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69章

莊園一大早就下起了雨。

人魚族本就是海裏的生物, 對水再熟悉不過,來來往往的仆從沒幾個人會做什麽額外的避雨措施。

沈硯心和麥汀汀在棄星上生活十幾年,也習慣了各種惡劣的天氣。

這就是為什麽這會兒在湖邊吃下午茶的只有麥原野一人打着傘。

即便上回有了那翻奪權篡位的宣言,沒過幾天克洛伊便恢複如常, 湖邊的下午茶照舊, 像是那天陰沉從來沒有發生過。

今日主題是黑暗武士, 但是小姑娘的喜愛的裝扮畢竟和真正的武士有所不同,因此衆人只是穿了不同樣式的黑衣。

這時候聚在一塊兒, 不太像甜蜜的下午茶,倒是像一場肅穆的葬禮, 尤其又有淅淅瀝瀝的雨聲作伴。

一般來說,他們的下午茶都是主要聽克洛伊吩咐, 現在不僅麥汀汀和麥原野兄弟倆要陪同玩,連沈硯心都沒有逃過。

只不過, 小姑娘對於黑發青年的态度和對其他人不太一樣, 與其說是又招攬了一個玩伴, 更像是把他當做對手似的。

連沈硯心自己都問過, 不明白為何小姐對他有一種莫名的敵意。

“你太聰明了, 我不放心你。”

克洛伊曾經這麽說。

她說這話時一如既往笑得像個天真無邪的小姑娘, 和她的外表一樣,不過十來歲的模樣。

但語氣卻成熟得像個大人。

說到底, 把一個二十幾歲的靈魂關在十歲的軀體, 本身就是一種折磨。

他們的茶會進行到一半, 突然有仆從神色匆匆趕過來。

他先是看了看在座的幾人, 臉上顯出猶豫之色。

一般來說, 有任何工作都是直接報給麥原野的,畢竟莊園裏很多人都認為麥原野現在的地位早就是小姐的專屬執事, 而小姐在很多時候都還是孩子脾氣,所以大事兒先報給麥先生準沒錯。

然而今天他卻福至心靈,突然覺得有些事情好像直接告訴小姐比較好。

克洛伊見他從進來開始一字沒說,但滿臉都是焦急,揚揚下巴問:“發生什麽事兒了?”

仆從仍是支支吾吾,麥原野見他神色不對,於是主動道:“小姐,要不然我先帶這兩個人類到旁邊等您?您處理完事情我們再過來也不遲。”

克洛伊點點頭,於是三個成年人類離開了小小的下午茶桌椅,在雨中走向湖畔。

沈硯心和麥原野大概是知道會發生什麽的,他倆一直眺望着遠處朦胧的霧氣,胸有成竹。

只有麥汀汀對此事一事無知,時不時還轉過頭去想看看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麽。

終於,他看見一向把微笑的面具焊在臉上的克洛伊·希歐多爾,破天荒頭一回顯出吃驚與震怒。

“怎麽可能?”雨水流淌在她冷白的臉頰上,“當日我不是已經叫你們把藥水和原來的所有配方全都已經銷毀了嗎?怎麽會出現在莊園裏?

“小、小姐,我也不知道,銷毀并不是我經手的,只不過醫生判定的确是所有人的發倩期都一同到來了,而且因為藥物的作用,現在大家的情緒非常不穩定——我想,效果的話,您應該比我清楚。”

“哀悼日”當天,他們在酒裏下了毒,藥物潛伏在埃裏希的身體裏,直到一周後才突然發作,引誘發倩期提前。

今天,竟然莊園裏所有人的食物中都發現了這種藥品!

