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68章
(十二年前)
星歷135年, 貝塔象限,第二帝國主星·琉璃。
琉璃星的地殼是種低飽和度的青,江河湖海則是橙色。它的大氣比第一帝國的母星更加清透,像最上等的绫羅綢緞。
琉璃星之所以名為琉璃, 是因為它從遠處看起來如同一顆天青色的寶鑽, 璀璨而驚豔。
麥家莊園便坐落在這樣一顆美麗的星球上。
麥汀汀趿着拖鞋下樓的時候, 麥原野已經坐在桌邊吃早餐了。
今天是麥汀汀滿十八歲的第一天。
踏入成年人世界的欣喜,讓他連腳步都變得輕盈起來。
“哥哥早呀。”
他飛快地跑下樓梯, 最後一級鞋底一個打滑,差點沒摔一跤。
還好麥原野動作快, 立刻從桌邊移到樓梯旁,扶住了他。
青年松了口氣的同時戲谑地揉了一把弟弟的小卷毛:“這麽着急幹什麽?又不是我吃完了就沒你的份了。”
麥汀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家裏阿姨每天都要打掃拖地的, 你還不知道嗎?每天早上的地板一定會比平常還要滑,下樓要小心啊, 你小時候就崴腳過好幾次。”
麥原野扶着他來到桌邊, 邊念叨。
哥哥二十五歲了, 已經在家族的企業裏做到了頗高的位置。
在外面要多優雅得體有多優雅得體, 是人人稱贊的麥家公子。
只不過到他面前, 有時候比父母還要羅嗦。
少年笑嘻嘻的, 聽着也不會不耐煩。
家裏大人都忙,小時候他大部分時間反倒是和哥哥在一塊兒。
兩人一起長大的, 他和哥哥最親。
早餐是牛油果吐司和莓果麥片優酪乳, 麥汀汀和一般這個年紀愛吃肉的男孩子不一樣, 并不挑食, 他一直都很喜歡蔬果, 尤其是水果,那些帶着清香的水靈靈的小東西最能滿足他的味蕾。
麥原野也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喝着剩下一半的海鮮小米粥。
他面前放着PADD,在流覽什麽。
麥汀汀吃飯的時候總是很專注,整張小臉都快埋進半透明的優酪乳碗裏。
“哎,汀汀,你聽說過北極星嗎?”
麥汀汀擡起頭,嘴唇上還沾着優酪乳:“北極星的?”
“就是伽瑪象限的一顆人類居住的星球。”
伽瑪象限對於小少年而言是個頗為遙遠的詞彙。
他們住在貝塔象限的第二帝國,除了琉璃星域以外,很少去其他地方。
倒是曾經祖母有帶他們回過阿爾法象限去探望第一帝國的親朋好友,但那畢竟都是人類帝國的管轄範圍之內。
伽瑪象限,可以說是麥汀汀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去的地方。
麥原野說:“我聽說北極星是個很不錯的旅游景點,那兒生活的主要種族是人類,語言和習慣都差不多,而且保留了非常多較為原始的母星樣貌。正好爸媽在想你成人禮去哪裏旅游,你覺得這個怎麽樣?”
麥汀汀其實沒有什麽意見,到哪兒旅游都挺好,只要是能和家人一塊兒。
麥原野見他不反對,點點頭:“那就等爸媽晚上回來跟他們商量吧。”
父親倒是聽說過北極星,不過對它所在的赫特星域更為好奇,據說那裏生活着人魚族——簡直是童話裏的終於。
只不過這個種族相對閉塞,沒有特殊的旅游許可的話,是不能乘坐潛水艇去海底觀光的。
麥太太和麥汀汀一樣,對這些地點沒有特殊的喜好。
於是一家人一拍即合,約定在兩周後出發去伽瑪象限暢游一番。
*
兩周後,琉璃星星際船塢。
“記得每天晚上拍照片給我看看,尤其是薩米爾的腿。她上個星期受了點傷,現在每天都要上藥,你記得讓獸醫下周三再來一趟,千萬別忘了。”
“還有,如果她心情不好的話,就帶她去小溪邊散散心。她喜歡抓魚,池塘裏的那些也随她玩,她有分寸。不會吃的,玩膩了就會扔回去。”
“我從來沒有離開她這麽長時間過,也不知道她能不能習慣。總之,如果有任何問題,一定要立刻給我打電話!”
