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赫特主星, 聖卡拉海域,海底皇宮原址。
林不聞前額上的金色水滴飾鏈随着他的游動小幅度晃動了一下,時隔數月再回海底,身為人魚, 他竟然産生了一絲荒謬的不适。
在岸上生活太久, 習慣了用肺呼吸空氣, 剛剛進入水底的剎那他差點忘了怎麽用鰓。
好在呼吸是本能,而非學習能力, 幾秒鐘的慌亂後他找回了節奏。
就這麽一打頓,已經被陛下甩開幾十米了。
林不聞奮力擺動自己深棕色的魚尾, 趕緊跟上去。
聖卡拉曾經是這顆星球上最繁華的地方,作為赫特星域的主宰, 人魚族以皇家為主導,以海底皇宮為圓心, 向外輻射居住, 直到接近暗流湧動的危險海溝。
他們曾經也是茫茫太空中安居樂業的種族, 直到星歷120年的飛來橫禍, 另一個種族的貪欲摧毀了原本寧靜的一切。
林不聞跟在王後面, 游過滿目蒼涼, 昔日熱鬧非凡的海域如今空無一人。
一方面是因為被改造後,人魚擁有了水陸兩栖的能力, 大多去往陸地上生活, 以便更适應宇宙間更大衆的生活模式;
另一方面則是因為赫特的民衆不願面對家園被毀滅的苦痛記憶, 就算有一些沒有搬去岸上的, 也離開了聖卡拉。
随着時間遷移和越來越多人的默認, 聖卡拉成了赫特不成文的“禁區”。
數十年前的軟紅十丈,空餘凄凄慘慘戚戚。
林不聞每次陪同王來這裏時都倍感凄楚, 他擡眼看向海浪中一抹亮眼的金,恐怕經歷了至親滅門慘案和子民流離失所的王,只會比自己更加心痛百倍。
王在大多數時候,和大多數改造後的子民們一樣,會穿人類樣式的輕巧便裝——人類在帶給他們災難的同時,也将另一部分抹不掉的東西從此镌刻在生活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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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在重大節日,比如前不久的母星大典時,他才換上黑底金紋的傳統赫特長袍。
當處在海洋中,會用珍貴的極光岩混合鑽石砂打磨出的珠鏈,從頸部一直纏繞到尾部,以示莊重。
至於頭頂璀璨如煙霞的大溪雲珊瑚王冠,和耳垂上璃晶水草綴着的極光珍珠,則是王不離身的身份象徵。
王穿過城邦的廢墟,在皇宮中央的石雕守衛者那裏認證身份後,進入一扇拱門。
拱門上雕刻着精美的壁畫,每一個細節,每一道細微之處都栩栩如生,一看就是大師的手筆。
盡管這兒呈現出的早就是失落帝國的頹唐,從一扇門也依稀看得見往昔歲月的昌盛。
林不聞當然認得這是什麽地方:埃裏希·希歐多爾陛下已逝的母親,赫特帝國曾經的王後居住的寝宮。
海水二十餘年不間斷的沖撞與侵蝕已将寝宮裏大多裝飾磨損得面目全非,不過年輕的王并沒有讓人修繕和複原,反倒在遺址上增加了許多……儀器。
密密麻麻的試管、藥品、引線、培養皿、反應堆被海藻和水草固定住,俨然一個私人實驗室。
只不過早就停止了一切運轉動力,無人問津。
林不聞不敢僭越先後,停在門口一聲不吭,看着王來到最中央呈繭狀的巨型玻璃罐面前。
裏面空無一物。
沒有海水,沒有藥物,沒有空氣。
什麽都沒有。
空蕩蕩的,如同此刻僅回響着海水嗚咽的房間。
王在六歲那年失去了疼愛他的父母,失去了本該順理成章接下的王位和易如反掌治理的昌盛國度,從鮮花鋪滿的高臺急轉直下,從此以往踏上刀尖懸崖,人生只餘抗争與複仇。
為了帝國千千萬萬的子民,他沒空傷感,更不配懦弱,獨自向前走,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叫他回頭。
