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話是請求的話, 就是語氣跟命令沒有差別。

宋家夫婦相互看了眼,忙不疊點頭:“您二位慢問,我們出去吃飯。”

繞過發愣的兒子之前,警長問了句:“你要吃什麽?”

手指點了點他, 意思是好好表現, 別在貴客面前丢人。

宋信結結巴巴:“什、什麽都行, 我、我、我不挑……”

門哢噠一聲在背後關上了。

屋子裏驀地靜下來,宋信連自己的心跳都聽得一清二楚。

他僵立在兩位審判者面前, 日光燈烤得額頭上的汗都要下來了。

宋信翻來覆去把最近做的事情回想了一遍,也沒什麽問題啊, 遵紀守法的好公民一條,絕沒幹壞事。

難、難道是因為看小美人的XX文和XX圖?

不對啊, 這點兒小事也不可能驚動這兩尊大佛吧!

那到底是——

林不聞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可憐的小孩兒怕得都快暈過去了。

他側過頭責備地瞥了眼奧維, 意為你剛才吓到人家了。

奧維無辜地聳聳肩——關我什麽事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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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不聞不再跟他腦電波吵架, 轉而對着宋信盡量和顏悅色:“先坐吧。”

可惜嚴肅慣了的上校和顏悅色得不太達标, 年輕人戰戰兢兢如負千斤摸着沙發邊緣坐下來:“謝、謝謝……”

完全忘了這是自己家。

“別緊張, 你沒有犯什麽事, 我們就是來問幾個問題。”

宋信不安地攥着已經皺巴巴的衣角:“您、您說……”

“你知道γ-CC-09這個直播間嗎?”

宋信呆了呆。

因為這個?

北極星直播間在母星、乃至整個赫特星域都很出名, 甚至在外星域乃至其他象限都有觀衆,不然排行第一的烏弩幾百萬常駐粉絲哪兒來的。

可是為什麽要問自己直播間的事兒呢, 他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小觀衆, 連打賞都只敢氪金珊瑚及以下的檔位。

奧維接着問了第二個問題:“你知道‘棘棘果

’這個直播間嗎?”他低頭看了眼手中的PADD, 大約是什麽相關資料, 眼神有點兒慘不忍睹地補充, “原名叫做……呃,‘美色誤事’。”

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說這個詞時下意識看了眼身邊的同僚。

好在, 林不聞沒有注意到。

棘棘果……麥汀汀?

跟小美人有關?!

宋信如遭雷擊,難道是小美人出了什麽事嗎?

小年輕的反應半點不加遮攔——果然,他們找對人了。

林不聞和奧維交換了一個眼神,同時傾身向前。

“可以的話,請你講一講和這個直播間有關的事情。”

*

北極星,胡蘇姆鎮。

秦叔帶着秦加來的時候,麥汀汀正在和昆特分工做晚餐。

說是晚餐,其實也沒什麽需要特別料理的,不過是把蔬果洗一洗掰一掰,再給麥小麽榨汁。

他們開門邀請兩人進來後,不善言辭的少年腼腆笑了笑,回去接着弄水果,昆特則負責接待。兩人的分工一向明确。

昆特抱着麥小麽,小嬰兒明亮的眼睛望着來客,很想說話,可惜還不會說話,吐出一個泡泡來。

秦叔對這個第一次見的異族幼崽從開始的敵意到現在的喜愛,只經歷了他們救回秦加的轉變。

他逗着小孩兒,感受着崽崽皮膚上不同於喪屍的柔軟和溫暖,有幾分說不上來的悵然。

胡蘇姆也好,整個北極星也罷,這顆枯萎的星球上再也不會誕生新生命了。

秦加從進來開始就沒說話,在他們跟前杵了一會兒,還是沒忍住,捏了捏拳頭走到麥汀汀旁邊。

昆特還得和鎮長說話,眼神不住往那邊瞟,小美人見秦加過來,有幾分驚訝,藍眼睛裏漾着靜谧的水光。

昆特心不在焉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見秦加像個狗尾巴似的跟着麥汀汀轉,心裏煩得不行。

好好的又給自己弄出個情敵來,連看見秦加那張俊臉都嫌晦氣。

可是沒辦法,秦加畢竟是鎮長的兒子,又在整個小鎮都很受歡迎,怎麽也避不開。

“用不着跟那傻小子置氣。”秦叔也瞥向那邊,“你們也不會在這裏待太久吧。”

昆特一驚:“啊?我們是不是給你們添麻煩了……”

秦叔搖搖頭:“不是我要趕你們走,而是你……或者說,那個孩子,總會離開的。”

“您是什麽意思?”

