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胡蘇姆生長在雪山腳下, 雖然不至於像高海拔地區那樣光禿禿寸草不生,但依舊符合高原的特徵,植被盡量貼近地面好汲取熱量,不會竄得太高。
所以……
兩人環視周圍, 高山區的大面積遼闊的蒼白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 是濃郁茂密的綠。
盡管這是在見到雪獅的那一刻就已經預料到的後果,昆特的心還是不住向深淵墜去。
——他們回到森林邊緣了。
沈先生花了那麽大代價、犧牲了那麽多, 才把他們送走;
他們經歷了雪山上與灰雪蓮和雪怪的“殊死搏鬥”;
想盡辦法周旋,以付出了記憶的代價才留在胡蘇姆鎮;
做了那麽多、那麽多, 只是想逃出森林區而已。
如今,光是雪獅獨自出面, 就已經毀掉了所有的努力,輕輕松松将他們拖回地獄。
雪獅停在一條小溪旁喝水休息, 絲毫不在乎兩只喪屍會逃跑, 反正他們也不可能比得上它的速度。
喝完水還有閑情逸致聞了聞堤岸上的花花草草, 粗壯的尾巴在身後一甩一甩, 頗為惬意。
麥汀汀第一件事就是把背包裏的小人魚抱出來, 查看崽崽的情況。
嬰兒的适應力比成年人強多了, 居然沒有什麽不适,還被一只蝴蝶分走了吸引力, 在媽媽懷裏扭動着小身體伸出手想要抓蝴蝶, 這可是崽崽在海裏從來沒見過的東西!
麥汀汀松了口氣, 又去看癱在地上的昆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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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幹嘔了好幾次, 這會兒四肢大敞, 異常虛弱:“你、你還好嗎?”
麥汀汀點點頭。
然後小聲問:“你,認識它?”
“是的, 何止是認識,根本聞風喪膽。”昆特絕望地閉了閉眼,“你知道這是誰養的嗎?”
麥汀汀:“……?”
“是……弩哥的。”他低聲說出這兩個字,仿佛是什麽不得了的惡魔詛咒,聲音都抖了一下,“他馴服了不少變異動物,這頭雪獅是他得意的武器,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就算獵物遠在天邊,也能用那可怕的嗅覺追蹤到。別看它現在在那兒喝水,其實它可以幾天幾夜不吃不喝,所以只要是被弩哥看上的敵人,就算不自己親手解決,也沒誰逃得過雪獅的捕獵範圍。”
麥汀汀下意識回頭看了看那邊通體銀白、格外漂亮的獅子,心裏後怕得很。
直到這時他才明白過來,猛獸帶走他倆,不是為了當儲備糧。
而是……烏弩找到了他們。
昆特把眼睛睜開一條縫,仿佛怕雪獅聽見那樣音量壓得小小的:“它靠近的時候,你沒有感覺到嗎?我記得你的……呃,你有辦法感覺到敵人的。”
麥汀汀為難道:“我能,感覺到生氣。”
可是昨夜,不,直到現在,這頭白獅的心情也依舊是悠然自得。
他的确能感應到他人的暴怒,也就是說能察覺到不同尋常的「紅」;然而雪獅從頭到尾都是愉快的「綠」,和每一個做着美夢的鎮民一樣沒有差別。
他要怎麽在一片祥和之中分別來敵呢?
基於同樣的理由,人魚幼崽也沒有因為恐懼暴走:他壓根沒有感覺到威脅。
可以這麽說,雪獅對他們是沒有惡意的,倒是有點兒像貓貓找到了新玩具。
麥汀汀的療愈力僅負責安撫焦躁和暴戾,如果從開始就樂颠颠兒的,那麽他也做不了什麽。
昆特聞言兩邊眉毛都垮了下來。
他對自己的實力很有自知之明,是逃跑型選手,增強的力量也都是為了逃跑而輔助的,根本不适合跟人1v1。
先前的危機,反倒都是靠着需要他保護的麥汀汀和麥小麽來解決的。
如果這兩人對白獅都沒有辦法,
那他們就只能束手就擒,被押回部落,接收魔鬼的懲處。
雪獅休息好了,呼嚕了一聲催促地上的兩只喪屍起來,故技重施,麥汀汀趴在他背上,叼着昆特,繼續向着濃綠深處跑去。
一小時後,連麥汀汀都快堅持不住了,雪獅的步伐重新慢下來。
重重樹影間,出現了一個人影。
是戚澄。
他做了個手勢,雪獅意味不明地甩了甩尾巴,停下腳步,屈身趴在地上,随口吐掉了昆特。
後者因為沖擊的慣性在地上滾了好幾圈,繼而爬起來悲憤地拍打着渾身沾着的草葉泥屑,狼狽不堪,無人問津。
為什麽人與人之間的待遇差別這麽大,對這個看臉的世界絕望了!
