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一小時前, 秦加房間外。

人魚幼崽軟乎乎的小胳膊摟着成年喪屍的脖子,連同後者一起被“丢”了出來。

小幼崽不認生,半透明的小尾巴纏在昆特的左臂,鱗片冰涼之餘還有一層濕潤的水膜, 觸感相當奇妙。

他眨巴眨巴漂亮的金綠色眼睛, 疑惑地問:“麽?”

昆特習慣性想撓撓頭發, 可惜左手被魚尾巴抱着,右胳膊挂着麥汀汀的小書包, 也是麥小麽暫時性賴以生存的“窩”,都被占據了, 沒空。

他愣愣地問:“你、你說什麽,我我我聽不懂啊……”

其實昆特正常情況下講話是不結巴的, 除非對面站着的是小美人。

沒想到面對小美人的“挂件”,也一樣忐忑。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 昆特了解了三件事:

第一, 麥小麽是條人魚。(那可是人魚!!)

第二, 麥小麽是麥汀汀撿到的。

第三, 麥小麽不會說話。

崽崽和他之間存在着種族、語言以及年齡的隔閡, 就算同為北極星、同為喪屍, 嬰語也是一門科學技術難以攻克的外語,聽不懂很正常。

畢竟不是人人都有麥汀汀那樣強大的精神力。

(此時的昆特并不知道, 小美人和小幼崽之間溝通靠的并不是心靈感應, 而是對彼此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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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己度魚, 猜想崽崽是在問為什麽兩人都被丢了出來, 麥汀汀又去做什麽了。

見到那個被鎮民們忌憚的瘋婆子之後, 昆特總有種不詳的預感,尤其是她和那個同樣有點兒瘋癫的小孩兒, 把小美人同其餘人困在一塊,還不允許他旁觀。

胡蘇姆的水太深,兩個外來者若是陷進去,很難有什麽抵抗能力。

他甚至想,用救秦加換取兩人的居留權到底劃不劃算——會不會其實留在這裏,比離開更加危險。

他當初,可是答應了沈先生,一定會保護好麥汀汀的啊。

昆特放下書包,煩惱地揪了揪頭發。

崽崽見成年人做出很痛的舉動,很是不解,張開小手,像媽媽安慰自己那樣,擡起來呼嚕呼嚕青年的頭發。

昆特:“?”

崽崽還在用小手撥亂他那也不存在的發型,吮着奶嘴念念有詞,眼瞳關切,聽起來就像在“乖乖,乖乖哦”地安慰他。

昆特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小家夥在做什麽。

……媽耶,竟然被一個嬰兒哄了。

秦加住的是全胡蘇姆最好的房子,樓上樓下,院前院後。

負責治療和溝通的幾人在主卧,鎮民們則都在院子裏等待,也就是說,此刻在客廳裏的只剩秦加一人了。

哦,以及一魚。

秦加家和胡蘇姆其他房子的裝修略有不同,少數民族的特殊氣息沒那麽濃厚,倒是更現代些。

喪屍青年在偌大的客廳裏抱着崽崽轉了好幾圈,努力回憶着自己生前的住所,但想起來的都是沒什麽意義的片段。

原本應當是電視櫃的地方放着兩張照片,一張是少年時代的秦加和秦叔的合影,另一張則是童年的他,身後站着一對陌生的夫婦。

結合秦叔說秦加是自己的養子,那這兩位大概就是他的親生父母了。

這些死亡、相聚、分離都發生在沒有病毒的先世代,城市依舊繁華,建築沒有裂紋,各自有各自的文明與幸福。

——他,他們,每一個人,都還「活」着。

秦加的房間裏隔音很好,偶爾能聽見模糊的交談聲,也只能确定是在交談。

有的時候從門縫中漫出亮藍的光,那時候昆特就會停下來,盯着那兒怔怔地出神。

當他靜止的時間過長,小人魚的尾巴便會上下拍拍他。

這時候昆特也就把他往上掂一掂,低聲喃喃:“他們……他會沒事吧?”

小幼崽:“麽!”