“他看起來就不屬於這裏。我不是說胡蘇姆,我是說,北極星。”秦叔道,“其實你也很清楚,對吧,他一看就是世家大族的孩子。或許,是那裏的人。”他做了個向上指的手勢。

昆特有些不服氣:“就算是上象限的人,就算……就算是第一第二帝國的人,那也有平民嘛,怎麽就能确定他是很有身份的人?”

鎮長嘆了口氣:“你看過他腰上那個家紋嗎?”

昆特一怔。

從還在烏弩部落時的粉色鬥篷,到現在的風衣,少年外套裏面是裸着的,這一點他早就清楚,也是為什麽一般都不太敢看小美人脖子以下的地方。

腰……這麽私密的部位,他可不曾逾越。

“是個麥穗的形狀。他姓麥,對吧?如果真的是那個麥家……”鎮長嘆息,“總有一天,會有人來把他接走的。”

昆特并不清楚上象限的事情,然而關於麥穗和麥家不止一次聽人提起過了,也模糊地明白是個不得了的家族。

秦叔憐愛地看了看他:“你和小加差不多年紀,若不是末日,本該在享受戀愛吧?可是有些人,天生跟我們就不是一個世界的。軌道偶爾的交彙,也不能代表什麽。你也希望那個孩子過得更好吧?不是灰頭土臉地東躲西藏。”

年輕的那一個不說話了。

秦叔悠悠道:“所愛之人過得好,才是真正的所求。盡管有時候,可能自己已經看不見了。”

昆特哭喪着臉:“秦叔,你想得這麽透徹,是不是也經歷過很多啊?”

中年人笑眯眯地看着他:“也許我只是看過很多。”

他的聲音低了點兒,像自言自語,“我可是要帶領所有居民過很好的鎮長啊。”

昆特眨巴一下眼,不明白這話是什麽意思。

秦叔抹了把臉,像是一同抹去憂愁的回憶,然後捏了捏小人魚的臉蛋。

小家夥乖乖待在昆特懷裏聽着他們的交流,盡管聽不懂,仍然好奇而專注。

“好了,年輕人,不想難過的東西了,我來給你說說胡蘇姆的發展吧?”

*

“……所以啊,他就跟我說,因為高山區的線路鋪得不好,再加上這邊經常暴雪,容易凍壞線路,所以總停電。”

秦家父子倆走後,昆特一邊吃已經料理好的蔬果,一邊把鎮長剛才講的樁樁胡蘇姆轶事都分享給麥汀汀。

雪山本來就晝短夜長,於是,為了适應漫長的黑暗,小鎮上的人世世代代進化出越來越強的視力,被感染之前,眼睛就有發光的趨勢了。

麥汀汀放下果子,小小地“哇”了一聲驚嘆。

坐在懷裏的麥小麽擡頭看看他,拍了拍小手,大聲地跟着“麽~!”了一聲,絕對是氣氛組捧場王。

少年回想了下秦加合秦叔的長相:“他們看起來,不像這裏的人。”

“對。他們原本是城市裏的人,秦叔和秦加的雙親是同事,來高山區援建來着。胡蘇姆的居民淳樸友好,他們待了不少年。但後來遇上了雪崩,秦加的父母遇難了,也算是因公殉職吧。秦叔收養了小加,兩人一直留在胡蘇姆,秦叔還當上了鎮長。然後病毒爆發,再往後的事兒,也就千篇一律了。”

三口之家的成立到傾覆,說起來是寥寥幾句話,可在其中的人多背負了多少傷痛和辛苦,外人是無從探知的。

好在,他們救回了秦加,把秦叔最後一個親人送回他身邊,讓異國他鄉相依為命的父子倆得以團聚。

對於夾在生死縫隙中的感染者們而言,已經最好的結局了。

昆特看見麥汀汀聽見秦加的經歷後低落的模樣,有些吃味,小心翼翼地打探:“你……你喜歡他嗎?”