母親在即将登上穿梭機之前仍然在給家裏的女仆念叨着一項項關於薩米爾的照顧事項。
父親打趣道:“小家夥們,你們看,以前她把你倆丢在家的時候,可都沒有這麽細心呀。”
麥汀汀知道養在家裏的雪怪薩米爾是母親最重要的寵物。
或者不是寵物,該說是朋友更對。
他也同樣和她一起長大,相伴十八年,的确重要如家人。
女傭笑道:“太太知道了,您都已經跟我說了三遍了,而且平時這些工作我們也都會做的,獸醫那邊也已經預約好了,您就放心吧,好好去享受你們一家四口的旅途。等到一個月之後回來,我保證薩米爾一定比現在還要白白胖胖,絕對不會出任何問題的。”
他們的行李都已經由管家幫忙托運好,登艦手續也都全部辦妥,剩下的只要經過安全檢驗之後就可以進入去往星聯的穿梭機了。
麥汀汀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坐過這種跨象限的星艦,它比普通的艦船要大得多,豪華得多,乘客也多得多。
等候的船塢到處都是不同種族的生物,有些甚至是非類人種族,拖着各自奇形怪狀的行李走來走去。
他好奇地看着這一切,像只頭一回出巢穴的小動物。
第二帝國所在的貝塔象限和完全由人類控制的阿爾法象限不同,是整個宇宙各種族之間交流最繁忙的地區。
這裏海納百川,沒有什麽主宰,也沒有歧視,任何一個種族都會有自己的容身之處。
當年帝國的開國大帝看中了琉璃星,後來上一任皇帝則征服了這片美麗的星域,慢慢地将一些年事已高、不想插手政※治問題的貴族遷移到琉璃星來,并且以此基礎建立了第二帝國。
麥家的家主,也就是麥汀汀和麥原野的祖母便是那主動退出權力争奪中心的貴族之一。
他們來得早,劃分到了最為舒适的區域作為麥家的莊園。他們家底優渥,又是主動隐退,沒什麽政敵,麥汀汀從小生活在柔軟的鮮花與蜜糖中,從來沒有任何煩惱。
麥太太坐下來也沒閑着,還在通過PADD從攝像頭觀察薩米爾的狀況。
麥原野則有一些工作上的事情要處理,他們這一次的家庭旅行定了一個月的時間,正好在麥汀汀進入大學學院之前。
少年在等候大廳到處轉了轉,某個休息裏看見個小嬰兒,帶着粉粉的荷葉邊帽子
,叼着奶嘴,躺在嬰兒車裏自娛自樂,小手扒小腳,盡情展示幼崽的柔軟。
小家夥似乎注意到了有人打量自己,大眼睛滴溜溜轉,直到看見不遠處的麥汀汀,眨巴眨巴眼睛,竟然沒哭,反而咧開嘴對少年甜甜一笑。
麥汀汀注意到嬰兒的眼睛是淡淡的、奶油一樣的金色。
他沖小幼崽揮揮手,也微微一笑。
嬰兒的媽媽見他倆互動,放下PADD,招呼麥汀汀過去。
少年猶豫片刻,沒忍住可愛小朋友的吸引力,走到搖籃邊。
“你可以碰碰她哦。”
麥汀汀得到邀請後,伸出手比劃了一下嬰兒的小手和自己的,對方張開五指還沒有自己的掌心大,輕輕一握就能包在手裏。
於是他伸出食指,很輕地碰了一下嬰兒的小臉蛋。
原來是這樣的感覺啊……
小小的,軟綿綿的,帶着奶香味,像商店裏放在最好看的小盒子裏、最精致的那一塊慕斯小蛋糕。
麥汀汀很少有機會見到小嬰兒。
麥太太兩個兒子,特別想再要個女兒,可麥先生心疼她的身體,不願用自然方式,而人工體外培育尚未到成熟的商業階段,最近又出了幾個不好的新聞,讓人望而卻步。
於是,兄弟倆也一直沒能實現有個小弟弟或者小妹妹的願望。
麥先生前些日子還在問麥原野有沒有心儀的物件,麥汀汀那時候好奇,如果哥哥結了婚,是不是也會有小寶寶?