人魚族一直到成年後才會有發倩期,克洛伊的身體還是小女孩,沒有受到影響;至於剛才下午茶受邀的三位都是人類,同樣不會有病症。

這也是為什麽直到現在她才得知這一重大消息。

“我知道了。”

克洛伊說。她臉色陰沉,完全不像這個年紀的小姑娘該有的表情。

“立刻通知戴先生回莊園。”

仆從的神色有些為難:“戴先生現在去看愛琳殿下了。”

大部分情況下不管克洛伊說什麽,戴逸晖都會當做最高指示來辦,也有場合除外——那就是戴逸晖去皇家療養院探望妻子的時候。

其實連克洛伊都不太明白,這個繼父到底對母親抱着一種什麽樣的感情。

是真的恩愛,還是因為為了更好的利用她手中的皇家繼承權,才這樣十幾年如一日伏低做小。

不過就像俗語說,謊話說了一千遍便能夠成真一樣,或許連戴逸晖本人都也已經不清楚他對愛琳是一種怎樣的心理了吧。

克洛伊的眼中醞釀着風暴:“我知道了。你現在去把莊園的大門關上,不允許任何人進出,收掉他們的通訊工具,這件事絕對不能洩密。戴先生那邊,我會親自來聯系。”

她說完這句話之後,突然想起了什麽,走向湖邊。

她淋着雨,眼神有種說不清的涼薄。

“發生了一些事情,兔兔,阿野,還有沈先生,請你們先回房間去吧,今天的下午茶暫停,我們來日再續。”

麥原野關切地問道:“出了什麽事兒了?需不需要我……”

克洛伊看着他的眼睛,似乎在思考什麽。

最終她搖了搖頭:“不了,種族有別,今天的事情你插不上手,你們先回去吧,盡量不要出來。接下來可能會發生一些……很可怕的事情。”

三個人類住的地方和克洛伊以及莊園裏的其他仆役不太一樣,隔了一些距離。不過想要回去的必須要經過住着最多人魚族的那幢大宅。

麥原野撐起傘,推着沈硯心,麥汀汀跟着他們旁邊。

他聽見哥哥和沈先生的輕聲低語。

他們在……互相道謝。

道謝?為什麽要道謝?

他們難道做了什麽讓彼此很感激的事情嗎?

少年想不通。

包括剛才克洛伊和仆從焦急的眼神,好像所有人都明白發生了什麽,只有他置身事外。

就在這時,麥汀汀卻發現兄長兩個人都在看向自己。↑

他們說,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你了,朝着能去到的最遠的地方飛吧。

麥汀汀有些發懵。

他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然而哥哥們的眼神他卻是能看懂的。

在一切開始之前,北極星的星光下,沈硯心想要将他放出烏弩的部落時,也有過相似的話語和目光。

但少年很快就要知道發生什麽了。

路過那幢人魚居住的宅院時,鋪天蓋地的「紅」倏然淹沒了他們。

*

“……好,我知道了,老林也聽見了,你放心吧。”

奧維中止與凱薩琳的通訊,放下PADD,長嘆一聲:“柏斯那小子,什麽時候有了做間碟的資質?竟然連海拉莊園的事情都了若指掌。”

“應該是有內應吧。”林不聞換上軍裝,“雪倫家擔保的那個人類?”

“估計是。唉,這事兒可麻煩啊。不過倒是不出所料。害人終害己這件事我一直相信,但也沒想到報應來得這麽快。”奧維摸摸胡子,“怎麽樣?你要現在就去向陛下報告嗎?”

林不聞整裝待發,聽見他說這話時回頭瞥了他一眼:“不然呢,難道讓情況繼續惡化下去嗎?你也知道集體暴走有多麽危險。”

奧維眯起眼,想起了一些被埋沒的過往:“行吧,那你去吧,你這個人一向秉公執法,世人皆知。但我和海拉莊園一直不太對付,我就不去了,免得有心人做文章,說是我陷害他們,到時候我可就摘不出來了。”

“清者自清。”

“話是這麽說沒錯,可是清和濁之間的分界線到底在哪裏呢?”