小美人懵懵懂懂重複:“‘喜、歡’……?”

“我、我是說秦加。”昆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又磕碰了起來,“你、你、你……”

“喜歡的呀。”小美人微笑着回答,并不遮掩。

這麽直白,昆特聽着更難過了,并且後悔自己為什麽要問。

果然自己還是比不上那家夥麽……

“也、喜歡你。”少年望向他,圓圓的眼睛宛若純淨無瑕的藍寶石,不摻絲毫私欲雜質。

青年一愣,繼而從脖子紅到耳朵根。

其實他懂的,小美人的“喜歡”和愛情無關,就像喜歡棘棘果,喜歡一朵花、一片雲那樣,乾淨得要命。

然而能被親口說出來喜歡,他還是高興得不得了,手腳都不知該怎麽放了。

麥汀汀沒注意到他被自己一句話點成木頭的怪異模樣,高高舉起人魚幼崽蹭了蹭鼻尖。

“最、最喜歡崽崽啦。”

嬰兒開心地咯咯笑,奶嘴和鱗片都亮了起來。

昆特看着他們親密無間的互動,想着,沒關系。

小美人對自己只是純粹的友情也沒關系。

只要能陪在他身邊,就已經足夠。

廢土沒有任何娛樂活動,進化出意識們的喪屍習慣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吃過飯後就該睡覺了。

和昆特道了晚安之後,麥汀汀躺在自己的床上,蓋着軟乎乎的小毯子,有點兒像回到棘棘果旁邊的樹屋裏。

懷中的麥小麽早就睡着了,吐息安穩,時不時嘤咛一句,似乎做着什麽夢。

少年卻有點兒睡不着,腦海中依舊重播着早些時候的畫面。

那時候秦加走到他身邊,盯着他洗果子的動作,似乎很有掙紮。

麥汀汀知道,被阿嬷從精神空間中抽走「一見锺情」以後,現在的秦加對自己應該很不喜歡才對。

那為什麽,又一副很想和自己說話的樣子呢?

青年沉默半晌,咬了咬牙開口:“你在做什麽?”

少年看了看自己面前水靈靈的果子,有些不明白,但還是耐心地解釋給他聽:“洗果果。”

“……哦。”

“嗯……”

“……好吃嗎?”

“嗯……”

“哦。”

“……”

兩人就這麽一個字一個字地蹦,還都是沒什麽意義的語氣詞。

另一邊秦叔和昆特聊得正歡,好似講到了什麽好笑的東西,兩人的笑聲夾雜着小人魚的奶聲奶氣在屋子裏飄蕩,飄到他們這個沉默的角落,更顯尴尬。

秦加忽然上前一步。

麥汀汀下意識瑟縮了一下,過去的他過於柔弱無法自保,面對想要欺負自己的同類、尤其是人高馬大的那一群,根本沒有還手之力,只能逃。

秦加注意到他的躲避,很是沮喪。

但他還是賭上勇氣,孤注一擲地問:“那個,我……可以摸一下你的頭發嗎?”