麥原野揉亂他的頭發:“別指望我,你要是結婚,也會有小寶寶的。”
少年哪兒能想到有小寶寶那一步,光是想到結婚,臉都紅了。
麥太太就說:“小汀才多大呀,離結婚早着呢,現在還是媽媽的寶貝呢!”
麥先生附和:“對對對,你們永遠都是我們的寶貝。”
男孩兒忍不住想,以後自己也會親手照顧一個小孩子嗎?
像嬰兒一樣柔軟的小生命……
帶嬰兒的媽媽和他們不是同一班星艦,很快離開。
麥汀汀将這段小小的插曲抛之腦後,買了幾杯咖啡回來分給兄長與父母,見哥哥和媽媽都在忙,只有父親一個人坐在那兒發呆。
他主動坐到父親身邊,揚起臉:“爸爸怎麽了?”
麥先生接過溫暖的咖啡,揉了揉他的頭發。
這個兒子從小就乖巧,有的時候簡直像養了個甜甜的小女兒一樣。
他笑着說:“沒什麽,只是爸爸也是頭一回去下象限。”
宇宙四分象限,明面地圖上顯示得如同數學中的坐标軸。
強盛的阿爾法與繁華的貝塔被稱作上象限,紛争的伽瑪與混亂的德爾塔則是下象限。
人類占據着整個阿爾法象限,以及一部分貝塔象限,這兩個區域和平穩定,很少有禍端;就算有,也有強力的法律和秩序予以調節。
下象限就不同了,伽瑪象限除了赫特星以外至今沒什麽強有力的統治者,人魚族倒是頗為先進,但他們只管海洋的事,不管陸地;
至於臭名昭着的德爾塔更是充斥着低智卻莫名強大的蟲族異獸族,那是連遠征軍都不願去開拓的地盤。
宇宙之大,光是一個象限裏各種星球都足夠人類游歷一輩子,像他們這種有科技卻無異能的平民,盡量不會往下象限去,除非足夠成熟的旅游線路。
麥先生心裏面有一些擔憂,但先前也都權衡策劃很久了,這些話他是不會說出來攪擾家人興致的。
麥汀汀聽完了,低頭看着咖啡杯的嫋嫋熱氣。
他其實聽出了父親話裏微妙的憂心——不止父親,就連他自己也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那是種對危險朦胧而纖細的預知感。
此刻的少年還無法明白,這在将來會對他意味着什麽。
麥原野看那邊的父子倆神色各有各的凝重,熄滅PADD,沖弟弟招招手:“來,我嘗嘗你買的什麽口味?”