奧維的聲音像嘆息。

直到林不聞抵達皇宮,還一直在思索奧維最後那句話。

守衛說,陛下現在并不在宮內,而在小殿下之前和麥汀汀一起居住的小宅院裏。

這段時間喪屍少年被扣留在海拉莊園,林不聞雖然不明白為什麽陛下沒有派自己去把對方接回來,不過陛下倒是花了很多時間親自去陪小殿下。

不然,光以小殿下一個人的暴走能力,早就把整個皇宮攪得沒有安寧日子了。

小院那邊的守衛見是林上校,并沒有阻攔,只是囑咐了一句,陛下剛把小殿下哄睡不久。

若非今天有要事,往常林不聞聽到這話就不會貿然前去打擾了,因為這可是陛下和殿下父子倆為數不多可以親密相處的時光。

他一直希望陛下`身邊能有一個有血緣關系的親人或是伴侶來陪伴,那将對陛下的情緒有着很大的穩定作用。

他不确定麥汀汀會不會是那個伴侶,起碼此刻約珥小殿下已經成為了陛下的心理支柱。

之前埃裏希和凱薩琳說不着急讓兒子這麽早就開始進行兩栖能力顯現的輔助訓練,只是,現如今他們畢竟更多的時間要在陸地上生活,因此埃裏希也在想辦法增強約珥離開海水的維持能力,延長極光珍珠和他自身的能力給予尾鱗上水膜的存在時間。

林不聞進入房間時看見的就是埃裏希撐着頭側卧在床榻上,一手輕輕拍着懷中幼崽的後背。小小的人魚一如既往,抱着小尾巴蜷成一團。

這個姿勢既是不安時的防備,有時候也是因為舒适。

比如今天小家夥就睡得很香,連口中的奶嘴掉了都沒發現。

根據夏榮醫師上一次的檢查顯示,陛下和小殿下之間并沒有生出全新的血親連結,不過因為有麥汀汀作為中轉站,父子二人在極光珍珠賦予的共振之上又多了許多聯結。

這樣強有力的聯結帶來的好處,就是哪怕麥汀汀不在,王也可以安撫小殿下入睡了。

王的感官敏銳,早在林不聞還沒進來之前就已經感受到的存在。

這時候擡起眼,甚至不需要任何手勢,也讓林不聞懂得是讓自己等待片刻的意思。

林不聞耐心地站在那兒,見王慢慢起身,抱起小幼崽,打算放進旁邊的水池裏。

在這個過程中崽崽醒了片刻,模模糊糊用小奶音哼唧了一聲。

崽崽慢慢吞吞睜開眼,見是熟悉的父親,又放心地閉上,擡起肉乎乎的小胳膊摟上爸爸的脖子。

“……麽……”

他軟綿綿地嘤咛。

林不聞見到這一幕,心頭感慨萬千。

要知道,在小殿下被抓到棄星之前,王一周能去基地一次看看他就已經很不錯了,更別提這樣親密如尋常人家父子的互動,那是從來不可能有的。

到底是什麽改變了父子倆之間的關系,是綁架事件,還是……

還是,因為麥汀汀呢。

他想起那個柔弱的人類少年,不禁有些懷疑,對方在海拉莊園精神力暴※亂事件中是否也扮演着什麽樣的角色。

莊園裏的仆從上上下下加起來有一百來人,光靠夏榮一個人肯定沒有辦法安撫所有人魚,到時候陛下肯定會安排其他人手幫忙。

又有誰比得過精神力強大、且不會受發倩期影響的麥汀汀呢?

若麥汀汀在安撫海拉莊園裏立了功,又加上他與王和小殿下的特殊關系,以王向來獎罰分明的脾性,一定會給予他很多東西。

比如……林不聞難免想起,那個一直空缺的帝國首席療愈師名頭。

還真是個一步登天的好機會啊。

他靜靜地等待,忽然,有什麽像小貓爪一樣輕輕地撓了撓他的心。

林不聞忍不住身體抖了一下,擡起眼,發現小殿下竟然又醒了。

碰觸他精神意識的正是約珥本人。

崽崽好奇地看着他,似乎在問,你在這裏做什麽呀?