孤苦無依的幼童長成少年,用單薄的肩膀扛起飄零國度的命運,一步一個腳印長成無堅不摧、無所不能的大人。
埃裏希·希歐多爾要走在所有人前面,沒有人能與他并肩,從六歲到二十九歲,他總是孤獨的。
林不聞想起不久前的大典上,盡管千萬子民歡呼雀躍,盡管受到全帝國的愛戴與敬仰,孑然立于游車上的王卻顯得那麽孤獨。
他從少年時代便輔佐于王,十幾年來見證過王許多至高至孤寂的時刻。
然而沒有哪一刻,比得上眼下。
王靠近玻璃罐,張開手掌,輕輕貼上去,像在觸碰一個易碎的夢,金色的眼瞳中流露出平日裏難以察覺的失落。
幾乎是同時,像是感應到了什麽,埃裏希耳垂上的極光珍珠亮了亮。
——那是絕無僅有的共振。
茫茫宇宙,四大象限,生活的族群數不勝數,不同種族之間的差異化更如鴻溝。
暫且不提外貌上的千差萬別,有一個非常标志性的不同,就是有的種族有精神感應能力,而有的沒有。
根據星際聯盟的規定,各種族的精神控制能力按照程度不同,劃分為L(low)、M(medium)、H(high)三個大類,每個大類從低到高還細分出1-4四個等級。
人類是最弱的L-2,而人魚族的個體差異有所不同,大多數在M-1到M-4之間,也有個別能夠到達H級以上。
身為皇家最純正的血脈,埃裏希·希歐多爾自然是人魚族的極限,最高等級H-2。
他能夠達到H-2,除了自身足夠強大、以及是皇室血統以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助力,便是極光珍珠。
對於其他種族,尤其是沒有精神感應力的種族、比如人類來說,這種乍一看不過普通白色的珍珠只是一個華美的裝飾品,最多是黑※市流通、價格令人興奮的競品。
但對於人魚來說,它是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巨大能量源泉。
埃裏希通過它來強化能力,同時,也用自身予以補給。
換句話說,若是王沒有珍珠,力量會有所削減;而當極光珍珠離開皇室正支,落到旁支、乃至不相幹的人手中,也發揮不出最好的效力。
與其說赫特皇家與極光珍珠之間是一榮俱榮、相輔相成的關系,不如說是一損俱損的相依存。
這種珍珠極為稀少,哪怕在全赫特星域也所剩無幾了。皇家最後、也是最寶貴的「一顆」被盜,無論從哪個角度而言,都是相當嚴重的事件。
由於種種不便公開的原因,最後一顆珍珠的存在於公衆而言仍是絕密,知道這個皇家最高機密的人極少,就算丢失,也無法大張旗鼓地尋找。
距離「極光珍珠」失蹤,已經幾個月了。他仍然沒能找回「它」。
夢幻的淺色光暈從腮邊蔓延至周圍的同時,埃裏希的心髒一顫,好似得到某種微妙的共鳴。
他維持着手掌貼上玻璃外殼的姿勢不變,阖上眼。
……潋灩光環中,浮現出一些暧昧而混沌的片段。
破舊小屋滿地的羚羊屍體。
泳池中的驚濤駭浪。
雪山。
僻靜小鎮。
他能從共振中“看見”,棄星上許許多多地點,都留下了珍珠存在過的光痕和印記。
不久前,為數不多的知情人凱薩琳和林不聞帶着儀器去了趟CC-09,分割三十個區域提取樣本,竟然都沒掃描出珍珠的資訊。
埃裏希非常确定,“極光珍珠”就在CC-09上,只是基於部分現在未知的緣由,他無法捕捉到「它」準确的地點,追蹤有很大延遲。
好似有什麽東西……或者什麽人的存在,隐去了「它」的蹤跡。
王蹙起眉。
極光珍珠之間帶來的共振是有時限的,最後片段中他瞥見很模糊的一抹藍。
明亮,清澈,又很溫柔。
是看上去讓人不自覺想要觸碰、湧出陌生又熟悉眷戀感的、輕煙一樣的藍。
幾乎珍珠所經過的所有地方,都有藍的存在。
那是……什麽?