雖然他們可能完全不曉得對方在說什麽,不過不影響分享着同一份期待。

從某個時刻起,懷裏的小小呼吸不見了。

或者說不是不見,而是變得更加微弱、均勻。

喪屍青年扭頭一看,人魚幼崽睡着了,以那個雙手摟着他的脖子,小臉擱在肩膀上的姿勢。

還砸吧砸吧嘴,好像做了一個很美味的夢。

他的動作輕柔再輕柔,把崽崽放進最常待着的小背包裏。

崽崽嗅見熟悉的氣息,皺了皺小鼻子,抱起自己的尾巴,睡得更熟了。

昆特連魚帶包一起擱在沙發上,繼續繞着客廳轉圈。

他不知疲倦,這麽溜溜達達了半個多小時,只聽怦然一聲!

青年剎住腳步,驚疑地看向房間,光芒大盛,僅僅門縫透露出的一丁點就刺痛了他的雙眼。

昆特立刻意識到,裏面出事了。

他捂着眼睛背對着房間敲門。

沒有回應。

他扯着嗓子喊:“出什麽事了?”

一片寂靜。

光很快消失了,外面天色一層層暗下來,屋子裏黯淡的光線像浸泡在水裏,似乎剛才灼眼的一幕從未發生過。

接下來的二十分鐘,昆特嘗試了各種溝通辦法,無果後決定選擇暴力突入。

他的進化方向是速度和力量,雖然速度是主要的,可力量也不弱,尤其在沒有顧忌的情況下。

這條命是沈硯心給的,沈硯心的一切吩咐都是他信奉的最高指令,昆特至今還沒有一樁完成不了的要求。

沈硯心告訴他要保護好麥汀汀,那麽在麥汀汀的安全受到威脅時,做什麽都可以的。

昆特眼珠的顏色驀地變深,灰敗的皮膚之下本該僵硬的肌肉嘎吱隆起,讓他看起來壯碩了不少。

青黑色的血管縱橫突出,攀爬上原本無傷無疤的臉龐,凸到幾乎随時可能爆裂的地步。

霎時間他從一個乾淨耐看的年輕人,蛻變成青面獠牙的怪物。

別說在愛慕的小美人面前從未露出此般可怖之姿,就算是其他人也沒怎麽見過——昆特讨厭這樣的自己。

速度方面的增強已很好地融入日常,然而力量方面的他卻很少使用,不僅因為原本烏弩的部落裏力氣大的也不缺他一個,更重要的是,每次自己想要加強力氣,都會變成這副鬼樣子。

外表斑駁醜了吧唧就算了,連控制力好像都跟着下降,好似真的被同樣感染病毒的野獸異種。

昆特有過擔憂,若是使用的多了,會不會某天理智會退化成低級喪屍呢?

他曾經憂傷地請教過沈先生,一向冷靜機警的沈先生在這個問題上看起來欲言又止,還沒開口說什麽,又被其他事兒打斷了。

於是至今仍是未解之謎。

眼下也管不了那麽多了。┆

昆特回頭瞅了眼沙發上的背包,安安靜靜的,小崽子睡得正香。

他又瞄瞄大門外,估摸着自己這兒萬一,不,是一定會鬧出什麽動靜之後,也不确定能不能跑得過他們。

……嘶,要不然還是把小魚苗放近一點兒吧,這樣跑路的時候也好抓着。

昆特将麥汀汀的小書包從沙發捧到地上,收回視線凝了凝神,感受着熱量向着下盤湧去,臉上黑色的血管爆起,然後狠狠一腳踹向看起來不堪一擊的大門——

無事發生。

不,嚴格來說,也有誰受到了傷害:昆特本人。

青年倒在地上,滿眼不可思議地盯着那扇連個腳印都沒留下的門。

他被彈回來了。

沒錯,字面意義上,有某種相當綿軟的力量,将他剛才支配的暴力原封不動還了回去,房門沒受半點影響。

倒是昆特運了多少力,也就承了多少力。

好在喪屍對疼痛的感知力較弱,部落裏的低級喪屍即便被生生扯掉一條胳膊、卸下腿骨也依然大張着嘴往前走;昆特緩了半天爬起來,揉着肚子,自己被自己結結實實踹了一腳。

他仔細一看,那扇門從頭到腳竟然包裹着光,無色且微弱,所以才沒留意到。

他湊近了一點,有了教訓,這次伸出食指戳了戳——

果不其然,指尖像是陷進不會破的果凍裏那樣,被某種怪力推了出來。

昆特扒着門縫想往裏面看,臉都被擠變形了,卻只能看見一片微茫的光海。

他縮回來,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不是那扇門被光裹住,而是秦加的整個房間都困在了光裏。

難怪。

好半天捕捉不到裏面的交談聲并非他的錯覺,分明是出現了将屋子內外的人隔開的結界!