“我找陛下有事情要說。”林不聞并不敢把小幼崽當成一個真正的什麽都不懂的嬰兒,反倒畢恭畢敬,像對一個大人那樣說話。

崽崽點點小腦袋,同意了他把自己的爸爸暫時借走。

王低頭看向幼崽,輕笑了一下,把小人魚放進水池裏。

直到成年人們離開,約珥依舊趴在池邊看向他們,那雙和王很相像的眼眸亮晶晶的,裏面盛着年幼的好奇和乾淨到讓人不忍心觸碰的天真。

他還太小了,沒有見過什麽是好人,也沒有見過什麽是壞人,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只有喜歡和不喜歡。

而大多數情況下,他喜歡所有人。

林不聞在這時終於理解為什麽王一直以來把這個孩子當做一個秘密。

皇室中的鬥争雖然沒有擺在明面上,但下面暗流洶湧。如果可以的話,誰都希望自己年幼的孩子不要被牽扯進去。

只可惜現在海面下的冰山也終於緩緩浮現。

埃裏希拿起大溪雲珊瑚王冠,束起長長的金發,在走廊上邊走邊問:“那杯酒的來源已經調查清楚了嗎?”

“是的,已經查清楚了,那杯酒的确和海拉莊園有幹系。只不過現在還沒有切實的證據,證明下毒就是愛琳殿下或者克洛伊小姐授意的。”

陛下的金眸暗了暗:“你今天來是要跟我說什麽?”

“剛才接到通知,海拉莊園發生精神力暴※動事件,初步判定為惡性。需要立即增派人手,尤其是療愈師前去安撫。”

“精神力暴※動?”埃裏希皺起眉,“發生什麽事了?”

“可能是藥物作用。”

由於人魚族的精神感應力普遍在M級,算是比較高的等級,人魚的性格本身又是暴怒、容易沖動的,所以任何針對調控、尤其是誘發精神力波動的藥物都受到帝國管控,絕不允許私下流通。

但是,在“哀悼日”之後,除了針對陛下本人的刺殺,竟然又在一個皇親國戚的莊園裏發生了這麽多人的惡性事件。

幕後到底是誰在策劃?

如果說按照他們先前的推測,愛琳或者克洛伊想要奪取王位,尚能理解前一件事的邏輯。

可是他們有什麽必要對自己人下手呢?

“因為事發突然,還沒有來得及完全調查清楚,但是可以确定的是,莊園此次的藥物和您喝的那杯酒的成分是一致的。”

王眉心的溝壑更深:“通知守衛增派人手,現在立刻前往海拉莊園。”

“是,陛下。”林不聞試探着問,“那療愈師方面呢?”

“夏榮在不在母星?”

“在的,我已經讓人去聯系夏醫生了,他說會帶同事和學生盡快趕到。只是,他們還沒有經歷過一次性安撫這麽多人的大事件。”

夏榮之所以至今仍是次席療愈師的原因,不僅是因為他本身的能力不夠,而且也因為從上任開始,迄今沒有一樁大事要案來證明自己。

他的老師,也就是前首席療愈師,正是在一次大範圍的精神力暴※動中證明了自己,才獲此殊榮。

“海拉莊園……”埃裏希沉吟道,“麥汀汀現在是不是也被困在那裏?”

聽到這個先前一直在想的名字,林不聞道:“是的,從您那天讓我派人手去莊園監視,至今沒有見他離開過。”

王點點頭:“那就好。”

“您是覺得那個孩子可以……”

“之前你搜集的他和約珥在棄星上的視頻資料,我看過了一些,他在尚沒有完全挖掘自己能力的時候,就已經能一次性對付幾十頭瘋羊了,後來也經過了與一些怪物的抗争。再加上應當是有人幫他提升了能力,他現在的療愈力應當很強勁。”

林不聞有些擔憂:“可他畢竟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孩子,又沒有經受過系統的學習,我怕莊園裏的暴走會超出他承受的上限。”

“你是覺得他會害怕嗎?”