共振結束,光潮水般退去。
埃裏希·希歐多爾睜開眼,眸色沉了沉。
除了「珍珠」,又有新的目标可以鎖定了。
“走吧。”他對守在門口的林不聞道。┇
上校垂首,等待着王先離開房間。
在他、他們身後,巨型的玻璃罐仍舊在海水中緩緩漂浮,仿佛擁有生命的律動。
它的形狀既像繭,也像一個……搖籃。
*
北極星,胡蘇姆鎮,秦家。
昆特被遍布房間所有角落的琉璃絲線困得動彈不得,保持着那個仰頭看向小麥和小小麥的姿勢久了,後頸酸疼,連擡起手揉一揉都困難。
他是屋子裏唯一清醒理智的成年人,做不了別的,唯有觀察每個人。
昏過去無知無覺的鎮長反而是最幸福的,不需要親眼目睹超出認知的一切,也不用經歷被明明看起來大差不差、卻分明更高等級的同類支配的恐懼;
阿嬷和阿木都處在非常平穩的沉眠中,根據昆特的推測,他們應當是共同進入了精神空間的某個地方。
以前還在森林時,烏弩的部落也招攬過一些進化出精神力的高階喪屍,只不過昆特自己沒有,好奇心也有限,沒去了解過他們的具體成因與表現。
後來認識了麥汀汀,小美人的療愈力應當也算精神力的一種,只不過那些僅局限於他本人的感知,是不能把其他人也拉進構建出的獨立空間的。
很明顯,阿嬷或者阿木可以。
喪屍青年呆呆地空氣中流動的荊棘。
如果他沒猜錯,小美人應當是困在裏面出不來了。
那……
他的視線轉移到屋主身上,第一次來看還躁動不安的秦加此刻面容竟然很是舒展,像是終年噩夢纏身,總算做了一次好夢。
一直醒不過來的秦加,究竟是夢魇,還是中毒,還是……人為的囚禁?
他們說的話,哪一句是真,又有哪一個人可信?
昆特四肢發達,頭腦簡單,過去的十年中過着沈硯心說什麽他就去做什麽的單線生活,盡職盡責跑腿辦事就行了,根本不用主動考量什麽。
此刻只是稍微分析一下複雜的情況,他頭都大了。
晶瑩泡泡裏的小幼崽不再趴在麥汀汀身上,而是依偎在他懷裏。
“麽……”
幼崽的小尾巴纏着少年的胳膊,小手摸摸他的臉頰,腦袋蹭腦袋。
他做了許多平日裏叫兩腳獸起床的辦法,可這一次再怎麽用力推搡,還是獲得不了任何回應。
媽媽,在做什麽?
為什麽不理崽崽?
是誰帶走了媽媽,還是媽媽要抛棄崽崽?
不能,不能離開媽媽——
恐懼吞沒了幼小的孩子,他把自己蜷成逗號,緊緊閉上眼。
忽然,有什麽掉落在他臉上。
小人魚睜開眼,看見近在咫尺的一朵花。
麥汀汀原本穿着的那件粉色兔耳朵鬥篷,早就在被強行召喚出來的荊棘的撕扯中壞得徹底,之所以如今沒有完全赤着,全拜漫山遍野的小藍花所賜。
它們簇擁着主人,乖
巧依偎在他身邊,成為他最後那道美麗、無用且不堪一擊的屏障。
崽崽的難過被轉移了注意力,想爬起來看看。
沒想到一動,小花不偏不倚,正好掉在鼻尖上。
花瓣觸感癢酥酥的。
崽崽皺了皺小鼻頭,啊——啊——啊嚏!