小美人的頭發卷卷蓬蓬的,顏色那麽淺,像落着雪。

他的手和心都癢酥酥的,好想、好想摸摸看。

少年愣了下。

這樣的話,這樣的情形,曾經在那個同患難共生死的灰色空間中,秦加也問過。

那時候青年說,我可不可以抱你一下。

一瞬間他仿佛被拉回灰色天空與碧綠迷牆的圍城中,夢境與現實的交點被模糊。

片刻後,少年回過神。

就像在囚籠裏的回答一樣,麥汀汀點點頭。

秦加擡起手,極謹慎、極輕柔地碰了碰他垂落的發梢,接着露出一個又想微笑又想大哭一場的笑容,慌亂地擡眼,在接觸到麥汀汀眼神的剎那,如同觸電般猛地縮回手。

好像有什麽東西即将沖破枷鎖,越過他超速的假想心跳,飛出喉嚨。

謝謝。

最終,他低聲道。

對不起……

哪怕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為何道歉。

少年站在那兒一動不動,水珠從指尖滴落,未發一言。

……

人類的感情那樣複雜,就算成了喪屍也依舊無法抗拒心動的本能。

只是這些對於白紙一樣單純的麥汀汀來說,實在很叫他困惑。

他喜歡每一個對自己好的人,但那種喜歡是喜歡昨日的晴空,今夜的星光,喜歡一顆青翠欲滴的果果,小石子掉進湖水中的漣漪,喜歡飛鳥振翅與鳴音。

要說有誰不太同,那就是對崽崽的喜歡更一點——不,不是一點,是多得多。

他的喜歡是百分之百的甜蜜,沒有酸澀,沒有苦楚。

所以他不會明白,愛與愛之間又有什麽差別,不明白患得患失的叫做僾情——那離他過於遙遠了。

人類千絲萬縷剪不斷理還亂的感情,離小喪屍太遠太遠了。

麥汀汀輕輕拍着小人魚的背,哄着被昆特鼾聲驚醒的幼崽重新入睡,自己也阖上眼,在困擾中慢慢睡着。

*

半夜,他們忽然被什麽動靜驚醒。

起初以為是窗戶沒關緊的風聲,很快,分辨出了那絕不是風能夠産生的動靜。

粗重的、野獸一樣的喘熄,在寂靜

的夜中極為可怖。

麥汀汀把麥小麽塞進背包裏,昆特做了個手勢讓他們別動,自己悄悄貓腰來到窗戶旁,向外看去。

原本晴朗的夜空聚積起成片的烏雲,在他們的房子前,同樣巨大的陰翳背着越來越黯淡的星光投下來。

待看清那陰影是何物後,兩人驚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一頭高達兩米、極為健碩的獅子,鬃毛在晚風中烈烈,通體雪白,連花紋都是淺色的。

那雙獸中之王的野性雙瞳,在星光下明亮得攝人心魄。

麥汀汀在畏懼之餘,分心疑惑地想着,胡蘇姆可從來沒有大型野獸,少數民族各個武藝高強,周圍安定得很,很少有不要命的動物來騷※擾。

這一頭難道是從雪山上跑下來的嗎?

雪山上有雪獅,聽起來還挺合理的。

他不認得,但昆特認得。

不僅認得,還極為恐懼,膝蓋一軟,直直跪在了地上。

“對不起……我錯了……”

青年做出乞饒的手勢,喃喃道歉,渾身止不住地戰栗。

在他驚懼而哽咽的尾音中,白獅長嘯,震得大地一同顫唞,像踩一座紙房子那樣輕松地踏碎房子的外牆,直直撲向麥汀汀!

少年只來得及把裝着小人魚的背包往外一推,便被雪獅那足足有人腦袋那麽大的肉爪按在地上,沒有半點掙脫或逃跑的餘地。

昆特傻傻地跪在那兒,看着小美人薄薄的衣衫被剛刀般的利爪輕易撕成碎片,兩種不同明暗度的純白在昏眩的夜色裏交織。

毀壞的牆垣殘屑撲簌簌墜落,彌漫的煙塵之中,無瑕的少年被迫露出纖細的頸側,因為疼痛和過量的膽怯止不住顫栗,脆弱得好似一碰就碎。

無辜的美貌全然剖開坦白,暴露於最原始的、讓人不得不臣服的野性威壓面前,畫面極為迷亂。

雪獅張開血盆大口。

*

赫特主星,皇家療養院。

別着貓咪發卡的短發小護士正用上有生以來最快的速度奔跑,軟底鞋踩在吸音材料的地面上并沒有發出噪音,可任路過的誰看到都仿佛能看見她腳下生風,不得不感嘆一句,看着瘦瘦小小的,跑起來這麽快;還有,年輕就是好,雙腿用得這麽靈活。

她一路避着人群和懸浮擔架,看見電梯前排着長隊,着急得跺了跺腳,乾脆從旁邊的樓梯噔噔向上跑。

水壓、水質都會對傷口産生很大影響,影響恢複速度,海洋又過于兇險莫測,即便能夠抵禦其他海洋生物的妨礙,也不可能控制水的流速、深流變換以及其他地質現象,人魚族現在大多醫療場所也都搬到了陸地上。