“唔,可以這麽說。”

王的神色淡然:“我能感覺到他現在的情況非常穩定。”

“您是指……”

王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我猜你也已經知道了我和他之間……”

他們之間,已經有了可以分享喜怒哀樂和彼此健康安全狀況的伴侶連結。

王還是頭一回在他面前直白的說起這件事兒,林不聞不知為何聽得有些不好意思。

雖然說連結是存在于大腦和心靈上的,可是想要産生連結,就意味着總得有一些極為親密的肢體交流。

而陛下和人類少年之間……

咳咳,這是陛下的私事兒。

“不過你說的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他的确太過年輕,也太過沒有經驗了。對付十個二十個人還行,或者對付幾十個低等種族綽綽有餘,面對我族還是有些棘手。你有什麽想法嗎?”

林不聞想了想:“或許……他需要一個穩定的能量源來支撐他使用療愈力。”

埃裏希點點頭:“我也是這麽想的。現在與他配合最密切的就是約珥了。”

“可是小殿下的精神狀況同樣不穩定,海拉莊園人數衆多,很有可能會受到幹擾,反而把自己陷入危險的境地。”

何止他自己危險,林不聞有些話沒有說出來,如果約珥也暴走,那危險程度可能全莊園加起來都抵不過。

“的确如此,不過他和約珥之間的聯結,一方面是确實是産生了血親連結,另一方面小家夥能為人類提供這麽多能量,也和極光珍珠有關。”

極光珍珠作為赫特帝國代代流傳的稀世珍寶,如今僅有陛下和小殿下擁有完整的兩顆。

這種珍珠對於人魚族來說嗯,無異於一個源源不斷、異常強大能量來源,能夠支撐他們在許多場合下逢兇化吉。

可是正因為僅存的兩顆極光珍珠,一個被小殿下當做奶嘴,另一個則被陛下佩戴在耳鳍上,如果想把極光珍珠給予麥麥汀汀作為後援,總不能讓這兩人親自前去吧?

王也意識到了這樣的不妥,改變了主意:“你去收集一些霞光珍珠來給他送去。”

霞光珍珠作為極光珍珠最好的替代品,雖然比極光珍珠的能力差了一大截,但起碼數量要充足得多。

林不聞問:“那個小孩兒知道怎麽用這些珍珠嗎?”

霞光珍珠也是皇親國戚和重要的大臣們才能佩戴的東西,且不說能有多少能量,起碼是身份尊貴的象徵,而麥汀汀至今沒有任何切實的地位或者頭銜。

“他不需要學,他的本能會告訴他如何汲取能量。”

H級和M級在使用能力上有質的差別,後者或許還要進行學習和鍛煉,但前者天生就掌握了如何操控精神感應力。

這就是為什麽當年麥汀汀對自己的能力還一無所知時,就已經能鎮靜變異羚羊群了。

“是。”

林不聞單膝點地,旋即離去。

埃裏希望向外面越下越大的雨,想起那個斑斓的幻境中少年給予他的每一個擁抱,每一次安撫,都如同涓涓溪水流過他的焦躁。

就讓我看看,你能做到哪一步吧。

*

海拉莊園。

麥汀汀站在雨幕裏,被不斷沖刷過臉頰上的水流阻礙得有些睜不開眼。

麥原野問過他要不要打傘,少年拒絕了。

他已經習慣了這樣無拘無束,與自然進行最大程度的親近,才更像真正的自己。

這座城堡看起來已經有很多很多年的歷史了,而人魚族上岸才不過十幾年的時光。

其實他有好奇過,古堡原先的主人是誰?現在又去了哪裏?

可惜并沒有人解答。

他的感官比以前要敏銳得多,即便隔着轟鳴如雷的大雨和厚厚、長滿青苔的牆壁,依然能捕捉到上百條人魚在裏面的哀嚎、憤怒和咒駡。

他們很痛苦,麥汀汀想。

不久前,他進入埃裏希的幻境,大概知道了人魚族在發倩期有多麽煎熬。

他忍不住有些跑題地想,将來崽崽長大了以後,也會要經歷這樣的折磨嗎?