麥先生看着小兒子跑過去的背影,一家人和諧美滿,即将迎來一段愉快的度假時光,自己就別杞人憂天、徒增煩惱了吧。
登艦時間到了,一家人坐上穿梭機去往太空裏停泊的母艦。
麥汀汀還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大的船塢。
他們即将稱作的那一艘上面寫着β→γ,标志着他們的出發地和目的地。
從琉璃星到伽瑪象限的中轉星球總共歷時要近四天,并且到達中轉星球之後還要再坐小型星艦去往赫特星域,最後才能換乘抵達北極星。
一個月的旅程,光在路上就要花掉将近一個星期的時間。
不過每個人都抱有期待,希望複古之旅的景色值得。
*
他們訂了三樓的VIP包廂,麥家哥哥處理完事情以後就躺在裏面休息,父母則去其他功能區玩一玩。
麥汀汀一直待在了望臺,看舷窗外面的寂靜的宇宙。
了望臺有好幾個,他去的是最小的那個,人不多,三兩低聲聊着天。小少年一個人趴在欄杆上倒也不覺得寂寞。
他一直是個乖巧懂事的小孩兒,不需要他人的陪伴,自己也能過得很開心。
廣播裏通知,接下來要穿越一片小行星帶,可能會有一些輕微的颠簸。
如果是坐普通的小型飛機或者微型艦船,這些話倒還有提醒意義,可是像跨象限這種超大型號的星艦一般是很難受到什麽小震動影響的,就是慣例提醒。
如果真的受到影響,那就是很不得了的事故等級,基本可以說是沒救了。
麥汀汀一開始也沒當回事兒,但是看着周圍有人打開安全座椅,并且把自己系在安全帶上,他想來想去,決定也照葫蘆畫瓢模仿那些人。
幾分鐘後他會感謝這些人。
人和人之間的憂患意識是會相互傳染的,很快,了望臺上所有人都坐在了安全座椅上。
他們有些人還手持香槟,嘻嘻哈哈笑着。
直到香槟猝不及防灑了一地。
所有人的眼神在同一時刻變得驚悚——整個星艦竟然開始不受控制地向下墜去!
這樣一個龐然大物從宇宙中掉落,必然會造成毀滅性的後果。
但是麥汀汀已經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麽事情了,他被巨大的沖擊力震得昏了過去,記憶到此戛然而止。
另一邊,VIP艙室裏的麥原野同樣從劇烈的震動中醒來。
他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很快,既刺目又刺耳的紅色警報淹沒了他的理智。
每一次艦船啓程之前,都會有全艦廣播播送和說明不同警報顏色的等級意味着什麽,以及相應的逃生措施。
但是大部分乘客都不會把它當回事兒,畢竟現在星艦旅游的技術已經非常成熟了,可能發生意外的情況少之又少,還沒飛行車相撞得概率高,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只是這種災難一旦降臨到具體的個體頭上,死亡率幾乎是百分之百。
房間裏只有他一個人,麥原野慌了,不知道麥汀汀和父母都在哪裏。
他想沖出去,但是星艦掉落的轉向忽然改變了重力方向,他從床邊猛地被摔到牆上,疼得眼前一黑。
麥原野好不容易調整過來,包廂傾斜了十幾二十度,他艱難地适應着陡峭的地面,打開已經有些變形的艙門。
外面的場景把他驚呆了。
到處都是受傷的、逃跑的人,哀嚎和哭叫混雜成一片,原本華美的旅行星艦俨然成了地獄。
他沒怎麽受傷,幫了幾個人的忙之後正好遇到一個艦船上的工作人員,告訴他:“先生,那邊兒有逃生艙,像你這樣還能活下去的,趕緊跑吧!遲了可就沒救了!”
麥原野想,他得找到弟弟和父母才行,再不濟逃生艙也應該給老人或者孩子,怎麽能自己一個青壯年率先逃跑呢?