小護士一口氣爬到四樓,急急忙忙向着主任辦公室奔去,正巧主任剛查完房,都已經出門了又想起什麽沒交代完的,站在門外回頭囑咐。

病人點頭表示自己記下了,點着點着感激的神色染上驚恐:“醫生想小心——”

來不及了,沒剎住車的小護士已經砰地撞到他身上。

其他醫生和病人家屬趕忙七手八腳把兩人扶起來,上了年紀的主任扶着老腰,看清“兇手”後就發火了:“你啊你,我說了多少次,做事不要這麽毛毛躁躁的!你以為自己在哪裏,醫院!醫院是讓你練跑步的地方嗎?撞到病人怎麽辦?撞到儀器怎麽辦?遇到性命攸關的事兒了嗎?有比危急病人更重要的嗎?你們這些小孩子,就是心不靜,心不靜怎麽治病救人啊,我以前總跟你們說……”

小護士的發卡都被撞歪了,墜在發梢上,此刻面對老師的怒火根本不敢分心去拂下來,眨巴着眼睛聽他數落,大氣都不敢出。

半晌,主任的機關槍總算停下來,深吸一口氣穩住自己的情緒,皺起眉:“行了,說吧,找我什麽事兒?”

小護士如夢初醒:“陛、陛、陛——”

主任氣呼呼打斷她:“避什麽避,是你撞我先!”

護士急得手勢都用上了:“不,不是,是陛下來了!”

主任:“……”

他那號稱外科一把刀、遇海嘯都不抖的手,竟然在聽完“陛下”兩個字後,不可抑制地哆嗦了一下,愣在原地。

直到旁邊有醫生小心提醒,他才回過神,對着小年輕吹胡子瞪眼:“這麽大的事情你不早說!”

小護士委屈極了:“您也沒給我機會說啊……”

“還敢頂嘴!”

“……”

主任不再跟她掰扯浪費時間,讓所有人該幹嘛幹嘛去,自己獨自進了電梯,按下頂樓。

*

皇家療養院的頂樓乍一看是個屋頂花園,開滿了各種清新淡雅的花兒,且很少有人打攪,唯一一輛電梯需要授權才能在這裏停留。

花園的中央有一座外形看起來是木質的小屋,裏面則是間配備高端的病房。

埃裏希·希歐多爾放輕腳步走進來,他今天穿了件純黑的襯衫,扣子扣到頂端,不需要系領帶也不影響他的禁欲莊重。

皇家禦用大師的手作裁剪出的襯衫樣式極佳,襯得肩寬腰窄。面料絲滑,雖然是深色,卻在光線下反射鑽石般的光澤,熠熠生輝。

墨鏡遮住的眉眼英俊無雙,從鼻梁到下颌的線條優美,五官雕刻般深邃。

今日是私訪,為了不引起騷動,除了戴上墨鏡,平日裏标志着身份的大溪雲珊瑚王冠和極光珍珠都沒有配備。

然而打扮得再低調,舉手投足間從骨子裏散發出的高雅與矜貴卻仍像恒星一樣璀璨,無法遮擋,是那些靠包裝造勢的小明星、“貴公子”人設半點學不來的。

埃裏希帶了一束纖維玻璃紙包裝的聖卡拉海百合,彎腰放在床頭,花兒的淺紫色為慘白的病房增添了一絲生氣。

靠在病床上的人跟他的五官長得很像,應當是非常美且有氣質的,只不過因為經年病痛折磨得骨瘦形銷,顯得十分虛弱。

女人擡起頭,氣色不太好,但神情沉靜。

“埃裏希,我說過,你不用總費時間來看我。”

“遵守禮節,姑姑。”埃裏希垂着眼睛望向她,“最近還好嗎?”

“老樣子。有時候他們會推我出去轉轉,看看外面的花。”

“那就好。”

“你呢,忙嗎?”

