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星歷126年, 也就是距今二十一年前,阿木出生在胡蘇姆小鎮。

他無父無母,出生後沒多久就包着漏風的小被子丢在小鎮的大門口。

那時候牌匾還沒有鏽掉,也沒有被奇怪的植物覆蓋, 胡蘇姆三個字大氣灑脫, 每個居民走過時都要擡頭看看, 誇一句這字兒寫得真不錯。

熱鬧的胡蘇姆,是高山區為數不多很有煙火氣的地方。

很快, 有人發現了棄嬰,找來鎮長。

還年輕的秦叔趕到時, 周圍已經圍了不少人,指指點點猜測着嬰兒的來源。-

“诶, 這個小被子有點眼熟啊。”

“對,手工做的, 這個花紋……”

“他媽媽該不會是……”

“啊?是她啊, 難怪呢……”

胡蘇姆時代隐居, 與世隔絕, 不存在外來人亂搞丢下個孩子。

人人都篤定, 嬰兒的父母一定是鎮上的人。

空穴不來風, 西邊有一家的姑娘年紀輕輕,還沒嫁出去肚子就大了。

街坊閑言碎語, 講得很難聽。

那家姑娘兩個月前不見了, 兩個月後, 多出個來歷不明的嬰兒, 前後一串聯, 怎麽想都是她的。

Advertisement

如果在城市裏,阿木這樣的棄嬰應當是送去福利院、由社會機構撫養長大的。

胡蘇姆小鎮沒那樣完備的條件, 就算嫌棄那個“不自愛”的姑娘,可孩子畢竟是無辜的,於是就由鎮上的居民輪流照顧他。

今天東家吃口飯,明天西家睡一晚。阿木長得機靈可愛,很小的時候也曾被愛着。

只不過他越長大,越像鎮上那個未婚先育的姑娘。

姑娘一失蹤就是好幾年,父母傷心過度先後病死,連鄰居都在上山時遭遇雪崩,再也沒回來。

後來,收留阿木最多的一個家庭不知怎麽得了怪病,全家老小無一幸免,一年後陸陸續續死去,死狀凄慘。

流言蜚語在不大的鎮子上悄悄流傳,說這個孩子,不祥。

小孩子總是敏[gǎn]的,就算沒人當面講,他也很快意識到周圍人對自己目光和态度那微妙的改變。

吃百家飯長大的阿木早就會自己照顧自己,問秦叔,能不能找一個不用的屋子,讓他有個遮風避雨的歇腳處,以後就不麻煩其他居民了。

彼時秦叔正為了東頭兩家争地的事情煩得焦頭爛額,也沒多想就答應了。

這一天起,阿木從被小鎮一起照看的孩子,成了被所有人嫌惡的棄兒。

小石頭落入泥土裏,自己生根長大。

阿木住的那間小屋子之所以閑置,是因為對面住着阿嬷。

二十來年前的阿嬷還沒現在這麽瘋癫颠的,但頭腦已經有點兒不清醒了。

再往前很多年,她年輕的時候有過一個孩子,沒長幾歲就出意外死了。

居民都說,兒子的死亡對她打擊過大,從那以後就瘋了。

見到年齡相仿的孩子就搶,家長護着還會被她追着罵罵咧咧。

她曾經是個藥劑師,幫胡蘇姆的許多人都治過病,居民們過去都很尊重她,也很同情她的遭遇。

可她的瘋病越來越嚴重,威脅到了其他人的安全,衆人也只能離她遠遠的。

唯有同樣被歧視的阿木沒有遠離,扒着阿嬷家放着各種奇怪植物的窗臺,問,阿嬷,阿嬷,你餓不餓,我剛煮了粥哦。

陰沉沉的阿嬷本想把煩人的小東西趕走,可她看到小小的阿木,就好像看到了自己早夭的兒子。

老人打開門,伸出枯瘦乾癟的手臂,摸摸他的頭發。

小孩髒兮兮的小臉上綻放出明亮的笑容。

上天帶走了她的孩子,又送給

她另一個。

有時候正是命運的指引,讓兩個完全沒有血緣關系的陌生人,成為家人。

*

九年後的星歷135年,病毒席卷北極星,吃不飽穿不暖免疫力低下的一老一小,在第一波就被感染了。

神奇的是,他們非但沒有死去,反而進化出了心靈系的異能。

阿嬷可以創造出一個單獨的精神空間,阿木則有操控他人的能力。

阿木年紀小,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需要比垂垂老矣的阿嬷吸取更多的精神力。

遺憾的是,胡蘇姆的居民雖然鮮有生吞活剝的低等喪屍,但高階喪屍中有足夠多精神力的,除了他倆,也只有那個被全鎮人千疼萬寵的小少爺秦加。

秦加出入哪裏都是前呼後擁的,很難接近。況且他人不錯,就算對衆人如避蛇蠍的兩人也是溫和的,他們不想傷害他。

好在,普通喪屍也是有辦法提取可食用的精神力的,只要激發出激烈的那一面——不如說愈是激烈,愈是好攝取。

而種種碰撞的情緒中,最好勾出來的,就是暴怒。

阿木開始整天做些惹人生氣的事兒,搞惡作劇,再從喪屍居民們的棍棒、拳打腳踢下偷偷吃掉他們的精神力,回來再分享給阿嬷一些。

末日十二年,一老一小就這樣,和這顆星球上的大多數生病一樣,卑賤地、辛苦地茍活着。

不過,兩人也清楚這樣不是長久之計,要是超過了居民們的忍受程度,把他們從胡蘇姆趕出去,小鎮外的連綿冰雪是不會有容身之地的。

阿嬷一直在想辦法調配藥劑,能夠更簡單和穩定地汲取能量來源。

只是原料中的那些古怪骨骼、殘片、根莖還算好找,「強精神力者最寶貴的一段記憶」卻沒那麽容易取得。

且不說記憶有沒有什麽限制,光是強精神力者這一項,整個胡蘇姆能夠符合的,也就秦加了。

一年多以前,阿木躊躇着找到秦加,說明來意,希望對方能夠将最寶貴的一段記憶交給自己,換取他和阿嬷活下去。

那時候小孩想,反正秦加這樣的人總能新生出更多美妙的回憶,應該也不在乎其中的一小截吧?