若僅僅是有光并不奇怪,畢竟麥汀汀在使用療愈力時花兒們都會發亮,第一次探查秦加情況時昆特也看見過。

問題是,麥汀汀的光是藍色的,介於小花朵的亮藍和他眼眸的煙藍中間,藍得澄澈又溫柔。

房間裏的光則是……昆特說不清是什麽顏色。

就只是光而已。

而且,麥汀汀的光是精神力的伴随狀态,不會形成這樣隔絕的界限。

昆特可以确定,房間裏一定發生了計畫之外的變故!

他用盡種種方式,每次蓄力一擊都百分百回饋到自己身上,好似感覺不到疼似的接着撞門。

門也同樣感覺不到疼。

遺憾的是,付出再多也沒有收效,門也好,房間也好,仿若被封進了另一個世界。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屋子裏沒有任何動靜。

有好幾次昆特都産生懷疑,裏面的那些人會不會已經消失了?真的還有誰在嗎?

他頹然地癱在地上,不敢往深了想,捂住眼睛,嗓子眼深處咕嚕出一聲近乎哽咽的喘熄。

能做什麽呢……

從某個時刻起,他已然察覺到,事實上自己什麽都不能為麥汀汀做了。

正在這時,在一系列敲門砸門踹門的動靜中毫無存在感的小書包,忽然動了動。

躺在旁邊的昆特側頭看

過去。

說起來……小東西今天睡得還挺沉。

不管哪個種族,幼崽的睡眠品質都是令人豔羨的,這一點并不奇怪。

只是換做平日裏,背包外面那樣吵嚷,小人魚總是要像個小蘑菇一樣雙手頂着書包蓋噗嚕冒出來,看一看,等到媽媽說沒關系,再回去繼續安心地打小呼嚕。

今日卻格外安靜。

安靜到了不正常的地步。

意識到這件事後,昆特往前回想,從麥汀汀和其他喪屍進入秦加的房間、他單獨在客廳哄睡了麥小麽之後,崽崽就再也沒有發出任何動靜。

連那細弱無憂的小呼嚕都不見了,簡直——簡直像進入了沉眠一樣。

小麥和小小麥之間有某種類似於精神連結般的感應,雖然不知曉原理,但昆特見識過這兩個小家夥情緒的起伏基本同頻,伴随着對方的變化而變化。

昆特一度懷疑過小小麥是不是小麥腿上那些小花朵的化身,不然怎麽能具象化得如此精準?

眼下,若是麥小麽真的陷入沉睡,那麽是不是意味着屋內的麥汀汀也——

昆特為自己的聯想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成年喪屍眼睜睜地盯着書包被泡泡包裹越飛越高,各個縫隙像包不住水的漏網,往外散逸着光。

一開始是很淡、很淺的白色,摻了一丁點兒奶黃,爾後愈發向着金色暈染。

昆特顧不得四肢的酸痛,猛地從地上蹦起來,視線寸步不離跟着飄到門口前的書包泡泡。

果不其然,小人魚再一次像個小蘑菇一樣鑽了出來。

幼崽背對着昆特,全身都浸泡在淺金色的光芒中。

從這個角度看不見崽崽的表情,不知為何,成年人心裏哆嗦了一下,直覺不太對勁。

——小魚崽的狀态不對。

麥小麽帶着泡泡離開了書包,後者啪嗒從空中掉落,摔在地上奄奄一息。

小家夥離門越來越近,看起來想伸手摸摸看那些從深處漏出來的光。

昆特下意識出聲阻止:“等等——”

崽崽聞聲低下頭。

青年自然地同他對視,看見小孩子的瞳孔,愣了一下。

他印象中,小崽兒的眼睛泛着綠色,又從那剔透的綠中析出金來,像黃昏沐浴下的翡翠,剔透、柔和且稚嫩。

此刻卻成了純粹的金。

最燦爛、最明烈的金色,像某種高貴血統或是萬人之上權柄的象徵,不容任何人染指與亵渎。

小幼崽看着他,似乎在等待對於阻止自己的行為有一個解釋。

那應當是個非常普通的對視,然而昆特竟然不自覺打了個冷戰。

嬰兒是不該有這麽冷漠的神情的……對吧。

也許不該說是冷漠。

小孩子好像完全進入了另一個空間,靈魂被抽離,眉梢到眼角繃得毫無弧度,漂亮的瞳孔中沒有任何情緒,完全被格式化那樣調動起所有客觀、理性的東西,同以往那個愛笑愛撒嬌的小寶寶相去甚遠。