“尚可。”

兩人一問一答,極其公式化,惜字如金,語調也平常,看不出對對方究竟有沒有真切的關心。

若不是這兒除了他們沒有第三人,簡直像為了上鏡的演戲,完全沒有親人之間的溫馨。

尤其是,愛琳·希歐多爾已經是埃裏希·希歐多爾在這個世界上僅存的,最後的親人了。

作為赫特皇室的直系血脈,愛琳自然是最早被抓去、用上最殘忍手段的人ti實驗受害者之一。

可惜她的身體沒能支撐她完成全部的改造,於是現在下半身成了一條腿、半邊尾巴這種人不人魚不魚的鬼樣子。

當年第三帝國使用的藥物和手段過於罕見,哪怕是赫特帝國如今的醫療水準,也無解。

愛琳做不到徹底僞裝成人類,也沒法全部恢複到人魚體,既不能離開水,也不能長期暴露在空氣裏,而且魚尾的撕裂傷非常嚴重,無法支撐她游動或者走路,不得不像每一個殘障者一樣常年躺在特制的病床上,終身癱瘓。

姑侄倆之間沒什麽話要說,房間裏彌漫着難聞的藥水、消毒水以及沉默。

直到負責愛琳的主任醫師聞訊趕來,向陛下報備希歐多爾女士最近的身體狀況,才總算有了點兒動靜。

主任對這位比自己年輕二十多歲的陛下又敬又畏,除了涉及到專業方面能對答如流以外,其他問題總是止不住一遍遍擦汗。

好在,王并沒有為難他,了解完情況後就放他走了。

主任進了電梯之後,懸着的心總算回到肚子裏。

年過半百之後還能感受到年輕時候面對老師的緊張感,在陛下這兒也是獨一份了。

病房裏重新陷入無言的寂靜。

埃裏希似乎并不着急走,哪怕他同愛琳之間也無話可說。¤

他站在窗前,眺望着外面成片的花圃,似乎在比較這裏與禦花園花朵的種類差異。

過了一會兒,一個提着保溫桶的男人走進來。

他看起來頗為年輕,眼眸溫潤,笑起來有兩個酒窩,脾氣很好的樣子,是讓人能心生好感的類型。

埃裏希聽見動靜,轉過身,定定地看了他幾秒鐘:“……姑父。”

戴逸晖比妻子愛琳·希歐多爾要小上不少,跟埃裏希年紀差不多,加之心态好、長相嫩,不仔細看還以為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

每次見到這個身為全族群的王、整個赫特帝國掌權者的內侄,他總是很緊張,更別提對方還對自己用上了長輩的稱呼。

戴逸晖吓了一跳,掙紮了幾秒還是揮揮手:“您、您不必這樣,陛下,叫我名字就好。”

“禮節。”埃裏希語調不變,重複了一遍不久前對姑姑講過的話,“遵守禮節是皇室和赫特的傳統。稱呼問題還是必要的,姑父。”

戴逸晖這下是真緊張了,瞄了妻子好幾眼,才結結巴巴道:“那、那行吧,陛下,我很榮幸。”

愛琳靜靜地看着他倆,并不幹預他倆各論各的,我管你叫姑父,你管我叫陛下。

片刻後,移開了視線,當他倆不存在。

生病久了,會将人的精氣神愈發抽空。愛琳·希歐多爾在病床上躺了十年,早就沒有普通人魚易燃易爆的性情了。

如今她無悲無喜,如同入定,一眼望盡生死,什麽都不再重要。

戴逸晖拿的那個明顯是給愛琳特意做的飯菜,保溫效果再好,放久了總是不夠新鮮。

埃裏希抿了抿嘴,沒再多留:“那我就先走了,姑姑,希望您康健。”

盡管誰都知道那是個不可能的祝福。

愛琳微微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在她的手邊,海百合柔柔飄落一瓣紫色。

*

待王的腳步聲完全消失在病房門外,戴逸晖才大大松了口氣。

他把保溫桶擱在另一側的櫃子上:“親愛的,現在吃嗎?”