但是工作人員卻已經顧不得什麽道德不道德了,能多救一個是一個,竟然将他擊昏,然後強硬地塞進了逃生艙裏。⑩
有很長一段時間麥原野完全失去了意識。
等他再次醒來,已經不在搖搖欲墜的星艦上,而是在……山谷之間。
逃生艙在星艦墜毀之前都已經發出,這就是為什麽他活了下來。
艙壁已經摔得粉碎,他出來的時候還劃傷了胳膊,好在不嚴重。
麥原野和麥汀汀的性格不同,好動愛冒險,尤其喜歡野外活動。
這種總被父母诟病不安全的愛好,在危機下救了他一命。
只不過以往參加徒步或野營,總是有齊全的裝備和萬無一失的後院團隊,今日什麽都沒有——這不是游戲,不是鍛煉,是真正的災難。
麥原野确定周圍都沒有其他逃生艙和星艦殘骸以後,不得不暫時放棄尋找家人的念頭,眼下,先活下來比較重要。
他靠野果、溪水為食,夜裏睡在樹上,白天不停趕路,就這樣跋涉了四五日才來到山腳下的一戶農家。
好心的農家人收留了他,可惜第二帝國和北極星的語言有些不同,那家人又不會講通用語,他們溝通起來非常費勁,大多時候全靠手勢和肢體語言。
麥原野在農家住了半個月,還是打算去城市,想辦法找到父母和弟弟——哪怕是遺體。
這個沉重的念頭一直綴在他心上。
靠着模糊不清的溝通,農家的男主人明白了他的意圖,定下出發送他去城市的日期。
然而在出發之前,男主人慌慌張張回來,告訴他城市不能去了。
麥原野大吃一驚,想知道發生了什麽,可是男主人接下來說的話他聽不懂,聯手勢看起來都很奇怪——根本描繪了一副天降怪獸殘忍吃人的場景。
北極星原本就比琉璃星要落後得多,這家夫妻倆又住在偏遠的山村,麥原野想,他們一定是見到了一些不熟悉的科技。
這種天真的想法在家裏的大黃狗被咬得血淋淋回來之後的第二天,徹底被打破了。
大黃是條性情溫順的狗,從來不和其他狗打架,但是那天出去玩兒回來時卻莫名背上多了血肉模糊的傷口。
麥原野有一些野外急救方面的知識儲備,幫大黃治療和包紮時卻覺得怪異得很。
這傷口不像是別的狗咬出來的,甚至不太像動物。
倒是……像人的牙印。
且不說人為什麽會突然發瘋咬狗,就算有什麽合情合理的理由,一般人根本不會有如此大的咬合力。
大黃的傷口,到底是怎麽回事?
夫妻倆沒有孩子,大黃就是他們的親人,兩人對狗都非常重視。
麥原野為了報答他們收留自己的恩情,決定要解決這個謎團。
然而還沒等他準備好,沒過兩天,因為受傷心情很不好、天天蔫噠噠縮在窩裏的大黃突然發瘋了似的到處咬家俱,完全不聽話,甚至咬了男主人一口!
麥原野從外面回來時正好見到這血腥的一幕,盡管大黃曾經也盡忠盡責,但這種時候還是人更重要。
他立刻抽出角落裏的鐵棍,向大黃的頭上敲去。
狗狗嗚咽一聲,歪在旁邊不動了。
麥原野彼時尚沒有警戒心,也沒有做任何保護措施,趕緊給男主人處理傷口,沾上了同樣的血污。
男主人被咬得很重,女主
人傷心地在旁邊幫忙,想不通自己養了這麽多年的溫順小狗怎麽會突然這麽暴躁。
麥原野正想着要不要給他們解釋狂犬病,就見男主人的眼神驟然變得驚恐——
他們一同朝着視線方向看去,已經被鐵棍開了瓢、本應死得透透的大黃,竟然肢體扭曲着站了起來!