尤其是那雙眼睛——金明明是非常穩定的東西——可他看起來卻時刻充滿巨大變故,類似於快要死去的恒星達到坍縮爆炸前的頂點。

不知為何,昆特望着麥小麽,不自覺想到一個詞。

人形……兵器。

昆特咽了咽口水,把擔憂和勸阻都吞了回去。麥汀汀曾經提到過,麥小麽是會暴走的,雖然還不确定除了被搶走奶嘴還會有什麽觸發條件。

只是無論如何,當麥小麽這團火燒起來,自己一定是最先被殃及的池魚。

小人魚伸出小小的手指碰了碰門縫裏的光。

那些光在昆特接近的時候像個會把他嚼吧嚼吧吞下去的怪物,可在麥小麽面前,青年分明感覺到了光的瑟縮。

它們在怕他。

無論“它們”究竟意味着什麽,都很明顯對小人魚産生了畏懼——那是在絕對力量差距下,本能的臣服。

喪屍青年狠狠咬着牙關,才不讓自己像個慫包一樣在嬰兒面前直發抖。

他一眨不眨盯着上空。

崽崽後退半步,垂下眼睛想了想,然後猝不及防一甩魚尾——

他甚至沒有很用力,要說的話,是個非常悠哉、非常輕盈的擺尾,像小奶貓追逐着自己的尾巴嬉戲那樣。

然後對面的門化成了粉末。

不是被撞開,也不是出現裂紋,是直接從一整扇堅固的大門,瞬間碾壓成齑粉。

大概也就花了一秒鐘的時間,迅速到昆特眨眼都不夠用,先前自己花了再多力氣都撞不開的大門,就這麽徹底失去了防禦力。

形勢陡然逆轉。

泡泡帶着人魚幼崽向屋裏飄去,昆特沒空多震驚,連滾帶爬起來跟進去。

裏面的場景将兩個不速之客都怔住了。

秦加的房間和大多數這個年齡的年輕人一樣,裝修色彩黑白灰,除了必要的床、桌椅和櫃子以外沒有多少多餘的家具,尤其在昏迷後的一年多被家裏人收拾得非常乾淨。

不過再怎麽乾淨,也應該是個房間的樣子。

昆特和麥小麽所見的,卻是如同毛坯房一樣灰撲撲的囚籠,沉悶的「灰」壓過了一切原有的裝飾。

但「灰」并不是唯一的。

在那些千篇一律的色彩之上,明亮的、驚人的藍色,以線條的存在形式貫穿整個房間。

千千萬萬條玻璃一樣的藍色絲線布滿了各個角落,繃直到再多半點延伸就會斷裂的地步;這些亮藍色的線并不是靜止的,微光浮動,仿佛緩緩交錯前行。

所有「藍」的源頭,這個迷宮般小小屋子的中心點,正是懸浮在正中央、chi*身裸*的純白少年。

少年精致的容顏流露出幾分難以自抑的苦痛,脖頸彎曲到了不可思議的弧度,頭向後仰去,被捆綁住的四肢都有不同程度的輕微痙攣,像寒風侵襲中的新生雛鳥顫動着細小的絨毛。

仔細一看,所有絲線的發源地是他的小腿,也就是原本生長出藤蔓的地方。

等到湊近了才發現,那些「絲線」既不是真正的線也不是光,而是荊棘。

少年的身體正是供養這些狂亂植物發瘋的母體。它們伸出的每一截枝丫,發出的每一層光芒,開出的每一朵花兒,都在汲取和耗損他的生命。

千萬根藤條皆處在靜默和行動的中間地帶,沒有燈的房間盈滿藍色的幽光,宛若正在進行一場狂熱的邪惡儀式,潔白無瑕的少年正是被供奉的祭品。

這一幕華美而奇詭,狠狠鞭笞着目擊者的神經。

末日裏恐怖的景象多了去了,什麽千奇百怪都有,尤其這些年跟着烏弩,更是見多識廣。

但這樣的還是從來沒見過。

昆特大張着嘴,心髒都要跳停了——

哦,還好,他早就沒有心跳了。

他在外面傻等着的時候,裏面到底發生了什麽?