戚澄看都沒看他一眼,徑直向雪獅走去,擡頭看向麥汀汀。
純白的少年騎在銀白的巨獅之上,明淨的光線彙聚在他上方,順着他的發梢、眼睫、鼻梁一路流淌下來,熒熒勾勒出精美的輪廓。
他低着頭,半張臉藏在陰影中,看不太清神情。長長的睫毛輕盈一顫。
戚澄有種錯覺。
此刻的麥汀汀不像即将被帶上審判場的獵物,倒是更似下凡的聖子垂憐於世間。
他也不是行刑人——他一直是他忠實的信徒。
少年順從地伸出手,并不打算反抗即将到來的命運。
男人沉默地靠近,将他從雪獅身上抱下來。
小美人被這一路狂飙甩得有點兒腿軟,接觸到地面時一時沒站穩,戚澄即使把他往懷裏一帶,讓他靠在自己身上,找到重心。
麥汀汀比他矮一個頭,慌亂之後他的嘴唇不小心蹭到了少年的發梢,嗅見近在咫尺、撲面而來的清香。
少年下意識抓住他的胳膊,細白柔軟的手指與他疤痕累累的小臂形成了鮮明對比。
……戚澄的喉結滾動了一下。
他閉上眼又睜開,抹掉所有情緒。
“走吧,我帶你去見兩個人。”
*
無論是麥汀汀還是昆特,都以為戚澄口中的兩人是烏弩和沈硯心,然而令他們無論如何都沒料到的是,戚澄并沒有帶他們回大部※隊所在廢棄工廠,而是去了“聖所”,那個只在惡劣天氣中才會集體遷徙去暫時躲避的體育館。
雪獅在門口找了個草地卧下,甩甩尾巴意為你們愛幹啥幹啥,老子不想走了。
戚澄也沒管他,揮動胳膊撓了撓它的下巴,巨獸像只慵懶的貓咪一樣舒服地眯起眼。
喪屍們繞過橫在門口的守衛者走進去。
一樓到負一樓的大洞自然是無人修繕的,依稀能看得出當日這裏所經歷過的天搖地動。
和蛇鳐大戰的驚心動魄歷歷在目,不僅是麥汀汀心有餘悸,連小背包裏的麥小麽也感應到什麽,探出小腦袋,皺着鼻子使勁嗅了嗅,似乎聞見空氣中殘留的能量波動,着急地沖着媽媽嘤咛比劃。
“沒事。”少年感覺到他的擔憂,握住他揮舞的小手,“不用擔心,不怕。保護你。”
他對崽崽的安撫不需要借助荊棘或「藍」,也能夠很快生效。小孩子很快安靜下來,小臉靠在他懷裏吮着奶嘴,仍舊帶着警惕打量周圍。
故地重游,卻沒有太多時間回憶。他們貼着牆根走,避開那個可以直接掉進地底的大洞,顫巍巍來到二樓。
在那裏,麥汀汀一眼看見兩個被綁在立柱上的人——竟然是從胡蘇姆消失多日的阿嬷和阿木!
他從精神空間裏出來之後,只見到無頭羊,阿咩負責傳遞他們收集好的材料,以及阿嬷研磨好的藥水。
等到秦加醒來,這兩人就徹底從胡蘇姆失蹤了。
鎮民們紛紛議論,他們要麽是畏罪潛逃,要麽是大搖大擺去新的、更好的地方生活了。
誰也沒想到,竟然是被烏弩幫到了森林區來!
這是什麽時候發生的事,烏弩到底多久之前就已經找到逃跑的他們了?
