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75章

海拉莊園解散之後, 麥原野沒了去處,便暫時和沈硯心一起住在了雪倫家。

反正雪倫也是個大家族,不會缺這一口吃的。

那天事發之後,麥汀汀就被埃裏希帶回了皇宮, 至今沒有再見過面。

麥汀汀對弟弟很擔心, 怕他做了什麽惹王不開心的事情, 以至於被懲罰。

聽到他的操心,凱薩琳只是暧昧一笑:“你還擔心這些, 倒不如想想自己馬上就要成為皇親國戚,怎麽享受下半輩子的富貴人生吧。”

麥原野茫然地問道:“這是什麽意思?”

柏斯剛從沈硯心的房間裏出來, 聽到姐姐的調侃,也意味不明地沖麥原野眨眨眼:“意思是——你要考慮一下當上王妃的哥哥要怎麽耀武揚威。”

“王妃?什麽王妃?我只有汀汀一個弟弟呀。”

說完這句話之後, 麥汀汀大驚失色,好像突然反應過來。

“你們在說什麽, 難道汀汀他和陛下——”

“行了, 有些話點到即止, 不要多說了, 再說就過了。畢竟現在還沒宣布呢。提前亂說話的話, 可是要當做謠言了。”

麥原野的臉色五彩紛呈。

他實在沒有辦法想像, 自己那個一直以來還像個小孩兒一樣的弟弟竟然也長成大人了,還是用……那種方式。

“你看你這話說的, 你弟弟不是

早就成年了嗎?這又過去了十來年, 按理來說和我們、和陛下的年齡差不多。你們又是大家貴族, 也算是門當戶對了, 你總不會擔心陛下欺負他吧?”

“你可別拿什麽貴族不貴族的調侃了, 我都說了多少遍了,那是曾經。什麽叫曾經?曾經就是再也回不去的歲月。”

柏斯逗他:“要不然你來給我當弟弟, 這樣你就是雪倫家的三少,這可是名正言順的貴族呀。”

麥原野瞥他一眼:“小家夥,你才多大呀?還想當我哥。”

柏斯撇撇嘴:“你現在是比我大幾歲,但是呢,過了幾年你還是這個年齡,那我可不就比你大了嗎?說不定以後還得喊我叔叔、爺爺呢。”

凱薩琳打斷他們的花言巧語:“好了好了,別貧了,沈怎麽樣了?”

柏斯提到沈硯心,馬上語音就有些不同,溫柔了許多:“他剛吃過藥,已經睡下了,醫生來檢查說沒什麽大礙,現在狀态很平穩。”他得意洋洋道,“還誇他恢複這麽快多虧我照顧得好呢。”

你付出的一顆心确實誰都看得見,可是別人要不要呢?

凱薩琳看着弟弟嘚嘚瑟瑟的模樣,慘不忍睹地搖了搖頭。

她直接換了個話題,感慨道:“讓小麥臨危受命這個計畫實在是太大膽了,到底是誰想的?”

麥原野說:“當然是沈先生。說實話,我都不知道我弟弟能有這麽大能耐,也幸好有這些,他才能在北極星活下來。不過……”他變得有些憂心忡忡,“王真的會記得這是汀汀做的事情嗎?”

“我都說了,陛下和小麥之間的關系比你想像中要深厚得多,你倒不如想想看以後誰才是那個外人吧。”

“可是……”

“別可是了,就算不提他倆之間的私人關系,我今天可聽說了,海拉莊園那被群被救了的人都在聯名向陛下請求,請皇室代為感謝小麥。包括夏榮他們也在起草建議,這個空缺了好幾年的首席療愈師職位非你弟弟莫屬了,你就安心吧。”

“那克洛伊和戴逸晖呢?”

“你還有空擔心那兩人啊。”

麥原野的表情很複雜:“怎麽說也是海拉莊園收留了我,而且這些年克洛伊對我的好也是沒話說。”

雖然他們差點殺了他的親弟弟——這一點是不能原諒的。

“這個屬於絕密的處置了,我不能保證準确性。但是根據從老林那兒探來的消息,不,不是我套來的,是奧維幹的;陛下把克洛伊送去了皇家療養院。”

“愛琳殿下住的那間?”

“對,沒錯,和愛琳殿下同一間。”

麥原野低聲道:“是因為上一次醫生檢查說她其實也沒有多少年可活了麽?”

“大概吧,總之,她可能下半生就會被軟禁在那裏了。”

人類嘆了口氣:“那戴逸晖呢?”