為什麽關門前人人還在摩拳擦掌策劃營救,如今卻連一個開口說話的人都沒了!

青年揉了揉眼,又揉了揉眼,确定自己不是做噩夢以後,強迫自己把視線從麥汀汀被藤蔓桎梏烙下紅痕的纖細腳腕移開,環視房間其他人。

秦叔早就蜷縮在角落昏死過去,頗為凄慘,瘋婆子和野孩子的姿态則相對安詳,八成進入沉眠中。

昆特想要晃醒随便其中哪個問問看,剛想從懸在頭頂的藍色絲線下貓腰鑽過去,手臂傳來一陣燒灼似的疼痛。

他扭頭一看,罪魁禍首是右邊沒被注意到的藤蔓。

理論上活死人是感覺不到痛的,哪怕皮膚是人體最大的感知器官。但剛才那種刻骨的疼昆特清晰無比地感受到了。

昆特明白了,這些藤蔓有着相當強的攻擊性,層層疊疊保護中的儀式不容許任何外人私自闖入。

再一看它們縱橫的排列,很像一些古星球電影中密室鐳射切割,誰想要拆解、打破迷宮監獄,必然要付出慘痛的代價。

在他的正上方,崽崽見到那邊浮在半空的麥汀汀,眼神變了,不再是那個一觸就爆的核兵器,變回了極沒安全感、需要媽媽懷抱的小小幼崽。

崽崽茫然又怯怯地發出“麽”的一聲,都不太像一次具體的發聲,更像嬰兒無意識間吐出的小泡泡。

接着,他不顧周圍那麽多阻攔,向那邊飄去。

昆特瞪大了眼睛,剛才自己碰到藤蔓留下的燙傷不是假的,好在他皮糙肉厚且反應夠快才保住了胳膊,皮膚上依舊留着深深的、迅速腐爛的傷口。

崽崽那樣幼小,細皮嫩肉的小寶寶,被碰到了還得了!

青年根本來不及出聲阻止,泡泡已然撞上了擋在最前面的三四根藍色藤條。

昆特下意識閉上眼,不想看到殘酷的一幕。

然而并未響起嬰兒的哭聲,事實上什麽都沒發生,幾秒鐘後他猶豫不決把眼睛睜開一條縫,訝異地看見泡泡柔軟透明的邊緣被炙烤得滋啦滋啦響,被護在裏面的小孩子竟毫發無損。

作為守衛,藍荊棘們盡責盡職地擋住泡泡的去路,哪怕傷不到“真兇”,也盡可能不讓任何異物闖入祭壇。

崽崽并沒有為這個感到煩惱,滿眼滿心只有那邊看起來很不舒服的媽媽。

他的小手握緊又張開,奶嘴随之亮了亮。

看上去完全是不經意的一次閃爍,接着,逆轉的一幕發生了:阻礙在他前行路上的所有藍色絲線自動自覺挪開,為小嬰兒的泡泡留出大小正好的通道。

崽崽根本沒多看它們哪怕一眼,向着麥汀汀所在的地方靠近。

在他的身後,藤蔓們依此閉合,再次縫成密密匝匝大的保護罩,仿佛方才的讓行從未發生過。

全場唯一清醒的目擊者就這麽眼睜睜看着一尾小小人魚游進了廣闊的熒藍珊瑚叢中。

青年這才反應過來,背包裏沉沉睡着的小人魚不是因為睡到“該醒了”才醒過來。

他是被喚醒的。

昆特猜測過,麥小麽與麥汀汀之間存在着某種不确定成因、或許兩人都沒明晰意識到的穩定聯結。

恐怕從房間裏的治療出現不在計畫中的發展趨勢開始,從麥汀汀受到傷害起,麥小麽就已經受到連結的影響跟着一同沉睡。

爾後,也正是從這段連結之中,麥小麽察覺到了媽媽的不對勁。

嬰兒并未對屋裏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相反,他的目的與行動軌跡比昆特還要篤定,通過連結掌握全域。

——他是來救麥汀汀的。

人魚幼崽來到喪屍少年身邊,黃翡翠似的眼瞳裏有不解,有畏怯,也有着深深的、對麥汀汀的依賴和眷戀。

他趴在他身上,像平日裏睡醒時那樣,小尾巴纏上他的手臂,想要喚醒深陷囹圄中的監護人。

媽媽。

他想。

崽崽來喊你了呀。

面對毫無反應的少年,嬰兒流露出毫不遮掩的傷心。

媽媽為什麽不醒來?