還是沒忍住打了個噴嚏。
奶嘴飄到一旁,崽崽用兩顆新生的小牙牙好奇地咬住花瓣。
嚼一嚼,軟軟的,還有一點甜,像棉棉糖。
很好吃,崽崽的眼睛亮了亮,吃下了一整朵小藍花。
雖然崽崽還沒怎麽長牙,但人魚幼崽的身體構造畢竟不同於人類幼崽,麥汀汀的小花和普通土壤裏生長的植物也不同,吃下去也不會消化不了。
正在崽崽捧起又一朵飄落的小藍花、小口小口咬了一下時,兩種相似又不同的清甜味道一起闖入他的味覺記憶。
第一種是淡紫色。
長在海底險峻但清澈的溪流中,形狀像一朵雲,只不過質地要堅硬得多。
在小人魚出生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它一直是他最愛的食物。
小溪雲珊瑚和大溪雲珊瑚一樣,都是已經基本滅絕的生物,也就麥小麽這樣的身份才能有人搜羅來一些。好在嬰兒進食需求有限,還供得起。
可惜麥小麽也沒能吃太久,就莫名其妙從千疼萬寵的母星,轉移到這個鳥不生蛋的棄星上來了。
第二種是粉紅色。
本來是紅色的果果,崽崽不太知道遠離,反正在杯子裏嗡嗡嗡,它就從紅果果變成了粉粉甜甜的奶昔。
它有一個可愛的、專屬於崽崽的名字:寶寶奶昔。
那個名字……
是媽媽取的。
棘棘果的生長條件僅限於溫暖濕潤的森林,離開那兒,他已經好久好久沒有嘗到那個味道。
這種剔透漂亮的果子是他和兩腳獸最初相遇的記號,也意味着少年對他一點一滴的好。
崽崽雖然年幼,但崽崽全都記得。
媽媽……
被小藍花分走的注意力又回來了。
小幼崽動作一滞,殘存一半的小花朵從他口中掉下,融化進泡泡的邊界。
崽崽的手太小太小了,堪堪夠握住少年因持續的折磨而輕微痙攣的手指。
媽媽,睜開眼吧。
睜開眼睛,再看看崽崽呀——
人魚的眼淚是不會化作液體的。大顆大顆滾落下來,像一粒粒玲珑的翡翠。
小小孩是那麽傷心,連哭泣都沒有聲音,眼前的世界一片朦胧。
也就沒有注意到,他的眼淚順着滴落進淡藍的花蕊中,幽微地亮了亮。
然後,以那朵花為圓心,光波極輕微且快速地向周圍輻射擴散開來,流光攀爬過每一叢荊棘。
*
與此同時,精神空間裏。
阿嬷再講完那句模棱兩可的宣言後,随着滄桑聲音的遠去,雪一樣墜落的記憶碎片,擰作人臉的藤條,殺人葉刃,碧色的地錦幕牆,橫七豎八移動的迷宮,腳下湧動的流水,包括秦加……都不見了。
轉瞬間畫面徹底清除切換,寂寂天地之間,只剩下少年一個人。
小美人不安地立在原地,一時間不知該做什麽。
難道又是什麽新的挑戰嗎?
這一次又會是什麽呢?
阿嬷說,‘如果你能自己想起來是什麽。’
麥汀汀很确定,那不是“什麽”,而是“誰”。
阿嬷想拿走的,他試圖找回的,是關乎一個人的記憶。
無論如何,他一定要很努力很努力地想起來才行。
——有誰,有一個人,正在等他回去。
有了這份重逢的信念後,少年心底生出一點勇氣來,不再坐以待斃。
盡管眼前的茫茫虛空根本沒有方向可言,他略一思忖,向前邁步。
或許是有棘棘果和花兒們的強化作用,麥汀汀也是最近才意識到的,自己走路也好、做別的事情也好,動作都不再那麽僵硬,連講話都流暢了許多;肌膚不再是發青的、灰敗的蒼白,看起來更為細膩。
他越來越像人類——真正的、鮮活的那種。或許将來有一天,心跳與呼吸重啓了也說不定。
他想,到那時候,活死人和活人之間,還剩什麽差別呢?
不管答案是怎樣的,只有離開灰空間的牢籠,才能找到。
抱着這樣的篤定,麥汀汀的腳步越來越快,耳畔有了風聲。
随着他的奔跑,兩邊不再是空無一物的白,開始有了景色。
他看不清。
那些景物與他有着相反的方向和行跡,以他趕不上的速度飛速向後退去,視野中只留下斑斓的殘影。
但它……它們,看起來不太像北極星。
高樓,城市,馬路。
行人,車輛,綠化。
一切都是那麽整齊有序,欣欣向榮。
有那麽一瞬間麥汀汀以為是末日前的CC-09,但很快反應過來,場景應當是阿嬷從他的記憶中提取的,也就是說,他必須真實經歷過;根據之前掌握的種種證據推測,過去的他很有可能并非赫特星域的一員。