一小時前,他看見一輛飛行車開進了莊園,從上面下來了夏容和其他幾個療愈師。

他們進入大宅後,那微弱的綠色頃刻間被淹沒在了洶湧的紅色中。

太多了,麥汀汀想,這麽多憤怒的顏色,就算是他自己,就算是在棄星上經歷過那麽多,也從來沒有遇到過。

畢竟喪屍們想法都很簡單,憤怒和不開心也都是一根筋的事。

夏榮沒有看到他,他也沒有主動上前打招。

按照哥哥和沈硯心的意思,他就算幫助平定這場暴走,也暫時不應該讓任何人魚發現他的存在,以免礙事兒。

已經過去一個小時了,城堡內的「紅」絲毫沒有熄滅的意思,大概是夏榮他們已經對局面無能為力了。

很快,他聽見了人魚绮麗的歌聲。

這意味着人魚們暴怒的發倩期已經抵達下一個階段——也是最兇險的階段。

這一次他倒不心慌,有了上回埃裏希的發倩期将他誘入幻境的經驗,他已經做好了心理防禦。

少年擡起臉,讓那些雨水順着他的衣衫淌下。

這場雨什麽時候會停呢?

倏然,一個黑影出現在他的身邊。

小喪屍吓了一跳——他完全沒有感受到這個人的接近。

來人掀起兜帽,将什麽東西塞到他手中。

“上校……?”麥汀汀遲

疑道,“這是……”

上校豎起食指抵在唇邊,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聲音低到幾乎聽不清:“王對你寄予厚望。”

“……他沒有打算懲罰我嗎?”

林不聞聽到這句帶着怯意的問話,總算明白了,為什麽這個家夥那天從白玉宮出來之後就選擇了逃跑,原來是怕自己被陛下問責。

……這小孩兒根本就不懂自己同陛下産生了伴侶連結意味着什麽。

“等到你完成這件事後,陛下會親自跟你解釋的。”林不聞在他能說出什麽話之前,反問了一句,“難道這麽多天你都不想見小殿下嗎?”

少年不說話了。

如果說他對自己畏罪潛逃或者離家出走,真的心有愧疚或者後悔,那就也只能是對崽崽了。

林不聞沒有繼續說下去,像他來時沒有任何蹤跡一樣,再次消失在了雨幕中。

麥汀汀攤開掌心,是幾顆圓潤的珍珠,在黯淡雨夜裏氤氲着瑩瑩光亮。

極光珍珠……?

不對,顏色不一樣。

這些珍珠泛着藍紫色的偏光,這樣夢幻的色彩讓他忍不住想起了埃裏希王冠上珊瑚的顏色。

林上校說,陛下對自己寄予厚望。

希望自己能夠平定這群人魚族□□的情緒嗎?

難道說埃裏希也一直通過某種途徑看着自己?

那這段時間他在海拉莊園的事情,對方是不是一舉一動也知道得清楚明白呢?

不會連那些小姑娘強行要求他換上的衣服也都看得見吧……

想到他和埃裏希曾經有過的那些親密時刻,麥汀汀忍不住覺得耳朵有些發燙,哪怕在渾身被澆得濕透冰冷的大雨中。

少年晃晃腦袋,把奇怪的想法趕出去。

一直以來他都覺得自己過於弱小,總是需要別人的庇護和照顧,現在無論是埃裏希還是哥哥或者沈硯心,他們都對他很有信心,相信他可以幫助這些無助的人魚們。

他一定要努力做到,這樣才能“将功抵過”,說不定陛下一高興就不懲罰他的僭越了,他也能回到皇宮繼續和崽崽生活在一起。

就算不行,總能時常見見面吧。

這麽想着,少年再一次張開五指,望着那些珍珠。

他還記得在對戰蛇鳐時,崽崽的極光珍珠給予了很大的助力,那麽這些同樣看起來非常漂亮的珍珠是不是能發揮相似的效果呢?