提起那個男人,凱薩琳露出了厭惡的表情:“那個家夥畢竟不是陛下的親人,所以也沒留什麽情面。但是據說他至今還沒有醒過來,可能被精神空間吞噬了,以後就會變成植物魚了吧。”

“……好奇怪的說法。”

“這不是重點。”

麥原野一時沒說話。

他想起往昔在海拉莊園度過的那些歲月,想起這兩個兇手曾經對他的好,最終也只有嘆息。

人心和人魚的心一樣,總是隔肚皮的。

誰能料到昨天還對你言笑晏晏的人,今天卻會心狠手辣殘害那麽多不相關的同胞呢。

到頭來,善惡終有報,這話是不假的。

凱薩琳伸了個懶腰:“好了,不跟你們聊了,我該去上班了。柏斯,你的實習報告可別忘了。阿野,你還是好好考慮一下自己接下來該幹什麽吧,當然,如果你想天天吃喝玩樂也可以,不過我覺得以你的性格,還是會給自己找點事做的。”

麥原野愣怔片刻,點點頭。

凱薩琳說得沒錯,他得為自己的人生做一做規劃。

不僅是他,大部分海拉莊園的人也都在思考同一件事——莊園不在了,侍奉的主人們被關了進去,他們人生的航向猝不及防被扭轉,日後,要怎麽過下去呢?

*

小孩子的接受力比大多數成年人都要強,只不過對自我認知也固執得多。

在約珥·希歐多爾被偷到γ-CC-09之前,他還沒形成「自己」這個概念,仆從們偶爾喚他小殿下,他也并不知道究竟是在叫誰。

直到來到北極星,被兩腳獸撿去,他有了第一個名字:麥小麽。

不過兩腳獸大部分時間并不會這樣連名帶姓地喊他,輕快、軟綿綿的“崽崽”才是最多的。

因此,他對自己的認知,就是“崽崽”。

再後來,兩腳獸和他都回到了有很多很多海水的地方,他又被賦予第三個名字,約珥·希歐多爾。

這個名字太長、太複雜啦,他還是嬰兒呢,哪裏記得住。

除了以父親自稱的人以外,也不會有人在他面前喊這個名字,個個恭敬地稱他為小殿下。

小殿下,什麽是小殿下呢?

小朋友不明白,也沒有人解釋給他聽。

想來想去,還是最喜歡被叫崽崽。

所以小朋友決定啦,他就是崽崽!

新家好也不好,好的是有很多水,也有他喜歡的食物,人人都喜歡他,他很安全。

不好的是,他沒辦法再像以前一樣成天和媽媽在一塊兒。

好像睜開眼的每一天,媽媽都會被新的理由帶走。

崽崽很傷心,用盡了各種小朋友能想到和能做到的辦法,希望他們能把媽媽還給自己。

可惜沒啥用。

這段時間,倒是爸爸總來看他。

爸爸也很好,爸爸身上有一種連媽媽都沒有的、極為熟悉的氣息。爸爸還會帶他一起游來游去。

可是,可是爸爸再好,也不是媽媽呀!

終於有一天,他重新見到媽媽啦。

那一天下着雨,大大的莊園裏彌漫着冰涼的雨水氣味和令他感到不适的、隐隐還未完全平複的精神力。

他感覺到了媽媽在這裏,但是沒有人帶自己見媽媽。

倒是過了很久之後,爸爸抱着媽媽出來了。

崽崽還太小了,并沒有“爸爸”和“媽媽”這兩個稱呼具體代表的意義,以及他們就該在一起。

他在林不聞的懷裏遙遙看着,只覺得很稀奇,好像那兩個人一塊兒,是副非常好的畫面。

看着看着看入迷了,直到爸爸帶着媽媽上了飛行車,崽崽才反應過來——怎麽不帶自己一起呢!

他大哭起來,結果這一次林上校并沒有第一時間哄他,反而交給了手下的人。

這群士兵一個個年輕得很,沒成家,也沒有照顧小孩子的經驗,就算有,這可是尊貴的小殿下!還是尊貴的正在哇哇大哭的小殿下!

小幼崽從一個人懷裏手忙腳亂被交到另一個那兒,循環往複,像個燙手山芋。

士兵們哭喪着臉:“上校,放我去沖鋒,放我上前線——帶孩子真的做不到啊!!!”

好在,海拉莊園的仆從們大多剛從精神力暴走中蘇醒,沒多少力氣,就算反抗也很快就被鎮○了下來。

林不聞鳴金收兵,從那群焦頭爛額哄孩子的大孩子手中“收回”小殿下,看着哭得小臉蛋通紅的幼崽,心情不佳:“能指望你們做點什麽?”

士兵們很委屈,直嚷嚷:“您可沒說還有這額外的活啊!”

崽崽見是林不聞,雖然沒有爸爸媽媽好,但也還能湊合吧。

他扁扁嘴,哭累了,窩在成年人懷裏睡着了,蜷成小小一團。

等到再次醒來,在一個昏暗的屋子裏。

嬰兒皺了皺小鼻子,嗅到熟悉的、清清淡淡的果香。

崽崽眼睛一亮——是媽媽!

他扭了扭小尾巴,發現自己正在爸爸懷裏,轉過臉,旁邊就睡着媽媽。

他心裏一喜,就要撲向媽媽貼貼。

“麻——唔唔唔!”