換言之,這兒很有可能……是他真正的家園。
等到最後一點空白消泯,前後左右所見皆是大廈林立、繁華城邦,麥汀汀停下了腳步。
他仰起臉,慢慢轉了一圈,看見許多銀灰色的飛行車在直插雲霄的摩天大樓中奔行,再高的地方有着載人穿梭機,更遠處的碧空萬裏無雲,微風拂面,很是舒适。
在這顆星球上,氣溫、天氣、氣象,全都有最精準的控制,調節、遏制與遷移系統并存,使得人類聚集地絕不會發生任何大型災害。
少年收回仰角的視線,看向平行的地點。
可以看得出這裏以人類為主體族群,不過也有很多“外星人”。人人相處和諧,麥汀汀甚至看見他們在相互打招呼時,耳根處的星聯通用翻譯轉換晶片微微一亮。
所有車輛都懸浮於地面,且大多無人駕駛,光能、空氣動力與再生礦物能源混合驅動,沒有任何污染。
街道兩旁的綠化做到了極致,高架上的藤蘿瀑布一樣流淌下來,望過去滿眼純淨柔軟的綠,且不會滋生出有害或是惱人的蚊蟲。
偶爾有毛茸茸的小動物在植株中輕快跳躍、嬉戲,從底層的通道溜達去新地點,不與人類互相打擾。
一切是那麽井然有序,是文明發展到最高級層面的必然趨勢——和諧。
且不論科技倒退幾百年的棄星,就算是先世代的北極星也完全無法望其項背;哪怕是在伽瑪象限實力位居前列的赫特母星,與之相比也有遜色。
這裏是四大象限星球綜合實力的頂點,星際聯盟的發起者與主導者,阿爾法象限的霸主,當今太空褎然舉首的領袖:人類帝國。
若是換做任何一只別的喪屍,哪怕是先世代的居民,見到此種場面,恐怕都要驚嘆不已,或是被吓破了膽;但一向怕生的少年竟然并未生出逃避之意,反而覺得……每一個畫面都那麽熟悉。
它們埋藏在他心底被病毒封存的角落,是他曾經最習慣的、真正的生活。
記憶潮水一樣湧來。在這一刻,那個被許多人問過、也被自我質疑過許多次的問題終於揭曉謎底。
——他的确不是CC-09的原住民,末日降臨前,他來自上象限的人類帝國。
小美人杵在人來人往的十字路口,茫然無措地望向四周,虛幻的行人和車輛偶爾向他投來好奇的一瞥,似乎納悶着這個穿着考究、怎麽看都是養尊處優長大的小少爺,為何會露出這種被丢棄的小狗一樣的神情。⑧
麥汀汀看向他們,卻看不清任何一張臉,就連他們的竊竊私語也都帶着回聲。
他們不是具象的個體,都只是代表往昔記憶的蒼白符號。
越來越多的細節沖刷着緊繃到疼痛的神經,海潮不停歇撞向礁石,麥汀汀頭疼欲裂,眼前布滿雪花點。
在他支撐不住差點摔倒之時,有誰扶住了他。
“怎麽了?”那個人說,“不是讓你在車上等我嗎,怎麽下來了?”
是個比他高一個頭的男人,很年輕,嗓音帶着微微磁性,但并不低沉。
他拿起手裏的袋子塞到麥汀汀手中:“喏,吃吧,你看看你,低血糖還敢不吃早飯。”
少年接過袋子,裏面有個包裝精致,還系着蝴蝶結的小盒子,散發着黃油香氣,大概是曲奇;以及一杯加奶不加糖的溫熱紅茶。
他太久沒有吃過人類的食物,并沒有食欲,呆呆地低着頭。
這個聲音……好熟悉。
在他過往偶爾閃回的片段中,有誰問過“汀汀,你聽說過伽瑪象限的‘北極星’嗎?”,似乎與此人是同一個。
他與他,是什麽關系?
男人已經往前走了好幾步了,見他沒有跟上來,又返回攬住他的後背往前走:“發什麽呆呢?再不走要遲到了哦。”
或許是小家夥平日裏就挑食,他并未對他不吃飯的舉動做出什麽評價。
“我……”少年喃喃,卻也不知能說些什麽。
他順從地跟着上了飛行車,AI設定好了線路,柔和的女聲播報着剩餘路程時間。麥汀汀靠着車窗,外面的景色平穩向後退。
男人見他一直悶悶不樂發呆,靠過來,摸了摸他的額頭:“沒發燒啊,心情不好?”
脖子以下都是清晰的,唯獨面容模糊地像是錯位的圖元拼圖,實際上這幅畫面是有點兒恐怖的,但麥汀汀竟從這個“從未見過”的男人身上感到一種熟悉與依賴。
小美人乖巧搖搖頭:“沒有呀。”
男人不大相信,将他從頭到腳打量一番。
麥汀汀這才發現自己依然穿着先前的學院制服,小腿上的傷口也再次消失不見,整個人看起來純淨又清靈。
男人摩挲着下巴,半晌嘶了一聲:“我知道哪裏不對勁了——小家夥,你的校徽呢?”