想一想都覺得不寒而栗。
時隔多日再見到搶走他記憶的兩人,麥汀汀并不覺得氣憤;他向來不記仇,就算是以前朝他丢石子的喪屍也沒有心生怪罪過。
他反而為他們感到擔心。
同烏弩的相處時間并不長,但麥汀汀深刻地體會到這是一個怎樣渾身戾氣、兇狠、陰毒的暴君。
當初沈硯心為了送他走,做出了計畫周密的部署,也僅能維持到趁着烏弩不在的時候讓他離開,并且讓跑得最快的昆特陪同,能逃多遠逃多遠。
他們當然不會天真到以為烏弩發現不了、或者不動怒,只是想着,若是那時麥汀汀已經到北極星的另外一半,饒是烏弩也趕不上。
麥汀汀和昆特不負衆望,在雪怪啪叽的幫助下翻過惡劣的雪山,來到隐世桃源般的胡蘇姆。
已經到了這種程度。
都已經做到這種地步了,還是沒能逃出烏弩的手掌心。
饒是遲鈍的麥汀汀,後知後覺的絕望也漫過喉嚨口,幾近窒息。
阿嬷和阿木分別被綁在相反的兩側,不是用繩子,而是用劇毒的紫藤,麥汀汀記得這個,應當是屬於尼基塔的。
如果他們不動彈,藤蘿就只是普通的藤蘿,可若有掙紮,紫藤的倒刺則會立刻腐蝕他們薄薄的皮膚,直到酸将身體燒出窟窿來。
三人進來之後,他們也沒有反應,垂着頭,亂七八糟的頭發遮住臉,看不見表情。
少年匆忙趕過去查看他們的狀況,一老一小并沒有受什麽明顯的外傷,然而就是沒有反應。
看來烏弩很懂得對不同喪屍使用不同的懲罰措施,比如對有精神力的這兩人,使用的也是幹預、甚至摧毀他們的感應力。
麥汀汀還沒有進化到可以有更多高階操作的地步,面對仿佛被抽走靈魂、木偶一樣的兩人,他無能為力。
這時候戚澄從後面走來,手掌猶豫了一下,輕輕搭在他的肩上:“行了,讓你看到,任務就完成了。現在還要回到部落裏。”
“他們……怎麽了?”
“我不知道。”
“還、還會醒嗎?”
“這個我也不太懂。”
隔行如隔山,對於毫無精神感應力的戚澄而言,這些的确完全是他的知識盲區。
小美人的手指一直發抖,眼圈紅了,咬着嘴唇:“是因為……我嗎?”
阿嬷、阿木也好,留在部落裏可能被牽連的其他人也罷,都是因為他嗎?
是他的存在,讓所有人徒生變故嗎?
他是那個罪惡的花蕊嗎?
戚澄看了他很久,千言萬語化作唇齒間一聲長嘆:“……別耽擱了,快走吧。”
*
時隔數月再次回到廢棄工廠,所有人的心境已然地覆天翻。
麥汀汀沒有立刻被帶去見烏弩,後者據說去往新的地區迎戰了。
他吞并的部落越來越多,一年一度的喪屍王挑戰即将進入尾聲,毫無疑問,烏弩又将是今年的冠軍。
不怕死的人,将永遠立於不敗之地。
然而烏弩從沒打算去往母星,他會在恰當的時機送走自己的對手,然後在接下來的日子,慢慢把整顆北極星都握於自己手中。
麥汀汀對這些事情沒有了解,也不感興趣。
他更在意的是重新見面的沈硯心。
工廠附近有一片面積不大的湖泊,很安靜,風景也很好。
湖畔對岸的樹林背後,是連綿的山巒,青灰色的,如同碧空下缥缈的山水畫。
麥汀汀便是在那兒見到坐在輪椅上眺望着遠山的沈硯心。
……輪椅。
少年怔在原地,腳下仿佛生了根。
清俊的青年穿着深灰色的襯衫,黑西裝外套搭在膝蓋上,遮住下半身。
在喪屍們一個個衣衫褴褛的末日裏,沒有異能的他,實在是乾淨整潔得無比出挑。
印象中沈硯心穿的算是西裝三件套,可是近日再見,卻沒有了西褲,那件外套就是能夠遮蔽的全部。
他看起來比麥汀汀走時要瘦了許多,但是再瘦,也不至於西裝下的左半邊空空蕩蕩的。
不對勁。_
要空曠到什麽地步,才需要坐上輪椅?