愛琳搖搖頭。

一日三餐,戴逸晖頓頓親手做,一做就是這麽多年,風雨無阻。

可惜對於如今的愛琳來說,哪怕頓頓山珍海味也沒有胃口。

她輸液的藥品中有營養劑成分,足夠她每日的能量需求,很多時候不另外吃飯也行。

戴逸晖好脾氣慣了,并不生氣,坐在妻子旁邊,握住她沒在輸液的冰涼左手,想到面如冰霜的陛下,心有餘悸:“吓死我了。每次見他都是一次對我的心髒的考驗。”

愛琳似乎想要嘗試彎彎嘴角,但失敗了,不過聲音倒是輕松了幾分:“你這麽怕他做什麽,怎麽說也是個晚輩。”

戴逸晖幫她按摩肌肉:“——那可是陛下啊,殺人不眨眼的陛下!誰能不怕——哎,也只有你了。”

愛琳瞥他一眼:“別說得那麽可怕,他只是嚴厲了點兒。”

像是想起了往昔時光,雌人魚的眼神變得悠遠了些:“他的确不像他父親的行事風格,強硬、冷漠得多。不過那麽小就經歷了滅門,也是難怪。”

戴逸晖為她梳理着長卻沒有光澤的金發:“我聽說,他是親眼看着他的母親……”

愛琳的聲音沉了沉:“是的。那年他才六歲。”

她閉上眼睛,往昔歲月浮現於腦海。

六歲的男孩,本生活在幸福的家庭,有父親教導,有母親陪伴,是帝國順位第一繼承人,自己又聰慧伶俐,任誰都看好将來。

——他本将有的那個無限美好的未來。

她依稀記得那時候小小的埃裏希,不像現在這樣陰沉、捉摸不透,也曾是個愛笑愛玩的小孩子。

二十幾年前的人魚族依舊生活在海裏,聖卡拉海的中心,那片最遼闊的疆域便是皇家所在。

愛琳成年後并不與身為彼時王與王後的兄嫂住在一塊,隔三差五會去探望他們。

每一次她乘坐巨鳐車抵達皇宮,小埃裏希總是第一個在那兒歡迎她。

小家夥那時候還是一頭齊肩的金發,拉着她的手興高采烈帶她去看自己剛剛搭成的珊瑚城堡,追着她的尾巴游來游去,海水中笑得咕嚕咕嚕直冒泡泡。

那時候的他,和每一個天真活潑的同齡孩子沒有差別。

後來一切急轉直下,她也再沒看過埃裏希的笑容。

“別難過了,親愛的。”戴逸晖從背後摟住她,讓她靠在自己懷裏,吻了吻她苦澀清香的發頂,“說點兒開心的事吧,我剛從亞瑟老師那裏回來……”

愛琳仍舊閉着眼,靠在他懷裏聽他碎碎念。

她這輩子最大的幸福就是遇到了這個樂觀善良、又深愛自己的丈夫。

如果,埃裏希也有一個絕佳的伴侶的話……

*

北極星,高山區,胡蘇姆鎮。

秦加一晚上睡得都不好,做了無數個夢。

一會兒是他在房間的角落裏摸了小美人的頭發,一會兒又是奇怪的迷宮。

一會兒看見突然出現的小魚崽,一會兒是指着他哈哈大笑的瘋婆子和野孩子。

他翻來覆去,不停從噩夢或美夢中驚醒,怔怔地盯着天花板,捉摸不透這一切究竟是癔症,亦或是曾經真實發生過、卻被遺忘的事情。

他對麥汀汀的感情糾結到了極點,既厭惡,又無論如何想要靠近。

要知道,秦加生性開朗,向來是善於表達自己感情的性格,喜歡誰就去追,讨厭誰乾脆離得遠遠的——總之,還從來沒有出現過面對小美人這樣的泥潭。

在青年第二十次在即将破曉的晦澀天光中睜開眼,決定天一亮就去找麥汀汀問個清楚,問問看是不是在被困的精神空間中,有一些自己不記得的經歷。

他抱着被子軟軟的一角,又想起小美人銀色卷發的觸感。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秦加一骨碌爬起來換衣服,盡情挑戰喪屍僵硬軀體的活動極限,剛一開門,卻看見父親嚴肅的神色。

秦加頓時有了種不祥的預感。

預感到父親接下來說的話絕不是自己想聽的那種。

中年人打量一番自己高大的養子,沉聲道:“小加,我接下來說的事,你要有心理準備。”

秦加艱難地咽了口口水:“……您說。”

鎮長輕聲道:“麥汀汀他們不見了。還有另一個小夥子,和那個嬰兒……他們的房子被襲擊了,看起來,應該是被野獸抓走了。”