盡管從毛衣背心到短褲和鞋子上,都有不同質地的校徽圖騰浮紋,但上學的時候還要額外佩戴一枚內嵌晶片的校徽,方便檢測和認證學生。
此時的小喪屍哪裏會知道過去真正的自己把校徽弄哪兒了。
男人嘆了口氣:“小迷糊。我現在回去取,要不你先去學校?我給你們老師發個消息——”
飛行車猛然剎住。
它的構造足夠精巧,就算急剎車也不會讓乘客受到太大慣性帶來的傷害,車裏的兩人也僅是往前俯身了一點。AI滴滴地警告車緣與其他物體距離太近。
男人蹙眉看過去,車窗外有個女人推着嬰兒車,不知為何闖入了車行道,慌張地左顧右盼。
他們後面很快聚集起一長串被迫停下的飛行車,帝國法律規定,在道路上有突發事件,尤其與行人有關時,是不可以随意變換低中段車道從別人頭頂上飛過去的。
乘客們必須等待,但沒有人規定他們必須耐心,於是很快尖銳的喇叭聲此起彼伏叫喊起來。
那位母親看起來更惶恐了,用瘦弱的身軀護在嬰兒車前,卻不曉得再往前走一走回到行人的安全地帶。
嬰兒車被厚厚的簾子遮擋着,原本對這些東西不感興趣的麥汀汀不知為何
有了一絲好奇,很想看看裏面的孩子長什麽模樣。
但男人阻止了他,自己解開安全帶下車,護送着年輕的母親帶孩子回到人行道,然後再折返回來。
就在男人吩咐AI繼續行駛時,麥汀汀心裏陡然微妙地一跳,驀地扭過頭望向嬰兒車的方向。
女人并沒有離開,也朝着他這兒看過來。
她的雙手搭在嬰兒車的遮陽蓬上試圖将它收起來,而車裏傳來嬰兒的哭聲。
……好熟悉。
少年睜大了眼睛。
他的家裏并沒有什麽很年幼的孩子,為什麽他會對嬰兒的哭聲有如此反應?
那啼哭聲仿佛一雙小手揪住了他的心髒,叫他恨不得立刻跳下車去安撫。
是誰……
他該去看看嗎?
遺憾的是,麥汀汀沒能如願停留。AI再一次提醒距離學校開課的時間不多了,飛行車載着他從嬰兒身邊路過,将稚嫩的哭聲徹底地抛在後面。
*
在那之後,麥汀汀做了一件在棄星上從未做過的事情:進入校園裏學習。
顯然這不是什麽普通的學校,它看起來富麗堂皇,每個踏進校門的學生與教職工看起來皆有着顯赫的身份。這是一所僅有皇親國戚的子嗣才能入學的私立貴族學校。
他仍然安靜、乖順,話很少,但與北極星的喪屍們個個嫌棄他不同,這裏的師生對他非但沒有敬而遠之,還很喜歡他。幾乎每個課間都有不同的人送他幾樣零食點心。
他們把他當作漂亮的洋娃娃那樣悉心照顧,連對他說話都是柔聲細語的。
學校在下午标準時1530結束,麥汀汀一個人慢吞吞向校門口走去,路上遇見許多同他打招呼的同學,他都報以一個小小的、有些羞澀的笑容,并不開口。
沒有哪個同學會對他的“不禮貌”面色不虞,他們早就對小美人的腼腆見怪不怪了。
而這也不能怪麥汀汀:畢竟所有人,所有、所有、所有人的臉,在他眼中都是一堆色塊組成的歪曲畫面;說的每句話也如同沉入海底,在耳膜嗡鳴着回響。
他是這個世界的一員,也不全是。
他走在繁華與凄涼的交界線上,鋼索下面是萬丈深淵。
總是會掉下去的。他想。
早上送他上學的男人并沒有來接他,另一個恭敬有禮、應當是管家一類的人為他打開車門。
麥汀汀坐進去,他聽見自己問:“要去哪裏?”
管家柔聲道:“今晚有第一帝國的貴客到訪,夫人讓我直接送您去宴客的地點。小少爺,您是想先回家嗎?”