陪伴在身邊的老管家見麥汀汀被戚澄帶到這邊後,沖來人點了點頭,蒼老的眼睛裏目光渾濁,似有千萬嘆息。
但他什麽也沒說,和戚澄一起離開。
於是,湖水中的倒影只剩下兩個人。
“回來了。”沈硯心開口,語調平穩,聽不出什麽情緒來。
他維持着那個極目遠眺的姿勢,沒有回頭,聲音淡漠而微微嘶啞。
少年躊躇片刻,走上前去,但還是與他之間隔了幾步距離。
離得近了更能明顯地看見凹下去的左半邊。麥汀汀一直盯着,沈硯心的目光在他那張嫩生生的、一看就沒怎麽受過罪的小臉上不着痕跡地掃視了一圈,心髒落回原地。
還好。
他過得不錯,就是好消息。
青年的手指在輪椅扶手上來回輕敲了幾下,麥汀汀覺得那姿勢有些眼熟,看起來就像古母星時代的一種樂器。
如果他沒有把記憶交給阿嬷,那麽也許還記得某些碎片裏,他也曾學習過它的彈奏。
沈硯心保留着大部分感染前的記憶,這是他這段時間想出的新辦法,於極度痛苦的煉獄中,回想曾經熟悉的音樂與旋律,重溫虛幻的國度,剝離開現實獲得片刻喘熄。
在那個夢境裏,他依舊是受人追捧的沈家少爺,是雲端之上的小王子,是他自己。
不是泥潭裏的一顆棄石,荊棘上枯萎的倒刺,他人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破爛玩具。
他的手指停下來。
片刻後,掀開了蓋在膝上的西裝外套。
僅僅撩起很小的一角,也足夠麥汀汀看清了。
少年的心髒仿佛被針紮了一下那麽疼。
在同樣的位置,和麥汀汀小腿上腐爛、長出藤蔓同樣的位置上,沈硯心的左腿連皮帶肉被剜下一大塊,從腳踝直貫膝上,血污早就被處理過,現在已經能看見裏面的森森白骨。
切口相當整齊,不似千刀萬剮,到更像狠戾、富有計劃和目的性一次割下。
麥汀汀的腐爛出長出的荊棘是柔和的,但沈硯心的這兒卻是被尼基塔的劇毒紫藤纏繞,像一根無法掙脫的鎖鏈。
他看起來就像被最殘忍、最拙劣的手法,模仿成了另一個麥汀汀的一部分。
少年怔在原地,連自己都沒意識到,眼淚已經啪嗒啪嗒掉下來。
然而沈硯心卻好似并不在意,随意地蓋好外套,遮住那駭人的一幕。
他微微仰臉望向少年,甚至比麥汀汀走時見到的模樣更輕松些,連那一向病态的青白皮膚都有了近乎柔和的血色。
向來冷淡的容顏在與麥汀汀眼神相觸時有了丁點改變,像是春風融化了一隅冰川,唇角噙着淡不可見的笑意。
“看到更好的風景了嗎?”
他的确是笑着的。
然而那笑容,卻叫人如此難過。
少年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像電影裏的慢動作那樣半蹲在他旁邊,雙手顫唞,不知該放在哪裏。
左半邊是空的。
無論是因為什麽,是送走他的代價,還是抗争的懲罰,又或者只是惡劣的殘忍。
沈硯心的身體
已經不再完整了。
末日不比先世代,沒有異能的活死人的自我修複能力更是趨近於零。
缺失的部分,再也不可能回來。
麥汀汀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他時的震驚,這個人的情緒色彩竟然是空白。
那時候他不懂得,如今愈發理解,在軀體受到那麽多常人無法想像的磨難與侮※辱以後,沈硯心還能夠保護和保留的,就只有自己的靈魂了。
那是烏弩再怎樣都無法摧毀的東西。
他将它存放在離得很遠很遠的地方,确保誰也碰觸不到他。
「紅」是怒、憂、怖。
「綠」是愛、悅、喜。
沈硯心的「白色」,已然徹底封閉了自己的感情。
或許就是因為這個,在麥汀汀走後,哪怕經歷了新一輪手段更加高明的折※辱,沈硯心反倒淡定了。
他的靈魂完好無損,那麽,誰也傷不到他。
作為一只游離族群、獨自生活長達十年之久的小喪屍,麥汀汀的共情能力退化得厲害,很難理解他人那樣激烈的感情。
比如戚澄對他無言的關心;
比如昆特每次跟他說話就容易臉紅結巴;
比如秦加對他既厭惡又想觸碰的雙手。
他通通不明白為什麽,也不打算去設身處地地感受。
從某種程度而言,他對人類的感情不感興趣。
然而這不代表他看見有他人為自己受到傷害和折磨時,仍能無動於衷。
“……看到了。”少年哽咽,“雪。山。花。小鎮。”
“看到了就好。我的願望也就實現了。”沈硯心摸了摸他的頭發,像以前哄小盧克那樣安慰道,“別擔心,我不疼。”
——這完全是假話。
低級喪屍的确感覺不到疼痛,哪怕整條腿被卸下來也沒什麽感覺;但随着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的喪屍進化,或者說恢複了思維與知覺,沈硯心又是其中較快的那一個。
換言之,他如今能感受到的疼痛程度,已經幾乎和人類無異了。
麥汀汀嬌氣怕疼,哪怕有自愈能力,也很怕經歷傷口的疼痛。
他不敢想像沈硯心是怎麽生生捱下來的。
那得有多疼啊?