就像有着金山銀山的人,施舍小小一顆寶石,也不會有多大的損失。

沒想到一向溫和慷慨的秦加聽到這個要求以後,毫不猶豫拒絕了。

阿木不知道屬於他的最寶貴的記憶是什麽,但他知道,若是再拖下去,制作不出藥劑,他和阿嬷都會死。

男孩铤而走險,侵入秦加的精神世界尋找他所需要的那段記憶。

這樣的事情他以前也對其他居民做過,雖然有點愧疚,不過也不會留下什麽後遺症;可他忘了,秦加不是那些無精神力的普通喪屍。

青年激烈地反抗,男孩的精神力等級雖然比他高,畢竟是小孩子,能力用得不熟練,兩人勢均力敵,誰也沒能壓制誰。

最終,阿木略勝一籌,束縛住秦加的思維,卻怎麽都挖掘不出他的記憶——秦加有了防備,将它鎖在心裏最深處。

結局兩敗俱傷,阿木沒能拿到想要的“原料”,而秦加也為了守護自己的記憶,哪兒也去不了,困於精神世界中。

一年多過去了,胡蘇姆唯一有精神力的喪屍倒下,他們出不去,也沒有外人進來,原料湊不齊,就做不了藥,阿木苦苦等待,等着秦加有一天徹底放棄,他就能吞噬他的精神力。

被胡蘇姆寵愛着長大的秦加不知該說是樂觀過了頭,還是太過堅強,竟然這麽久都沒有失心瘋,反而壁壘越豎越高。

眼看着阿嬷越來越虛弱,阿木又焦急又絕望,誰也幫不了他們。

就在他快要放棄希望時,近十年沒有訪客的小鎮,出現了兩個陌生人。

阿木并非被鎮民追打的那日是與麥汀汀的初遇,早在後者和同伴步入胡蘇姆、所有人虎視眈眈的那一天,他就混在街道巷口裏偷偷觀察來人。

看見漂亮哥哥的第一眼,阿木就确定這只喪屍的精神力等級相當之高,完全能滿足自己的進食需求。

但他沒法感到欣喜:這樣旺盛而強大的精神力,以他的能力根本無法奈何對方。

除非麥汀汀自願做什麽。

他先是在那天向麥汀汀求助,确認了這個哥哥溫柔又心軟,然後一步步引導着麥汀汀、自己、阿嬷和秦加同時聚在一塊兒,直至麥汀汀在被關押的精神空間裏遇到秦加。

事事都如計畫中進行,順利得不得了。

如果沒有差錯的話,他能通過漂亮哥哥得到自己需要的全部。

他以人類的身份活了不到九年,又行屍走肉活了十二年。

再往後的未來,他也要接着活下去——無論以什麽形态。

男孩憧憬着。

*

現在。

少年任小孩抱着自己撒嬌,沒有動作,也沒有說話。

若不是長長的睫毛還會眨動,簡直像一座冰雪塑成的精美雕像。

小孩說,我希望小加哥哥醒來第一個見到的,要是汀汀哥哥。

小孩說,我不會害你們的哦。

追打阿木的喪屍對他們說,祝你們好運。

……

所有的忠告,所有的微妙直覺,皆有跡可循。

原來在他進入異族地界的剎那,所有的算計便已各就各位。他的一舉一動,在外人看來都是利用的籌碼。

命運的齒輪嚴絲合縫,誰都無處可逃。

不過麥汀汀不會怪罪阿木。

每個人都想活着,這是最不可被指責的欲※望。

更何況不管是秦加還是阿木,他與他們都是萍水相逢。

佛尚且不能渡衆生,神也做不到愛所有人。

更何況。他只是一只愛吃果果的小喪屍。