麥汀汀眨了下眼,搖搖頭。
去哪裏,對此刻的他來說,都沒有區別。
飛行車啓動前,他聽見了遠處細小的一聲嘤咛,發音像是“麽”。
麥汀汀手指猛地一顫,爾後降下車窗,焦灼望向聲源處。
身披雪色貂絨的婦人懷中卧着一只姜黃色的長毛貓咪,懶洋洋地閉着眼撒嬌。那哼唧聲大概就是它發出來的。
不是“麽”,應該是“喵嗚”才對。
他失落地收回視線,卻不明白自己為何失落。
管家從後視鏡中看見這一幕,笑道:“那只貓咪可是洛菲夫人的心肝寶貝兒,就連之前陛下莅臨第二帝國,她也随身抱着呢。小少爺也想養一只嗎?”
麥汀汀垂下手,煙灰藍的眸子裏霧蒙蒙的,幅度很小地搖了搖頭。
他不是想養一只。
他更像是……弄丢了一只小奶貓。
小插曲并未影響接下來的行程,很快,他到達舉辦晚宴的地方。
大廳裏有一面長達百米的巨型水族箱,裏面自由自在游着許多他叫不上名來的絢爛魚兒。
其實麥汀汀是有點怕水的,很小的時候不小心掉進莊園的噴泉裏,從那以後留下了心理陰影。
然而此時此刻,面對巨大的、可以将渺小人類一口吞掉的水族箱,面對裏面很多有着尖利牙齒的魚兒,他竟然不自覺被吸引,向前走了好幾步。
連管家都感到納悶:小少爺不是一向離水太多的地方遠遠的嗎?怎麽今天感興趣了?
少年越靠越近,直到雙手貼上玻璃,呵出的氣在上面留下很小一塊白霧,然後又散開。
潛意識讓他通過透明的隔斷在海水中尋找。
找的是什麽呢?
直到一抹淺淡而軟和、奶油一樣的金色掠過他的視網膜。
那是鱗片的顏色。
麥汀汀踮起腳,着急地想要看清楚一些,可是那尾小魚早就靈活地鑽進燦爛的珊瑚叢中,什麽也看不見了。
他感到一陣鑽心的疼痛,好像有誰從身體裏生生剜去一段刻骨的回憶。
大約是父親的人将他帶去宴會廳入座,大約是母親的人握住他冰涼的手,擔憂地問他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他輕聲否認,失魂落魄。
父母看起來并不放心,但貴客很快在簇擁下進來了,衆人舉杯,沒有空再分給角落裏不吱聲的小少年。
後面還發生了什麽,麥汀汀都沒在意,盯着眼前上好白玉制成的碗碟與香氣撲鼻的佳肴,一口都吃不下。
觥籌交錯間,有上了年紀的人恭敬地向他問好,稱他為麥家尊貴的小少爺。
虛拟回憶中的麥汀汀肢體反應先於理性思考,微微颔首,以茶代酒,矜貴但并不疏離地接受。
……
這是十七歲的麥汀汀,普通的一天。
*
回家的路上,夜幕已經完全降下來。
這回換了更寬敞的一輛飛行車,前面坐着管家和傭人,後排則是一家三口。
麥先生與麥太太顯然都是從小接受良好教育的貴族,就算私下裏也是談吐優雅,相敬如賓。
麥汀汀坐在旁邊,并不參與父母的談話。小兒子的性格向來溫順不引人注意,他們也不會強迫他。
過了一會兒,母親轉向他問詢着什麽:“寶貝,你說……”
一如既往,他聽不清母親說的話。
但他注意到了另一件事。
——母親為了禮服特意搭配了項鏈,挂墜是一顆圓潤的珍珠。
窗外的路燈交錯着漫過來,襯得它流光溢彩,價值連城,絕不愧對麥先生用八位數信用點拍下它的價格。
順勢稱贊一番母親的雍容華貴、父親的好眼光以及父母甜蜜的感情,這才是一個兒子應該做的。
可少年僵住了。
他見過……遠比這一顆更漂亮、更無瑕的珍珠,潋灩如白晝極光,說是舉世無雙的無價之寶也不為過。
是誰?
誰擁有那顆珍珠?
