪屍和他之前認識的所有喪屍都不一樣。
介於生與死之間、被禁锢在無法掙脫的泥濘裏的感染者,大多陰郁、充滿戒心。
尤其是森林區的喪屍,對殺戮游戲有所感知,每一個遇到的都是決一死戰的對手,更不會輕易交托信任。
秦加卻好似被保護得很好的小孩子,對外界的一切仍舊充滿友好的期待。
他一邊聽青年跑調的歡快歌聲,一邊又迷迷糊糊地想,自己好像認識的某個人,也很會唱歌來着。
而且比秦加好聽得多——說是天籁之音也不為過。
究竟是誰呢……
精神空間已經快要将他的記憶洗刷一遍重新來過了,他右手被秦加牽着,左手摸了摸光滑的鵝卵石吊墜,很努力、很努力地去想——還是什麽也沒想起來。
小美人這一次并不完全是跟在後面,他一路走,也一路從指尖凝出透明的藍色小花朵。
沒錯,他在這個精神空間中左腿的傷口被修複,沒有了熟悉的荊棘藤蔓,卻在不久前發現身體中的「藍」并未
完全消失,仍舊保留着一部分。
如果需要形容程度,大概是從海水壯闊的藍,變成了天際最高遠淺淡的一抹。
正是這些沒有被精神空間的主人檢測、并剔除的「藍」,賦予他一部分殘存的能力。
這些小藍花沒有實體,根據秦加的毫無反應也可以判斷出他人是察覺不到的,麥汀汀便用這僅有自己能看見的記號,來标記他們走過的路。
他沒幾步就要回頭看看,确認一下剛剛留下的花兒有沒有被抹除。
好在迷宮的确沒能探測到它們,在圍牆上的爬牆虎變換形态之前,藍瑩瑩的花兒們安靜地漂浮在半空中。
秦加很快就注意到他的一步三回頭:“怎麽啦?”
少年搖搖頭,想了想還是解釋一句:“看看,牆會動。”
秦加不疑有他:“啊是哦,它們随心所欲的,好像小孩子在拼積木一樣。”
麥汀汀有點懷疑,其實不僅是漫山遍野的綠葉在攀升回落,很有可能連同下面包裹的玻璃幕牆也在移動。
這是一座……“活”的迷宮。
那句「像小孩子在拼積木」完全是無心的比喻,卻很難不讓人往深處聯想。
阿嬷和阿木的牽連比想像中要深,會不會這個灰色空間也和阿木也有關系呢?
秦加思維簡單,或者說被困太久已經沒有必要去鑽研離開的途徑,活在當下比較重要。
他走累了,看了看四周,剛嘆了口氣,感覺到身後暖融融的。
一回頭就看見火堆劈裏啪啦地燃燒着。
青年誇張地嘆了好大一口氣,乾脆上了岸躺在火堆旁,任金紅色的火舌在頭發和衣服旁邊狂舞:“你看吧,我們又回來了。這裏注定是走不出去的——”
小美人沒有說話,垂眸張開五指,随意地動了動,纖長漂亮的手指依次蜷起,像一朵花合攏花冠的過程。
他合攏指尖,認真地凝視着。
這副場景是很美的,好似一場用指尖完成的輕盈舞蹈。和他本人一樣,又清又靈。
秦加翻身坐起來,專注看着他,還是沒忍住好奇:“小汀你在做什麽呢?”
小美人仍舊沒有正面回答,對他眨了下眼,好似在叫他耐心等待。
幾秒鐘後,火苗和周遭幕牆上的葉子飒飒顫了顫,似乎有什麽劃破空氣強行擠入。
……秦加看見了。
一串串藍色的小花朵悄然浮現於半空中,它們排着隊似的,一個個躍入視野中,井然有序,每一朵每一朵之間相隔不遠,像被串聯起來的一排小燈泡。
小美人一勾手指,花兒們乖乖聽話,就算看不見任何「線」,也能一整串憑空被“拽”回來。
它們回到麥汀汀這裏,漂浮在他身周,從頭到腳将主人圍了起來,還繞着他緩慢旋轉。
若是把宇宙縮小拟人,那花兒們就是藍光潋灩的小行星帶,而麥汀汀則是被衆星簇擁的寂靜瑰麗的恒星。
秦加癡癡地看着這夢幻的一幕。
每當他以為麥汀汀已經漂亮得無與倫比之時,他總能給他更大的驚喜。
“這是……什麽?”秦加眼底倒映着漫天飛花,“是你的嗎?”