少年的眼淚一顆一顆滴在西裝上,映出一個個深色的小圓點。
他已經快要泣不成聲了。
“這是……”
“是阿白咬的。”
“阿白……?”
“就是帶你回來的那頭雪獅。”
沈硯心在提起這頭兩三米高、能輕易地置任何人於死地的猛獸時,并無恐懼,反而有了一絲連自己都沒注意到的寵溺,像是回憶一只玩毛線球的小奶貓。
他自言自語道:“撿到的時候才那麽一點兒,現在都長這麽高了,時間真快啊。”
阿白,通體銀白色的白獅,聞名【弓※弩】直播間的弩哥最為威風凜凜的坐騎,在最初其實是沈硯心撿到的。
那時候的它不過是一只巴掌大的小小幼崽,毛還濕漉漉的,眼睛都沒睜開,剛剛降臨到這混亂的世間不久,便失去了父母的庇護。
過去的沈硯心是個心軟的人,救了沒有家的人類幼崽,比如盧克,也救了奄奄一息的白獅幼崽,也就是阿白。
北極星上幾乎所有生物都受到了病毒感染,有程度、方向、形态不同的變異。
在動物身上,要麽像麥汀汀曾經在沙塵暴中遇到的羚羊群一樣高大、易怒,從食草動物變成食肉;
要麽呢,就像“聖所”地下室的蛇鳐,兩種截然不同的生物結合畸變,體型更是成十倍、百倍增長。
阿白和大多數動物一樣,長得空前高大,也遠比先世代的同類更為迅猛敏捷,速度、耐力、咬合力驚人,是當之無愧的百獸之王。
然而縱是這樣強大的阿白,依舊被烏弩征服了。
雪獅随着烏弩到處征戰,理所應當成了他最得力和趁手的武器。
盡管沈硯心才是它最初的飼養員,它和他幾乎沒了相處時間。
一個月前,沈硯心做了周密計畫後将麥汀汀送走,幾日之後烏弩回來沒有發現麥汀汀,問了好些個手下也得不到消息,便很快猜想到與沈硯心有關,勃然大怒。
他的怒火不僅因為麥汀汀的療愈安撫能力異常珍貴,更是沈硯心依舊沒有放棄對自己的抗争,還想盡辦法在他眼皮子底下挑戰權威,弄得他在部落裏顏面盡失。
難怪,難怪在返程路上沈硯心那麽主動,千載難逢的……
烏弩早看出了他的不對勁,也清楚他必定在謀劃什麽。
等到真正面對真相時,飙升的怒意還是脫離了自己的控制。
但他又不是真的舍得弄死這個最合自己心意的「玩物」。
廢土十年,他的領土上美人無數,沒有哪一個能讓沈硯心這樣符合他的口味,不斷激發出征服欲。
十年過去了,依舊沒有完全屈服,只不過從硬抵抗變成了軟抵抗。
他想,總有一天,我要讓那雙黑曜石一般的漂亮眸子,徹徹底底烙下自己的身影,再也不去看別人。
然而喜歡歸喜歡,懲罰還是要懲罰的。
他沒有自己動手,讓雪獅代替作為處刑者。
剪碎翅膀,拔掉羽毛,再剛烈的鳥兒,也不會有想飛的錯覺了。
烏弩有許多深藏不露的異能,死而複生只是其中一樣;他還可以操控雪獅——不僅是飼主的馴化、調※教,還可以做到某種類似於精神上的強制。
關於這一點很少有外人知曉,連沈硯心都不太清楚原理。
總之,阿白一點兒也不想傷害沈硯心,但卻沒法不聽從。
看着從小養到大的雪獅疼得滿地打滾,苦痛的嘶吼聲響徹林間,沈硯心想起他是如何撿到只有手掌那麽大的它,想起怎麽一點點用果汁和撕碎的肉喂養,比起生長停滞的盧克,阿白更像他親手帶大的那個“孩子”。
沒有誰能忍得了看着孩子在面前受苦。
沈硯心跪在地上,雙手反綁在身後,赤着的脊背上早就累累傷痕。
但他已經不覺得痛了。
他閉上眼,柔聲道:“……阿白,沒事,來吧。”