少年再一次頭疼起來,而這次的程度要猛烈得多,好似有誰用鋒利的匕首鑿開他的大腦與心髒,勢必取出他剛剛找回丁點邊緣碎影的記憶,不達目的誓不甘休。
他捂住頭,疼得渾身發抖,淡色的嘴唇被咬得鮮紅,幾近滲血。
父母急忙摟住他的肩膀探查,但麥汀汀根本無法回答一個字,他好像離他們更遠了。
在這一刻,少年才終於反應過來,這是一場阿嬷和阿木聯手給予的試煉,将他塵封的、屬於人類的記憶作為籌碼重新放出,而天平的另一端,則是那個他怎麽也想不起、卻如影随形的存在。
沒錯,他重新過了一天十七歲,優渥、上流、受人尊敬,被家人和朋友的愛意堆積起來的一天。
如今看來格外奢侈,卻是過去他重複了千百遍的日子。
只是,在這平淡的一天中,麥汀汀非常鮮明地感覺到了有個隐形的小尾巴,一直跟着自己。
一直看着自己。
嬰兒車裏的哭聲,車窗外細嫩的“麽”,奶金色的尾鱗,還有珍珠。
他留意到的這些統統不是錯覺,皆是被遺忘的「那個誰」的一部分。
他手握着好幾塊拼圖,現在做的僅是将它們複原。
飛行車停下了,少年從迷蒙的痛楚中掙紮着向外看了一眼,是個氣派典雅的莊園。
這是他的……家嗎?
從今日的許多細節不難得出,他家是個頗有名望的貴族,而他是家裏最受寵的孩子。
母親下了車,向他伸出手:“寶貝,醫生已經在等着了,別怕。”
麥汀汀蜷縮在座位上,下意識想要握住她,卻又停住了。
眼前所有的景象飛速褪色旋轉起來,無形的玻璃罩将他與世界隔絕。
翠色藤枝擰成的人臉憑空出現在他面前,老人陳舊的嗓音悠悠響起。
「告訴我,孩子,你有選擇了嗎?」
少年慢慢直起身。
選……擇?
「你就快要想起他了。但你也可以不想起。」阿嬷颠三倒四地講一通高深莫測的話,「你可以放棄他,或者放棄這段榮華富貴的回憶。從此你只是一具沒有過去的空殼。」
記住錦衣玉食的生活,記住昔日愛他的父母,和記住貧瘠的流亡,選擇哪一個?
「你的時間不多了。」阿嬷耐心地提醒,「快點決定吧——哪一段,才是你更珍貴、最重要的記憶?」
阿嬷和地錦消失了,莊園與飛行車回到眼前。
母親向前走了一步,溫暖的掌心向上。
“回到媽媽這裏來,寶貝。”
她說。
“來吧,汀汀,讓我們帶你回家。”
父親加入了勸說。
“不想看醫生也沒事,給你做你喜歡的冰糖雪梨好不好?”
他們向他伸出手。
“不要怕,別怕,寶貝,爸爸媽媽在這裏,沒有人能傷害你。”
麥汀汀眼圈紅了。
盡管記憶還有些不真實,但這樣的愛已經是他很久很久沒有得到的了。
然而他一眨不眨看着母親的項鏈,凝視着那顆珍珠,眼眶裏蓄起淚意。
他搖了搖頭,眼淚順着臉頰淌下來,無聲地說了句“對不起”,緩緩拉上車門,拒絕了父母的呼喚。
車門閉合,意味着他斬斷這段記憶——交付的,是和過去、和家有關的回憶。
他想留下,想找回末日逃亡路上相伴的「那個誰」。
一旦丢掉上象限的記憶,畫面再度扭轉,父母消失不見,連同光影被吸收進斑駁的邊緣。
周遭剎那間天昏地暗。
開弓沒有回頭箭,做出的決定不能更改。
麥汀汀擡起手背用力擦掉眼淚,還是選擇向相反方向走去。
少年在晦暗中不知跋涉了多久,終於走完了無邊的凄涼冰冷,瞥見盡頭處微弱的,卻是唯一确定的光點。
……他看見了。
小小的幼崽趴在漂浮的泡泡中,同樣急迫地想要向他靠近。
奶金色的尾巴,漂亮的、永遠只專注望着他的眼睛。
以及,那顆閃爍着夢幻般光暈的珍珠奶嘴。
被奪走的拼圖,重又回到手心裏。
——他最重要的,最最寶貴,決不能被任何人奪走的記憶,便是與不可思議的人魚幼崽於山崩地裂中相依度過的每一日。
小人魚眼睛睜得大大的,仿佛不相信終於在這裏重新見到了他,嘴巴扁了扁,委屈得要命。
“麽……”幼崽艱難地更改着咬字,“……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