這不對勁。
就算不是大城市來的麥原野,夫妻倆人也意識到了不對勁。
男主人哽咽着說,山下的城市裏就是發生了這樣的暴※luan,沒人知道怎麽回事。
麥原野看着自己手上沾着的男主人的血,那是剛才大黃咬傷的,也就是說……
他心裏有了不好的預感。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
“……就是這樣。我在那家同樣被感染了病毒,還沒堅持到城市就發病了。不過很快城市因為人們的混亂成了廢墟,人人都在死去,在新生,我也沒能成為例外。再後來的事兒,您也知道了。”
麥原野長長地舒了口氣:“我想汀汀的經歷應當和我沒有多少差別,同樣幸運地從墜毀的星艦上存活,又不幸地被拉入末日的囹圄。”
克洛伊眨了眨眼,竟然拍拍手:“不錯,真是一個好故事——阿野,可比你以前講的故事都有意思多啦。”
麥原野猜到克洛伊對自己的身世應當有一定了解,但的确沒想到連麥汀汀是他弟弟的事情都知道。
也是,麥家家大業大,譜系星網随便一查便能知。
就算棄星已經無從查證,可麥汀汀這張乾淨漂亮的小臉蛋還是很顯眼。
麥原野躊躇着開口:“小姐既然調查過我,那我的其他家人……”
“我派人去找過你的父母,但是……”克洛伊話鋒一轉,“不過,你們的祖母,麥老太太還在琉璃星,聽聞星艦世事之後生了一場重病,後來就留在莊園裏養身體。”
麥原野聽見父母的消息時胸口一陣悶痛,但得知奶奶依舊在世時,又燃起了希望。
克洛伊一眨不眨看着他:“你想回去見見她嗎?”
麥原野當然想,可是遲疑了。
他也好,弟弟也罷,現在已經不能稱之為人類了。
就算外表可以僞裝,但身上散發着的、死亡一樣冰冷的氣息,卻必定是詭異的。
祖母年事已高,又生了場大病,還能經受得起刺激嗎?
說不定,一直抱着他們流落某處的期待,會比見到活不活死不死的兩人更好。
他們說這一切時,麥汀汀都只是在旁邊安靜地聽。
少年沒有十八歲之前的記憶,對他們所說的父母也好,祖母也好,于他而言不過是陌生人。
甚至於麥原野描述的、他們登上星艦前的那些事情,也都像發生在別人身上的。
或許曾經也有碎片降臨,但那些都已經永遠地留在了雪山下的小鎮裏。
如今的他,人生開啓於十年前的CC-09,是棄星上無人問津的小喪屍,而不是第二帝國麥家的少爺。
克洛伊意味深長地看了兄弟倆一眼,并沒有把剛才那個話題繼續說下去。
倒是一直旁觀的柏斯忍不住問:“您把小麥留在這裏,難道只是為了讓他們兄弟倆團圓?”
女孩兒嫣然一笑:“不可以嗎?難道我看起來不是那種好心的人?”
柏斯心裏想,當然不是。
但是嘴上還是委婉:“那又為什麽讓硯……沈也留下這裏呢?”
“也許我只是希望小麥能多一個朋友。”
“你的目的,只是為了讓麥汀汀留在你身邊吧?”
沈硯心開口。
克洛伊看了他一會兒,眼神似乎有變化,又好像依舊是那個被寵壞的有些嬌縱的小小姐:“跟太聰明的人打交道就是很累呢。”
她伸了個懶腰,完全不畏懼面前這群每一個都比她高大的成年男性:“好吧,那也不瞞你們了。”
言下之意,就算告訴你們,也掀不起什麽波浪。
她看向麥汀汀:“兔兔,你跟陛下已經是非同一般的關系了,對不對?”
麥汀汀:“……”
少年的脊背生起寒意,仿佛被凍在原地。
她講得直白,但也不夠直白,麥原野表情有些茫然,轉過頭看弟弟:“這是什麽意思……?”
他是成年人了,早在病毒開始之前就是成年人了,當然明白有些話裏的隐喻,哪怕是從一個看起來不過十歲的小姑娘口中說出。
但他實在不敢去相信這話中的深意。
一是,弟弟在他眼中一直還是孩子,怎麽可能……
二是,王那樣冷酷無情的人,又怎麽會和一個人類……
怎麽想都覺得不可能啊!
旁邊的柏斯捂住臉,沈硯心也有些不忍直視地扭過頭去。
家務事啊。
克洛伊沒讓兄弟倆因為這件事糾結太久,接着說下去:“那天王剛抵達白玉宮,議員的女兒就被送去了醫院,說明他們之間什麽都沒有發生。接着,你又被送了過去,過了很長時間才出來。而喊上林上校、凱薩琳教授的緊急會議也随之解散,說明王的危機解除了。”
沈硯心輕嘆:“果然是你。”
柏斯問:“你怎麽對所有人的動向都這麽了若指掌?”