“我剛才,出發的時候……留下這些花。它們,在別的地方。”
小美人的語言功能有了進步,不過還不能完全達到高階喪屍的流暢程度。他講話聲音很輕,吐字也慢慢吞吞,像踩在雲朵上。
“這裏……不是原點。每次我們,都停在,新的地方。”
秦加張了張嘴:“怎、怎麽會呢?”
“你被,騙了。”
麥汀汀道出結論時神色平靜,既無指責,也無憐憫。
少年總是這樣,非常客觀,對所有事都置身事外。他活在自己的世界裏,那麽他人的好與壞,對他來說都沒有很大的影響。
秦加難以置信:“被誰騙了?”他慌張地環視一圈,“這裏沒有其他人吶,你、你也不可能騙我的!”
倒不是對小美人的無條件信任,只不過在麥汀汀來之前,“迷宮無論怎麽走都會回到原點”這條定論就已經種在他心底了。
“被空間。”少年道,“空間的主人,以及……你自己。”
秦加坐在那兒,原本對麥汀汀就是仰望的視角,再加上後者身周依舊氤氲着花兒的亮光,看起來好似某種神明降世,為信徒指點迷津。
青年徹底惘然了。
他被關起來這麽久,清楚自己看見的水與火與土不是真實的,植物和牆壁不是真實的,頭頂和腳下的世界不是真實的。
他還剩什麽,只剩下自己的思維與心。
然而現在麥汀汀告訴他,連他的大腦,都在騙自己。
——他完完全全,活在謊言中。
秦加垂着腦袋,愣愣地看向自己的雙手,說不出話來,失魂落魄得像只被趕出家門、在大雨中失去方向的大狗狗。
麥汀汀於心不忍,擡頭摸了摸他的頭發。
鵝卵石吊墜随着他的動作垂落,在風中叮鈴一聲。
與此同時,某個地方遽然響起小孩子咯咯的笑聲。
兩人同時回頭,看見左後方的圍牆頂端,露出男孩黑乎乎瘦巴巴的小臉。
圍牆比他們想像中還要寬,男孩趴在上面也完全夠,托着腮雙腳一晃一晃,像看動畫片一樣欣賞着成年人們各異的神情。
他是個盲孩子,沒有眼珠,深陷的眼窩像不見底的黑洞。
秦加看着這張熟悉的臉龐,張嘴就想喊他的名字:“阿……阿……”
阿了半天沒想起來第二個字。
小美人在他旁邊悄聲提醒:“……木。”
秦加已經獨身一人困在這裏一年多了,在麥汀汀到來之前,沒見過任何人,「過去」成了一個看不見摸不着的模糊概念。
盲孩子的名字前後連在一起,霎時間相關的記憶像一道閃電狠狠鞭笞着他的神經。
久違的痛感從骨髓和血管深處襲來,秦加抱住頭倒在地上,疼得直打滾。
變故陡生,麥汀汀吓了一跳,跪在他旁邊,想在慌亂中找到突破口,安撫青年受損的情緒。
然而秦加的反應非常激烈,大吼大叫,好幾次差點傷到麥汀汀;後者的藤蔓同樣無法被召喚出來,光潔的小腿此刻白得那麽刺眼。
“漂亮哥哥,別白費力氣啦。”阿木笑嘻嘻地看他,“你進來的時候,阿嬷就已經把你的能力都封印了哦。”
他低頭掃了眼跟在少年旁邊的小花朵,它們好像也有意識似的,在他審視的目光下瑟瑟攏起花瓣,把自己蜷得很小,躲在麥汀汀身後。
阿木摸摸下巴:“看來沒有完全封印完嘛。不過也沒差啦。”
小孩拽着爬牆虎的枝葉,像蕩秋千一樣輕輕松松從三米多高的玻璃幕牆上跳下來,跳到麥汀汀面前。
少年此刻還維持着跪在秦加旁邊的姿勢,阿木已經歡天喜地地跑過來,抱住他的腰。
他揚起臉,一派天真無邪:“汀汀哥哥,你好聰明呀,才進來第一天就發現不對勁了耶!”
阿木瞅瞅那邊依舊因劇痛翻滾的秦加,撇撇嘴:“小加哥哥真是太——笨了,竟然一年多了都沒發現我的小機關。”
小孩掰開麥汀汀扶着秦加的手指,舉到自己頭頂,掌心向下蹭了蹭,像是漂亮哥哥在摸自己的頭發。
他握住那只溫軟的手,放在自己臉頰旁邊,用那雙沒有眼球的空洞眼眶看向他。
男孩歡快一笑:“哥哥,我也只是想活下去,你不會怪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