就算不是你,他想,不是你,也會是別的什麽。
雷霆總是要降下來的,早一點晚一點,也沒多少差別了。
……
講出的故事總是三言兩語從開頭到結局,但戲中人是怎樣在漫長看不到盡頭的黑暗中踽踽獨行,觀衆想像不出百分之一。
麥汀汀在聽的過程中并不說話,像一株倚着牆垣背陰生長的、安靜乖巧的植物。
等到沈硯心長嘆一聲,結束了過往,少年慢慢伏在他膝上,小聲地抽泣:“……對不起。”
他還不夠盡力,跑得不夠遠,才讓他的心血化為烏有。
沈硯心在他的後頸上輕輕摩挲了一下,提起嘴角似乎想要回以一個寬慰的笑容,還是放棄。
他低聲道:“不用跟我道歉。是規劃得不夠好罷了。”
輕描淡寫的幾個字,蓋過所有血腥的晝夜。
“我當初的願望,就是你能走得比我們都遠,看到我們沒看過的風景。”他說,“既然你看到了,不就已經實現了我的願望嗎?為什麽還要道歉呢?”
“好了,別哭了。”沈硯心道,“我不會安慰盧克以外的人。”
說是這麽說,但他的聲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柔和。
小美人聞言擡起臉,淚眼朦胧。
沈硯心低頭望着他:“我以前問過你,你來自哪顆星。現在找到答案了嗎?”
有什麽朦胧的場景在他腦海中一晃而過,麥汀汀大約知道自己曾經營救秦加的灰色空間中想起過什麽,最終也付諸流水一同遠去。
沈硯心輕嘆,像在對他說,更像對自己喃喃:“……可惜了。”
可惜的是,即便曾是高懸天際星星,一朝掉進沼澤裏,也回天無力。
他們沒辦法把他送回去了。
少年懵懵懂懂看着他,似乎還在等着“可惜”的解釋。①
沈硯心想說什麽,餘光瞄見湖水的倒影,原本頗為放松的姿勢驟然緊繃。
除了他們兩人之外,平靜如鑒的湖面倒映出了阿白的身影。
它走起路來沒有半點聲息,這也是為什麽在胡蘇姆時,那麽大一頭猛獸進入小鎮,沒有一個人察覺。
它的背上,有誰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一回來就着急見面,還真是情同手足。”
烏弩的視線慢慢吞吞,但像刀子一樣将一坐一跪的兩人來回剖析了個徹底,嘶啞的嗓音陰森森的:“我該為你們的感天動地的情誼鼓個掌嗎?”
麥汀汀條件反射抖了一下。
即便月餘前烏弩并沒有對他做什麽過分的事情,反而幫助他修煉精神力,可留下的疼痛無比鮮明。
光是聽見他的聲音,那些劇痛仿佛在四肢百骸重新流淌起來。
少年站起身,即便害怕,仍然擋在沈硯心面前,嗓音裏還有未散盡的啜泣:“……弩哥。”
烏弩居高臨下打量着他,勾起一個笑:“好久不見了,小家夥,你看起來過得不錯。”
只是那道将他曾一分為二的疤痕,将這個笑烘托得格外恐怖。
男人俐落地從雪獅背上跳下來,兩三米的落差宛若厘米。
他一手為阿白梳理着鬃毛,另一手沖麥汀汀招了招:“小家夥,來。”
小美人僵了僵,乖順地走過去。
他從來不是沈硯心那樣倔強的鷹,他只是被偶然捉住的金絲雀,就算脫離囚籠,柔嫩的、只适合觀賞的翅膀也飛不了多遠。
在他身後,沈硯心的手指動了動,像是要抓住他。
麥汀汀的衣角在他手背上拂過,黑色的雲飄遠了。
烏弩雙眼含笑,看着小美人一步步走到自己身邊,粗糙的指腹摩挲着他的的下巴:“你已經見過他們了嗎?”