“我當然有我的門路啊。”她摸摸下巴,看向少年,“兔兔,看不出來,你很有一套嘛。”
話裏有話,讓麥汀汀的耳朵發燙,卻支支吾吾什麽也說不出來。
克洛伊擺擺手:“沒事啦,我對這種八卦不感興趣。不過這也證明了你現在對陛下很重要——不管從哪個角度而言。”
她狡黠地眨眨眼:“所以,我沒得選,只能把你留在身邊咯。”
“原本我想,只要約珥不繼承王位就行,所以想辦法把他……送走了。”她用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概括了整個驚心動魄的綁架事件,“沒想到林不聞和奧維能把他找回來,還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連柏斯都驚訝於她竟然這麽坦蕩地在他們面前承認了一切。
“我本來真的是打算等的。但我的家庭醫生說,我可能活不到那麽久了。”
小姑娘說這話時長長的眼睫垂下來,帶上了一點真切的難過。
片刻後擡起頭,目光已經變成了既然不同的狠戾。
“我要在死之前拿到王冠——我才是更适合這個位置上的人!”
衆人霎時間鴉雀無聲。
如此直白的宣言像一把利刃,劈開了重重迷霧。
“你們也知道,我表哥那個人這輩子最想完成的心願就是複仇。”
她提起埃裏希沒有再用陛下的尊稱,而是用了“表哥”,這種極顯示親緣和親近的稱呼。
“可惜第三帝國早就已經被他重創,又沒有什麽遺毒,他到底能把這種仇恨發洩在誰身上呢?我看,最多的反倒是在自己身上吧。他至今不願意加入星際聯盟,你們明白這種抗拒對帝國來說是多大的損失嗎?”
起初沒有人敢插嘴,直到沈硯心淡淡地問:“若是交給你,又有什麽大不同的改變呢?”
“起碼我會讓帝國加入星聯,給它一個完全不同於過去的條件和局面,這樣我們才能跟更多強大的、富有的國家來往,進一步開拓疆域啊。”
柏斯也忍不住皺眉:“你的夢想是什麽?是讓赫特帝國稱霸伽瑪象限嗎?就像人類帝國占據了阿爾法象限那樣。”
“我可沒有那麽說。”小姑娘的思路非常明晰,不會被他們繞進圈子裏,“我只是希望我們的國家和子民都能有更好的生活罷了。”
說完冠冕堂皇的話,她看向麥家兄弟和沈硯心:“你們三個都是人類,某種程度上而言也都是從北極星上來的,你們難道不對於人魚族以看你們互相厮殺、決鬥為樂這種現狀感到憎恨嗎? ”
麥原野低下頭:“仇恨總是要有一個停止的,更何況我們歸根結底也是被第三帝國的病毒所連累,才成今天這個樣子,是被同胞推入了地獄。我們與你們有共同的敵人。”
克洛伊不以為意:“那些敵人早就被消滅了不是嗎?”①
柏斯道:“克洛伊小姐,有些話,有些事兒,還是謹言慎行的好。莊園裏人多口雜,說不定就被別有用心之人聽了進去,到時候對你可不好呀。”
克洛伊咯咯一笑:“我既然說了這些話,當然也就是有這個準備,說不定我其實是想借某些人之口,讓我親愛的表哥聽到這些東西呢。”
每個人的臉色都不太好,就連一直置身事外的麥汀汀看起來也分外低落。
克洛伊懂得點到即止的道理,今天已經與他們說了很多了。
她向麥原野張開雙臂:“阿野,送我回去吧。今天我也就是想來聽聽看你們倆過去的故事,沒有別的意思,既然沈先生身體不好,我也累了,大家都早點回去休息吧。”
麥原野順從地走過去把他抱起來,柏斯扶着沈硯心的輪椅:“謝謝小姐,你也晚安,做個好夢。”
雖然他們都心知肚明,這一夜有很多人無法入眠。