半晌,少年動了動手指,輕輕梳理了一下小孩子打結的頭發,開口問:“你需要,什麽,才能活着?”

“哥哥是問我原料嗎?”阿木掰着手指頭數,“我想想啊……一段最寶貴的記憶,一見锺情的愛,還有,一顆純淨的心。”

這三者是按照獲取難易程度排列的,只要同時獲取兩個以上就行,但小孩沒說。

他小心而愛惜地碰了碰麥汀汀那件校服的衣角,針織面料的手感舒服,年幼的喪屍出生到現在都沒穿過這麽好的衣服,羨慕地贊嘆道:“哥哥,你穿這件衣服真好看。”

小美人抿起嘴,柔聲說了句謝謝。

“哥哥,我真的很喜歡你,你對我特別好。別人都不像你。”

阿木的小手背在身後,笑眯眯地。

“這樣吧,哥哥,只要你能說服阿嬷,我就放你出去,怎麽樣?”

“說服……?”

“是吶。”他眨眨眼,“不管用什麽方式,只要她允許了,我也會答應哦。”

麥汀汀還沒來得及回答或追問,小孩想起了什麽似的,扭頭瞧了瞧。

等再回過頭來,小臉的神情嚴肅了幾分:“時間不多了,我得走了。哥哥,加油喲~!”

他說完這句話匆忙地一擺手,像個靈活的小猴子扒住地錦的枝條,滋溜一下爬了上去,很快消失在玻璃牆的光芒後。

阿木離開後,過敏源的去除也使秦加的疼痛慢慢緩過來一些。

青年眼前的世界重新清晰,第一反應就是抓住麥汀汀的手,慌張地上下打量一遍他:“小汀你還好嗎?”

麥汀汀沒受什麽影響,點點頭,看他臉色不太好:“你,還疼?”

秦加搖頭:“好一點了,就是剛才确實太疼了……對了,那個孩子,叫、叫阿木對吧?他來是說——”

他的話戛然而止。

麥汀汀看着他瞬間變得驚恐萬分的神色,順着他的視線方向朝自己身後看去。

那些原本柔弱的爬牆虎枝葉,原本規規矩矩繞着圍牆轉動的藤條們,植入指令陡然瘋長起來。^_^

細小的葉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增大,好似受到惡毒的澆灌,不顧一切要沖破本體的桎梏。

短短一分鐘之內,枝條鋪天蓋地,将本來發着光的玻璃幕牆完全遮蔽住。

秦加下意識往後跑,跑了幾步覺得不對,看見小美人還在原地發怔,仰臉看着愈發高大的枝蔓,倒影在水中蜿蜒。

他趕緊折回去拉上人一起逃,少年被連拖帶拽,踉踉跄跄,好幾次差點摔倒。

更要命的是那潭萬年不動的水竟然如同漲潮一般越漫越高,很快淹到了膝蓋的位置。

頭頂的藤條向下傾軋,腳下的水也在逼迫,兩邊同時包抄,他們根本沒有可以後撤的路線。

前後左右的迷宮上的綠全都扭曲了起來,地錦的葉子從一根根手指、甚至指甲蓋的迷你大小,膨脹到小臂的長度。

水位不知不覺間攀升至大腿的高度,這些水流在不久之前還靜谧得毫無存在感,此刻洶湧如同危險的暗流,擡腿和落下都成了需要賭一把運氣的冒險。

他們兩個誰都不會游泳,既然地面不能再待下去,也只能往上了。

高個子的秦加攬着麥汀汀,盡力讓他貼着自己,不掉進水裏,問他:“你會爬樹嗎?”