精致的、淚痕交錯、怯生生的小臉,看起來總是叫人有莫名的興奮。
少年反應過來,這個“他們”指的是被綁在“聖所”的阿嬷和阿木。
他在男人手掌鉗制中艱難地點點頭。
“是他們欺負了你,對嗎?”烏弩笑意不減,“我都已經知道了。放心,我已經‘處理’了他們。再也不會有誰膽敢拿你做威脅和交易了。”
……“處理”。
少年的雙眼睜大,竭力想要為這個詞找一些柔軟的解釋。
但他失敗了。
好不容易停下來的淚意重新凝聚在眼眶中,讓那原本就霧蒙蒙的藍顯出一絲瑟瑟的灰。
淡色的雙唇嚅嗫着,什麽也說不出來。
烏弩摸了摸小美人的臉,低啞的嗓音此刻堪稱溫柔:“放心,我不懲罰你。你的逃跑,已經有人替你受罰了。”
有人……替他。
“但是,別再有什麽新的想法了,好嗎?”男人的問句仿佛在商量,卻句句不容置疑,“否則,我也猜不到我會做出什麽。”
少年緩慢地點了點頭,一滴淚順着下睫毛滑落,消失不見。
烏弩滿意地摟住他,招呼阿白回去了。
他反常地沒有管沈硯心,甚至從頭到尾,兩人沒有過一次眼神相觸。
對彼此恨之入骨的兩人,竟然難得将對方當做不存在。
他們走後,沈硯心仍舊
坐在原處,手指在扶手上輕輕敲擊。
無聲的音符飄向上空,近處的湖泊與遠處的山巒愈發模糊。
風卷起一片葉子,吹往他去不到的彼岸。
*
關於麥汀汀重新回到部落這件事,最開心、或者說是純粹開心的,當然是盧克。
小孩子并不懂得大人之間的權衡對弈,也不明白之前他們究竟為什麽要送走奶昔哥哥,更想不通怎麽又突然回來了。
不過沒關系,他在意的是如今能再見到汀汀哥哥和崽崽,高興極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盧克每天都來找麥汀汀,少年喜靜,就讓他帶着麥小麽到門口玩兒。
兩個無憂無慮的孩子擁有整個部落絕無僅有的天真與笑容,少年遙遙看着他們,在壓抑中得到片刻喘熄。
尼基塔被禁止跟麥汀汀說話,好幾次在工廠裏偶遇,女人露出哀傷的神情,搖了搖頭,離遠了。
同樣,戚澄除了給他送來三餐以外,也不能與他有過多來往。
他所擁有的朋友們,通通不能再靠近他。
麥汀汀幾乎再一次回到過往那種孤身一人的狀态。
他憂心忡忡的另一件事,是從回來的那天起就再也沒有見過昆特。
那個有着閃亮眉釘、傻氣笑容的黑皮膚青年。
生死未蔔的阿嬷和阿木,失蹤的昆特,被懲戒的沈硯心……
還有更多更多,暗地裏他沒有看見的,那些因為他而犧牲掉的「代價」。
因為他,值得嗎?
為了他值得嗎?
他又有權去越過所有人的努力站在未來評判過去嗎?
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自後世代有記憶以來,麥汀汀還從來沒有這麽難過。
少年縮在牆角,抱住膝蓋,将自己蜷成充滿防備的姿态。
他只是想安安靜靜過自己的生活,有果果,有崽崽,就足夠了。
就算沒有別的朋友也沒關系,就算永遠得不到人魚的「永生之力」和去往母星的機會,都沒關系。
他那麽努力地在兇險的末日中活下來,就是為了尋找一隅安寧。
為什麽連這點小小的要求,看起來都如此奢侈呢?