*
接下來的幾天,克洛伊有意無意在冷落他們,似乎想給他們時間消化,或者說屈從。
沈硯心和麥原野一直在商量什麽事情,并且強行把柏斯“趕”回了雪倫家。
人魚青年一開始自然不會同意,但沈硯心态度非常堅決,加之麥原野在旁邊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他沒辦法,只得答應做他們的外應和外援。
他們說這些話的時候并不避諱麥汀汀,但也沒有要告知他,或者讓他一起進來讨論的意思。
少年一直以來都是個非常省心的孩子,他不會主動去問大人們在讨論什麽。
即便從年齡上來看,他早也是成年人中的一員。
他就那樣遠遠地看着他們說話,當然那兩個人時不時也會看向自己。
他猜他們講的話應當是與自己有關的——至少自己是計畫中的一環。
幾日後的夜晚,麥原野被克洛伊叫去,只剩下沈硯心和麥汀汀兩人。
他推着沈硯心去湖邊散步,淺淺的星光融化在水面上,像個易碎的夢。
沈硯心忽然問:“你還記得當日在棄星,我曾經跟你說過什麽嗎?”
他很少主動開口,少年想,這句話震耳欲聾,他永遠都不會忘。
那時候沈硯心說,我想讓你去幫我看看沒有看過的風景。
麥汀汀猶疑着複述,沈硯心慢慢笑了一下:“是的,這個心願到現在還是沒有變。”
他是很少笑的,從麥汀汀在聖所第一次見到他開始,就像一塊冰一樣,沒有情緒,沒有喜怒哀樂。
這時候笑起來卻無比驚豔。
青年擡頭看看他:“我聽你哥哥說,你的生日快到了。”
麥汀汀搖搖頭:“我不記得。”
“沒關系,現在你有家人了,家人會幫你記得。”沈硯心道,“我想送你一份禮物。”
“我……”
“別着急拒絕,現在還在籌備當中。”他似乎說起另一個毫不相幹的事情,“我相信你現在已經比在棄星上成長了許多,也強大得多。”
少年眨了眨眼,不明白他話中的深意。
這又是要送自己什麽呢?
難道和
上一次,是想偷偷送走自己……
他想起上一次沈硯心在送他離開之後的遭遇,很是不情願。
更何況這裏有哥哥,哪怕他想起來得還不夠多,血緣上的親近不會騙他。
麥汀汀對自己的生活環境沒有什麽要求,只要足夠安靜。
棄星也好,白玉宮,小宅院,包括海拉莊園,對他來說都沒什麽差別。
唯一不好的,就是在這裏可能沒法常常見到崽崽了。
說起來,他離開了這麽些天,崽崽還好嗎?
有沒有想自己……
沈硯心看出了他關於會不會牽連到他人的疑慮,說道:“沒關系,我不會傷害到自己,也不會傷害到你哥哥,你就放手去做吧。”
他在說這話時非常平靜,沒有絲毫裂紋。
少年看不出端倪,甚至沒有細想“生日禮物”和“放手去做”指尖的關聯,只靜靜地點了點頭。
他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大人們決定的事情,他是沒有插話餘地的。
或許是因為感染的這些年他仍舊保持着十八歲的心智,所以即便距離成年已有十幾年之久,他依舊把自己當成一個孩子來聽從他人的吩咐。
夜色如水,星光紗一樣籠罩着湖面。
看似平靜,明日又會有多少動蕩?
兩人不再說話,少年坐在地上,仰頭看着漫天繁星。
星辰之中,哪一顆是他曾經的家園呢?
它們從遙遠的光年之外沖自己眨眼,似乎想要喚起他的回憶。
可他什麽也想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