秦加大腦嗡的一聲,接下來父親再說的什麽,已經聽不清了。

他繞過父親拔腿就跑,指令甚至不是經過大腦思考後發出的,完全是本能。

一陣風過後,鎮長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這孩子……”爾後也匆匆跟過去。

秦加趕到時,現場已經圍了不少人了。

胡蘇姆的日出很晚,天蒙蒙亮,一雙雙發着光的眼睛探照燈似的映在殘垣斷壁上。

看着仿佛地震後的狼藉,青年的脊背完全垮了下去。

這間小屋,昨天晚上他還站在裏面,得到允許後摸了摸少年的頭發。

聞起來那麽香。那麽讨厭的味道。……那麽香。

短短數小時後,什麽都沒有了。

鎮民們竊竊私語。

“這麽大的腳印,估計是兇多吉少了。”

“可惜啊……”

“兩個人,就這麽沒了。”

“是三個,還有一個小的呢。”

“哎,阿琳,你不是住他家對面嗎,沒聽見搏鬥或者呼救?”

“沒有啊,就是晚上有風來着,我還覺得奇怪呢。”

“啊?昨晚沒刮風啊,我在外面待了挺久的。”

“那不是很奇怪嗎?”

“是啊……”

“想不通,這家又不住鎮頭鎮尾,為什麽先襲擊他們?”

“是哦,而且不僅是‘先’,是‘只’。連住他們旁邊都沒被殃及。”

“嘶,這麽說來,就好像目标明确、沖着他們來的一樣……”

地面上深深凹下去一串腳印,每一個都能站得下兩個成年人,可以想像本體有多麽可怖。

胡蘇姆的鎮民們各個身懷絕技,一般的動物輕易不敢靠近,上一次有記錄恐怕要追溯到幾十年前。

更何況雪山這樣極端的環境下是很難産生個頭太大的變異動物的,根本沒有足夠的食物供它們捕獵。

這件事怎麽看怎麽透露着詭異。

秦叔拍了拍兒子,心情同樣複雜。

他昨晚跟昆特說麥汀汀總會離開這顆破敗的星球,竟然一語成谶。

可在他的料想中,絕不會是以這種形式。

青年的拳頭攥緊又松開,松開又攥緊。

他似乎抽噎了一聲,慢慢轉過來。

“父親,”秦加的眼睛亮得可怕,“我想去救他——我要去救他!”

*

高山區邊緣。

昆特自己是速度型進化方向,跑起來一般動物都比不上,本以為自己早就習慣了高速移動。

可真被雪獅叼着跑時,還是被晃得直想吐——照雪獅這個加速再加速下去,馬上連心髒都能甩出來。

他是說他自己的。

數小時前,當這頭巨型猛獸撲向麥汀汀時,昆特還以為小美人要當場血濺三尺。

然而奇怪的是它并沒有傷害他,按着左嗅嗅右舔舔,好像在品嘗一塊香噴噴的小蛋糕,很滿意似的,片刻後把他叼了起來。

它很有分寸,沒讓尖利的牙齒傷到人類嬌嫩的皮膚,像貓咪叼着自己心愛的玩具一樣帶走了少年。

雪獅走了幾步,好像想起什麽,又回頭看了看那邊的昆特,眼神有些狐疑。

昆特:“……”

現在才注意到這還有一個嗎。

沒想到雪獅并沒有丢下他,反而把麥汀汀甩到後背上,待暈暈乎乎的小喪屍抓住它的鬃毛防止自己掉下來之後,又一口咬住昆特。

青年天旋地轉之前最後的下意識舉動,就是伸長手臂一把夠住孤零零躺在那兒的小背包。

再然後,巨獅載着他們狂奔,昆特完全昏了過去。

昏過去之前昆特還留下最後一個模模糊糊的念頭:這種小美人被怪物抱/背在懷裏,而自己像根被狗啃着的肉骨頭一樣的事情,好像……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雪獅不知道跑了多久才停下來,出發前還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此刻已經天光大亮。

它抖了抖鬃毛,兩只喪屍都被甩到地上來。

昆特還好,麥汀汀可是被從兩三米的高度扔下來的,好在地上的草長得高高厚厚——

咦?

高高的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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