麥汀汀傷心地搖搖頭。

要是會爬樹,以前也就不用天天守着棘棘樹,被動地等着成熟的果果掉下來。

水流沖擊着兩人向後倒去,秦加連忙逆着方向踩了幾下穩住底盤,濺起的水花沾濕了小美人的衣衫。

秦加咬咬牙:“你抓住藤條往上爬,我在底下托着你。不難的,只要不松手。喏,我演示給你看一下。”

他轉身打算拽住一串綠藤,卻疼地縮回手,喪屍的深黑色血液滴落,在水中飄散暈開。

兩人一看,原來是秦加的手掌割出一道長長的傷口,罪魁禍首正是他剛才捏住的爬牆虎葉子。

地錦的葉片呈鋸齒狀,一般來說,它們的柔軟是不足以對人體造成傷害的。

只是精神空間裏的地錦沒有限制,完全随着主人的目的改變形态,現在它的直徑擴張到數十厘米,葉片堅硬,邊緣格外鋒銳,削鐵如泥。

幸好秦加方才只是輕輕地握了一下,若是使出全力,很有可能半截手掌直接被切掉!

兩邊的玻璃幕牆發出沉重的嘎吱聲,居然也在挪動,慢吞吞、但不可抵抗地向對面接近。

迷宮的通道原本也就幾米寬,按照這樣壓縮的速度,沒兩分鐘他們就會被怒張的葉刀刺穿,或者乾脆被看起來即将合攏的牆壁壓成肉泥。

葉刀如此尖銳,爬上去是不可能了。

地上水越來越黏,有凝固之勢,擡腳的動作也變得更加艱難,能不能走得動都是未知數。

還有什麽辦法,還能想出怎樣的招數,可以在絕境中逃出生天?

秦加把麥汀汀抱在懷裏,用自己的身體成為最後一道壁壘。

他也怕,怕得渾身都在抖,但他還是要保護自己喜歡的人。

哪怕才認識這麽短時間,哪怕是聽起來虛無缥缈的一見锺情,可一見锺情仍舊需要真心。

說不定,他自嘲地想,說不定這就是自己一生一次僅此一回的心動了。

能懷抱美人而死,做鬼也風流。

聽起來不虧嘛。

小美人低聲啜泣:“對不起……沒能救你。”

秦加摸摸他軟得

像新雪一樣的淺銀卷發,嘆息:“哎,應該是我跟你道歉才對,你本來命不該絕於此的……”

如今說這些,都沒有用了。

麥汀汀仰起小臉,煙藍的眸子裏滿是蒙蒙水汽。

睫毛一顫,掉下一滴眼淚。

秦加看得心疼得不得了,要知道他向來是最懂怎麽對美人兒好,喜歡看他們精致的臉龐因自己一個小把戲,一句小玩笑展露笑顏。

如今卻有一個漂亮的小家夥在自己面前垂淚,還偏偏什麽都做不了。

兩邊的翠綠刀刃近在咫尺,所剩無幾的時間裏,秦加把少年單薄的身體抱得很緊。

能在生命結束前的最後一刻,與另一人依偎着,就算既無體溫也無心跳,起碼擁有同頻的顫動,不至於孤獨地等死,算不算得上是一種幸運?

毫厘之差的刀尖上零落着冷冷的寒光,四面八方奔湧而來的青翠幾乎要将兩人吞沒。

他們閉上眼,等待着劇痛穿透自己的身體。

同一時間,現實世界中怎麽敲門、踹門都無果的昆特癱在地上歇息,震驚地看見裝着麥小麽的小書包忽然被一顆巨大的泡泡包裹住。

那泡泡剔透玲珑,載着小書包徐徐飄浮至半空,淡金色的光暈以它為原點,漣漪般一圈圈擴大。

在那之內,沉睡多時的人魚幼崽倏然睜開雙眼。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