媽媽為什麽——為什麽不睜開眼看着崽崽?

柔嫩的、輕紗一樣的淺金色尾鳍,拂過藍瑩瑩的花蕊。

是誰……

是誰,帶走了媽媽?

*

此刻,精神空間中。

依偎在一塊兒的兩只喪屍等待半晌,竟沒有等來死亡的劇痛。

秦加戰戰兢兢睜開眼,四周

的碧綠迷宮停止了移動和擠壓。

發生了什麽……?

他來不及多思考,先看向臂彎中保護的少年。

麥汀汀因為過量的恐懼臉色很不好,白得透明,簡直随時要從他懷中融化。

秦加緊張地問:“小汀你還好——”

那個“好”字沒能說完。

因為麥汀汀明顯不太好。

他的左邊小腿在流血。

不是成為喪屍後深到發黑的粘稠血塊,而是屬於人類的,流動、鮮紅的血液。

兩邊玻璃幕牆相隔的距離已經到了極限,秦加根本不敢多挪動半步,否則會被地錦的鋒利葉片直接削掉一塊肉。

他摸索着把麥汀汀向懷裏抱得更緊些,盡量讓自己成為最後一層保護,吓得舌頭直打結:“你、你怎麽受傷了!到底是怎麽回事?是碰到那些葉子了嗎?”

秦加驚疑不定地看向他的小腿附近,并沒有看到帶血的葉子。

麥汀汀的傷口不僅在流血,還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腐爛。

并不腥臭,只是有種森然的寒氣,聞起來讓人心裏一涼,像是生到死的鐘聲。

少年從等死的狀态中回過神,聞言迷茫地眨巴眨巴藍眼睛,也順着秦加的視線看過去。

咦……

傷口的位置、形狀、甚至惡化狀态,都是那麽熟悉,仿佛這兒天生就不該是閉合的肌膚。

他并不記得自己有被爬牆虎割傷。

換句話說,沒有受到任何傷害,憑空出現了傷口。

對此麥汀汀倒是顯得很安然:左腿的傷是屬於他的一部分。

有傷口,才有腐爛;有腐爛,才有再生。

再生出荊棘與花後,他才能夠重新擁有自己的力量,而不是在這裏像個掉進獵人陷阱的柔弱小兔子一樣坐以待斃。

如今,他的「武器」回來了。

少年擡眼看向殺人濃綠外依舊迷蒙的灰色邊界,生出一些模糊的預感。

在那之外,有誰在幫他……

是誰呢?

正在少年絞盡腦汁得不到答案之時,歇息沒多久的迷宮重新動了起來!

秦加臉色唰地變了,兩道幕牆之間距離已經不足一米,他們畢竟是兩個成年男人,再加上橫七豎八伸出來的刀刃,根本沒有再躲藏的空間。

按照玻璃牆壁移動的速度,十秒鐘之內他們都會被大卸八塊,擠成一灘黑色的血水,永遠地死在這裏。

已經有尖銳的葉刀邊緣嵌進他的胳膊,直插腦仁的痛感讓從小到大沒怎麽吃過苦的秦加第一反應就是用大哭來宣洩,可他又不想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那麽慫,只能咬着牙哼唧出疼得變了調的呻*,畏死的恐懼讓他全身都哆嗦起來。

然後,疼痛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溫潤的清涼,好像有一雙溫柔地手捧着他受傷的地方,舒緩他的不适,魔法般阻止了惡化。

秦加詫異地看過去,一朵很小很小的藍花兒附着在他的傷口上。

準确來說,是抵在爬牆虎的葉子前面。

不僅那一朵……他看向周圍,每一根明晃晃戳過來的尖刺前面,都有一朵柔弱又明亮的小小花朵,義無反顧地張開花瓣保護着他。

花兒們并不是憑空出現的,它們之間連着一道道近乎透明的絲線,泛着幽幽的光。

青年視線跟着下移,發現了勇敢的小鬥士們的出發地:竟然是麥汀汀腿上的傷口!