麥汀汀閉上眼睛,感受到那些藍紫色一點點彙入自己身體中的「藍」。小腿上藤蔓順着主人的意志開始生長,逐漸将孤零零的少年單薄的身體全部都包裹住。

亮藍色的小花兒不畏風吹雨打,倔強地在豆大的雨點中綻放。

麥汀汀被遽然拖入虛幻的夢境之中。

*

這是小喪屍第四次進入他人的精神空間。

第一次還是在胡蘇姆,那個将阿嬷和秦加的意識同時連接起來的灰色空間。

他還記得那裏到處是一片灰撲撲的虛空,僅有腳下的水流,讓人有些不知身在何。

後來當阿嬷的空間形成了戰鬥狀态,四周便升起翠綠色的、由玻璃幕牆和爬山虎組成的迷宮。

第二次則是秦加單獨的意識,他在茫茫冰原中尋找着「毒核」的火種。

第三次則是不久前人魚王的精神空間。

雲端之上矗立着一個巨大的色彩轉輪指标,每指到不同的顏色,它就會進入不同年齡段的埃裏希的回憶中,去解救那個一直以來被失去親人的悲恸和家仇國恨淹沒的小孩子。

這一次和前幾次截然不同,因為他同時進入了一百多人混合的精神空間。

麥汀汀不知道這是什麽原理,或許和霞光珍珠有關,又或者人魚族的精神力集體暴走本該如此。

然而這個空間詭谲至極。

他前三次進入的空間盡管各有各的怪異和特點,起碼都是“正”着的——而這一次世界傾斜倒轉。

少年睜開眼時,看見兩邊虛無一片,還以為自己又進入了類似于秦加那種灰色的、無邊無際的世界。

随即,他聽見上下傳來的噪音,下意識看去,卻吓得毛骨悚然——全是手——無數雙手從他的頭頂和腳下不顧一切地朝他伸來!

那場景如同煉獄。

麥汀汀被吓得跌坐在地上,倒下的瞬間,他突然後悔了,這樣不正好是掉進那些如同野獸一樣的手臂中嗎?

豈不是他什麽都還沒做,就已經會被這些人撕碎了?

出乎意料的是,他安全地落在了平地。

少年低下頭一看,自己竟然被一個類似於泡泡的東西包裹住了,正是這層看起來透明而纖薄的膜,将他護在裏面,不受到周遭傷害。

泡泡……

麥汀汀精神一震,難道是崽崽……?

不過他很快發現了,這和崽崽平常會吐出的那種泡泡不同,最基本的就是顏色差異。

崽崽的泡泡顏色是基於極光珍珠,只不過因為透明度更高,幾乎沒有什麽色彩的顯示。

而此刻将他困在裏面,或者說保護在裏面的這層泡泡,則是淡淡的藍紫色。

他想起什麽,攤開手掌,發現手心裏空無一物。

那些霞光珍珠在他進入精神空間時已經化作保護膜了。

确信自己不會受到傷害之後,小喪屍顫顫巍巍站起來,咬着嘴唇小心地看向下面。

第一眼看到是恐懼,可這一次仔細觀察每一條胳膊和手掌之後,則是心痛了。

傷痕。

遍體鱗傷,觸目驚心的傷痕,每一個比起那時候被烏弩折磨的沈硯心,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有的看起來是鞭刑,有的看起來是電擊,也有直接燙出來的痕跡。