如今麥汀汀在部落裏能交談的人寥寥無幾,沈硯心可以連續幾天一句話都不說,照顧他的老管家也從來不是多嘴的人;小盧克雖然很想多跟他溝通,無奈語言表達能力實在有限。
到頭來,他的身邊還是只有麥小麽。
從開始到現在,一直都是人魚幼崽陪在身邊。
孩子們玩累了,盧克抱着崽崽交給麥汀汀後,開心地說明天見——這是他最近學會的最順暢的一句話——然後跑向沈硯心所在的位置。
小孩兒趴在哥哥腿邊,叽裏咕嚕不成調地說着今天的見聞,也不管哥哥能不能聽懂。
沈硯心摸摸他的小腦袋,臉上露出一抹淺淡的笑。
盧克還在碎碎念叨着什麽,沈硯心側過臉,看向麥汀汀,輕輕點了點頭,像是打招呼的方式。
少年怔忪片刻,也沖他腼腆地微笑。
崽崽玩累了,打了個呵欠,含着極光珍珠小奶音咕哝了幾句,很快就睡着了。
麥汀汀抱着他輕輕晃悠好讓他睡得更熟,視線卻不自覺又往沈硯心那兒飄。
那日從湖邊回來以後,他時不時也會代替老管家,推着沈硯心出去散散步。不過他們之間再也沒有深入交流,誰都不提虧欠二字。
不如說從那天之後,沈硯心就很少開口說話了——對所有人都是。
這些日子烏弩同樣沒有沒有來找過沈硯心,兩人之間的關系墜入從未有過的冰點。
當然,對沈硯心來說是件好事。
部落裏許多人都注意到了,烏弩身邊的人,從對誰都冷傲寡淡的沈硯心,換成了溫順怕生的麥汀汀。
兩個美人兒不僅自身風格氣質大不同,對烏弩的态度、以及烏弩對他們的态度,更是天差地別。
他們竊竊私語,這一轉變意味着将來的風向如何。
——弩哥終於抛棄舊愛向新歡張開懷抱了嗎?
——那沈先生還會是部落的軍師嗎?
——他們是不是要從此聽那個柔柔弱弱的小家夥的話了?
三個當事人對此緘口不提,於是再多的流言蜚語也只能漸漸按捺下去。
烏弩帶麥汀汀出去過幾趟,并非直接找別的喪屍決鬥,而是騎着雪獅在森林間漫步。
他讓少年坐在自己前面,扶着他的肩膀,帶着他慢慢移動、校準方向,定位目标。
動物之間會對強者有天然的臣服心态,雪獅出現之後大多數體型小的動物都感到了焦躁不安,有些恐懼達到峰值便會出現憤怒的跡象。
烏弩正是利用這一點,讓麥汀汀嘗試着大範圍去探測、定位,然後将這些「紅」一一化解。
他畢竟征戰棄星多年,對於怎樣打壓敵人非常有心得,哪怕是非同類。
在他的指導下,麥汀汀的能力突飛猛進,進步鮮明,很快已經能夠一次性安撫小批量的群體了。
麥汀汀也思考過烏弩這樣訓練自己是為了什麽,是否将來有一日要跟随左右上戰場,但烏弩沒說,他也不可能有那個主動詢問的膽量。
少年和其他的殺戮機器不同,平複其他生命的情緒就和治病救人的醫術差不多,是一件非常有成就感的事情。
好幾次看見目标小鹿發狂的眼眸逐漸變得清明,恢複往日天真,他沒忍住露出孩子一般的神色,一時“得意忘形”在烏弩面前小聲歡呼。
待意識到身邊人是誰,猛地回過神來,閉上嘴惴惴不安地眨巴着眼睛,直到确認烏弩沒有怒容,才放下心。
他無瑕,柔軟,靈動,看上去也同樣像一只誤入迷霧深處的幼鹿。
男人沒有太多反應,一如既往沉沉地盯着小美人。
很偶爾的時候,也會因為少年的展顏,眼底浮現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麥汀汀和沈硯心不一樣。
他想,實在是……太不一樣了。
麥汀汀如大多數喪屍那樣怕他,但小家夥心思單純,像個小寵物,再怎麽怕,飼主做到投喂梳毛,便有所回饋。
而沈硯心恨他。
不僅是恨,更重要的是,哪怕交際、自由、連生死都在掌控之下,哪怕成了對方全方位的主宰,烏弩依舊覺得沈硯心……看不起自己。
每次他看向他的眼神,是一件一秒鐘都不想多沾手的垃圾。
愈是這樣,烏弩愈是心頭有火在燒,恨不能此人眼中再容不下他物,永永遠遠,只看着自己。
無論要用上怎樣暴力和其他的逼迫手段。
很久很久以前,烏弩也有過那麽幾次,考慮過如果對沈硯心好一些,兩人之間是否會有轉圜的餘地。
只可惜那想法像暗夜中豆大的火苗,微弱得一閃而過,消逝不見。
也罷,柔情蜜意從來不是他們的相處方式。
總不會有人在扭曲末日裏談「愛」,不是嗎?
渾渾噩噩困頓求生的他們,誰都不配那個字。
能把這個人握在手中——是自願還是強迫都無所謂,是愛是恨更不重要——只要死死捏在掌心裏,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