秦加:“咦……?”

那裏為什麽會開出花來?

秦加沒有在現實世界中見過麥汀汀,也就不知道喪屍少年本來的模樣,不知道這些荊棘和花,原本就是他的一體共生。

那些小花朵的花瓣如此纖薄,甚至沒有紙張的厚度,好像輕輕一碰就會枯萎破碎。

可它卻能抵擋住刀山火海和千軍萬馬。

就像……就像麥汀汀一樣。

貌似柔弱,卻又有着驚人的堅韌和勇氣,如同一株躲在角落裏不易被察覺、努力生長的植物。

少年眼神沉靜,看出了秦加的不可思議,動了動嘴唇,剛想說什麽,在發出聲音之前,變故再次發生了。

延展到無窮的迷宮牆陡然被削掉大半,空氣中無形的巨刃将藤條割出整齊劃一的光潔切口。它們在短暫的瑟縮後重新掙紮生長,卻并非朝着瑟瑟發抖的喪屍們,而是不斷向上、再向上。

半空中無數地錦的藤條擰在一塊兒,一開始雜亂無章,僅是互相攀附,緊接着開始調整每一根枝條、每一片葉子的位置,越來越具象化,固定出圖紋來,像張巨大無比的……人臉?

麥汀汀和秦加互相看了看,看見對方眼中相似的疑惑。

這張臉怎麽有點像阿嬷?

這就是……阿木口中的,阿嬷的「考驗」嗎?

手掌般的葉片在沒有風的空間裏簌簌抖動,協奏出悠遠的交響曲。藤條擰成的人臉從半空慢慢傾斜,直到向他們俯瞰過來。

不僅是初來乍到的麥汀汀,連在胡蘇姆鎮生活了十幾二十年的秦加,也還是頭一回聽見阿嬷開口。

并不如想像中的老巫婆那樣嘶啞可怖,反倒是非常溫和的、老人家慈愛的聲線,吐字清晰流暢,和活人無異。

阿嬷問,你願意用最寶貴的記憶來交換嗎?

他們不知道她問的是誰。

在麥汀汀出聲之前,秦加擋在了他前面,着急道:“有什麽沖我來!不要、不要為難小汀!”

阿嬷那張藤蔓織成的臉緩緩轉向他,千萬片葉子拼在一塊兒,神情竟有些悲憫:“我給過你機會,但你沒有放棄你的那些記憶。如今,它沒有那麽高的價值了。”

秦加一怔。

不夠珍貴……嗎。

事實上他已經不太記得當初堅決不肯用來交易的「記憶」究竟是什麽了。

灰色空間裏待越久,有關現實的思維褪色得越快。

他緊握不放的那些記憶,如同沙漏裏的流沙,指尖并攏得再如何緊密,終究是要消逝不見的。

如此看來,阿嬷的提議是對麥汀汀的邀請。

看起來透明純白的少年,又有什麽珍稀到可以打碎圍城的回憶呢?

那張地錦人臉竟能顯現出頗有耐心的表情。阿嬷再一次問:“你要交出你的記憶嗎?”

記憶……

麥汀汀惶惶看向自己垂落的細白指尖。

他最寶貴的記憶,是什麽呢?

——美麗的貴婦人溫柔地幫他系好領結,叮囑着“路上小心”,外面的飛行車早就等着了;

——個子高高的男人拍了拍他的頭頂,笑道,你要好好喝牛奶長高,才能趕上我啊,看看你這細胳膊細腿兒的;

——面容和藹但充滿貴氣的老人挽着他,參加皇室舉辦的舞會,他不會跳舞,在下面安靜陪着老人家,像只小倉鼠一樣乖乖吃點心。

——和啪叽的媽媽、雪怪薩米爾在草場上打打鬧鬧,占地面積遼闊的莊園全是他家的産業;

——壯觀的巨型星艦,明淨舷窗外盛着一整個神秘的宇宙,一窗之隔則是十八歲少年對太空無盡的向往;

這些……是什麽?

是他的回憶嗎?

為什麽連他自己都沒見過?

大多碎片中的背景都是同一顆富麗堂皇的星球,那就是他生長的地方嗎?