那些燙傷的印記形狀盡管乍一看五花八門,可個個邊緣非常規整,絕不是普通的火苗就可以燒灼出來,最有可能的是用什麽烙鐵之類的東西施以極刑。

除此以外,還有很多傷痕是在棄星多年生活的他分辨不出來的高科技的玩意兒。

聯想到他進入的是誰的精神空間,麥汀汀這才明白,原來這裏是人魚族最痛苦的回憶——二十幾年前被第三帝國抓入牢獄,做慘無人道的人體實驗的那些慘痛回憶。

海拉莊園的人基本都是看着愛琳·希歐多爾從小長大的仆從,也就是說他們世代服侍皇家。

任何一場戰争,擒賊先擒王,因此被抓去做殘忍的人體實驗,皇室宗親和家眷必定首當其沖。

困在城堡裏的人魚族們要麽是當年親身經歷過,要麽是一遍遍告誡過自己的子孫後代,因此他們在陷入集體精神力暴走時,也共同被拖入同一段混沌的噩夢中。

人魚族最多的鱗片是集中在尾部的,但是以前在海底的時候,上半身也會分布不同大小和數量的鱗片。

第三帝國這群臭名昭着的星際海盜,為了将他們轉換成人類的身體無所不用其極,用了各種辦法去除上半身的鱗。這些火燒、包括直接拔除的痕跡,就是最開始的試驗項目之一。

盡管少年是個徹頭徹尾的人類,從來沒有長過鱗,但他能猜出來,一片片拔除鱗片,對於人魚來說該是怎樣山崩地裂的痛苦。

他忍不住回想起那日在埃裏希的精神空間中見到的第二個在牢獄裏的小小男孩,那頭璀璨得曾經讓他為之驚豔的金發沾滿了血污。

那些血從何而來?

是他自己的嗎?還是他的父母的,或者是他的族人的?

麥汀汀分辨不出。但是他知道,無論流血與否,每一道傷都加倍烙在埃裏希的身上。

因為他是皇室最後的血脈,是族群唯一的希望。

那樣小的孩子究竟肩上扛着怎樣的血海深仇與整個國家的期望?

有幾雙手幾乎碰到了泡泡的邊緣,麥汀汀吓得一個機靈。↙

現在不是去思考陛下過往傷痛的時候,更重要的,是如何能将這群人從夢魇中解救出來。

小喪屍在北極星上安撫其他動物和喪屍時,一直憑藉着本能,或者說是他身體中的「藍」對主人的一種自保意識。

他沒有經受過任何專業的培訓,并不是很清楚想科學地安撫他人暴怒的情緒應該怎麽做,尤其是不熟悉的人魚們。

天上地下陡然異動。

那些原本垂直於他頭頂與腳下的兩邊牢籠裏伸出來的手臂,竟然開始緩緩地順時針轉動。

麥汀汀本人并沒有更改位置,但因為周遭世界在轉換,讓他也忍不住跟着頭暈目眩起來。

當原本在正上方的那些枯瘦乾癟的手臂轉動到他的正前方時,麥汀汀突然眼尖地發現,在一雙雙傷痕累累的手臂中,竟然有一雙格外稚嫩、如同嬰孩的小手,乾乾淨淨,白白嫩嫩,竟然一點兒傷都沒有。

這雙手看起來也不過一歲大,可能更小,讓少年想起了那條與自己朝夕相處了幾個月的人魚幼崽。

以麥小麽的年齡來看,頂多一年前出生,是不可能遭受過二十幾年前的牢獄之苦的。

只是少年的眼淚還是沒忍住,唰的一下掉了下來。

他下意識伸出手去,想要将那雙小手抓在掌心,撫平他因為恐懼而産生的戰栗。

他傾身向前,這時候才發現這雙小手外面還有一雙成年人的手臂在護着他。

它看起來比其他人要纖細不少,沒有傷痕的皮膚也很細膩,曾經應當也是養尊處優的。

然而現在,它是一雙保護着孩子的、母親的手。

随着麥汀汀向泡泡外面伸出手,泡泡邊緣的那些藍紫色化為細小的光點,如同螢火一樣朝着母子倆飛去。

麥汀汀現在的能量早就比在北極星時要強得多得多,原本只能纏繞在小腿上的藤蔓現在已經能聽随他的調動,一路纏繞到手臂,向着指尖延伸。

於是,在他的雙手同時握住母親和嬰兒的小手時,藤蔓上的花兒們也紛紛張開花瓣向前探去,如同悲憫的神明将受苦的信徒擁入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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