麥汀汀以為是掠過大腦的思緒片段,僅自己一人可見,然而身旁的秦加仰着腦袋張着嘴,已經看呆了。

灰色空間不知何時灑下漫天晶瑩的碎片,雪一樣無聲地墜落到他們身周,掩蓋了爬山虎葉子和藤枝那灼目的綠。

——他的記憶,在精神空間中被實體化了。

它們如同時光機,載着丢失了前半生記憶的麥汀汀呼嘯着闖進前十八年的過往。

沒有被接住的那些,也就和真正的雪一樣,輕巧地融化,他再也記不起。

“這是……啥?”旁觀者呆了呆。

秦加小心翼翼地捧起一片掉落的雪花,從閃着光的晶瑩中看見了幾歲大的小麥汀汀,臉頰柔嫩,淺發如雪,穿着奶黃色小雞T恤和淡藍牛仔背帶褲,在父母懷中略帶羞澀看着鏡頭,咬着手指,純真的圓圓眼穿透歲月與生死,遙遙望着彼端的他。

好可愛哦。秦加想。

雖然想得不太是時候。`

少年的手肘攀纏着自己的藤蔓,一朵藍色的小花開在手背上,某個碎片正好掉進花苞裏。

麥汀汀擡起手,注視着裏面的自己。

和其他回憶中錦衣華服、披金戴銀不同,這一幕裏的他全身只有一件尺碼過大、顯得空蕩蕩的白T恤,連雙腳都是□□的。

少年身上那種被富養和寵溺的嬌氣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與周遭互相排斥的寂靜的疏離感。

背景也不再是富饒強大的文明星球,而是紛亂的森林。

地上好幾顆果子,紅得鮮豔欲滴,隔着回憶好像也能聞見那股誘人的清香。

……他記得這裏。

是他第一次見到棘棘果的地方。

回憶中不僅有他真正的家園,也有來到北極星之後。

盡管寥寥無幾,但在貧瘠殘酷的廢土中,在他身上也不是全然沒有發生過好事情。

麥汀汀一動不動盯着那片碎片,心裏有些朦胧的影子,徒勞地試圖想起更多。

直到它無聲滑落。

“我在這孩子的大腦深處找到了這些畫面。”阿嬷緩聲道,“你對阿木很好,他很喜歡你。所以,作為感謝,我可以讓你自己挑選将哪部分記憶交給我。”

少年灰煙藍的瞳孔一動。

越來越多的雪墜下來,幾乎将他淹沒。

周遭時空凝滞,少年慢慢跪下來,跪在潮濕的水流中,背後是層疊堆砌的翠綠,眼前雪原空茫無聲,開出一朵一朵冰藍的花兒。

不對。

他在大雪中翻找着。

……不對。

還有什麽……

有什麽,是他至今沒想起來,卻是潛意識告誡絕對不能交出去的寶藏,是他如今賴以生存的、如同希望一樣閃閃發亮的東西。

淺金色,淡綠色。

小小的,柔軟的,會目不轉睛望着他,笑得很甜很甜。

貼着他的肋骨,絕無僅有的心髒律動。

那是他在蒼涼末日中能夠捉住的,唯一的溫暖。

“不要……”

少年雙手捂住眼睛,手指止不住地顫栗,将自己埋進大雪裏,身體弓成脆弱的、卻是在自我保護的防禦姿态,好似竭力抓住什麽。

他雙眸失焦喃喃道:“不要帶走……”

不要帶走那段記憶——

唯獨臂彎裏那一丁點微小但蓬勃的溫度與心跳,是他決不能交付的代價。

“你還是覺得那個比較好嗎。”盡管是個問句,老人用的卻是陳述的語氣。她蒼老的聲音像一雙真正的眼睛那樣看着慌亂無措的少年,“我在提取你的記憶時,你的确将這一份抓得最緊,我查看過了,也的确是最有價值的記憶,非常适合用來入藥,所以我先扣留了。我以為你不會發現的。”

秦加慌裏慌張地左右看看,但無能為力。

原本是對他的洗劫,如今成了另外兩個人的較量。

而少年對此毫無反應,一動不動地維持着那個半跪的姿勢,花兒爬上他的頸側。

半空的藤條開始撤退,阿嬷的聲音也好似離遠了

“我答應了阿木,會對你寬仁一點。這樣吧,你試着說服我——如果你能自己想起來是什麽的話,我就把它……把他還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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