呼喚被中斷了。

崽崽疑惑地看向捂住自己嘴的爸爸。

“他剛睡着。”埃裏希低聲道。

成年人幾乎不需要發出聲音,反正父子倆都是高階精神感應者,又有極光珍珠提供的共振,就算沒有成熟的血親連結,也足夠懂彼此的意思了。

小人魚看見媽媽露在毯子外面、未着一縷的胳膊,細軟的尾鳍在對方涼冰冰的皮膚上輕輕蹭過。⑩

他歪着腦袋,覺得媽媽的味道裏,又有爸爸的味道。

唔,崽崽思考,是因為他們一起睡覺的原因嘛?

小朋友是聰明的小朋友,立刻舉一反三:以前自己跟媽媽一起睡的時候,他們的氣味都是彼此獨立的,絕對不會交纏在一塊兒,就像……就像……像珊瑚叢裏的小魚!

既然爸爸和媽媽的味道交疊在一起,那一定是有什麽不同呀。

究竟發生了什麽呢?

這就不是小朋友該想的事情了。

埃裏希感受到兒子的吃驚、糾結、努力思索,輕笑一聲,把他抱到自己和麥汀汀中間。

“好了,別想了,長大以後總會明白的。”

崽崽眨巴眨巴眼睛。

什麽才算長大呢?

他都有三顆牙牙啦,還不算長大嘛?

爸爸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在他後背上輕輕地拍啊拍。

那是哄小朋友睡覺的姿勢。

崽崽不高興地想,自己又被敷衍了。

但是想着想着,抵抗不住年幼的生理本能,被哄得迷迷糊糊了。

雖然爸爸媽媽的味道交織在一塊兒不太尋常,不過對於小朋友來說,這是最好的事情呀!

黯淡的光線本就催眠,於是,崽崽小手貼着麥汀汀的胳膊,尾鳍卷着埃裏希的手腕,枕着爸爸媽媽的氣味,慢慢、慢慢地,睡着啦。

*

三天後,聖卡拉海域。

“其實你在岸上等我也可以。”埃裏希問,“你不是怕水嗎,确定要跟我一起下去?”

小喪屍咬着嘴唇,看着面前的汪洋大海,的确有些頭暈。

但他還是想去看一看,崽崽出生的地方。

“麻!”

懷裏的小家夥擡起頭,伸出小手碰碰他的臉,好像在說,不怕,有崽崽呀!

麥汀汀笑了,然後對埃裏希道:“我覺得我……可以的。”

埃裏希揉揉他的頭發,将準備好的大溪雲珊瑚枝遞給他:“待會兒我會牽着你,不要怕,跟緊我就行。”

少年點點頭,咬住硬邦邦的珊瑚。

埃裏希第一次把這個給他的時候,他還擔心過會不會王冠就此缺角,現在看來,王沒有騙他,它真的會再生,這樣他就放心了。

埃裏希從他懷裏接過約珥,随手往海裏一抛。

這個動作看得陸地生物小喪屍心驚膽戰,但崽崽開心的笑聲告訴他,海洋生物回到水裏,才是真正的家園。

幼小的身影頃刻間被海浪吞沒,幾秒鐘後,又浮上來,眼睛濕漉漉的,催他們下來:“麽~!”

埃裏希走進海水中,待到腰部以下完全沒入之後,鱗片便緩緩覆蓋強壯有力的身體,在陽光下閃着粼粼金光。

人魚王張開雙臂:“來吧。”

麥汀汀咬着珊瑚,眼一閉心一橫,跳了下

去——

他穩穩地落在安全的懷抱裏。

埃裏希輕笑着親了下他的額頭,随後帶着人類下沉,直到全然進入海裏。

麥汀汀就這麽被埃裏希牽着,頗為乘風破浪向海底游去。

約珥就在他們旁邊繞來繞去,一會兒跟着爸爸的尾巴,一會兒陪着媽媽,有時候遇上路過的小魚群還要鑽進去玩兒一圈。

麥汀汀有些擔心他,雖然小人魚屬於海,可畢竟崽崽還這麽小呀,要是陸地上的小寶寶還不會走路、需要爸爸媽媽抱着呢。

「不用擔心。」埃裏希從伴侶連結中感受到了麥汀汀的擔憂,「你看他,玩得比誰都開心。」

麥汀汀看過去,小家夥正扒拉着一只看起來有兩三百歲的老年海龜龜殼上的附生貝殼,後者很享受的樣子。

崽崽見到爸爸媽媽都看向自己,扭扭尾巴和老海龜告別。

老海龜背對着他們,做了一個人類實在是無法想像的動作——看起來就像對約珥行禮一樣。

不僅是它,連周圍的小魚們也紛紛退後,很崇拜的樣子。

小家夥高興地轉了個圈,周遭亮起無數細小金色的光點,襯着奶金色的尾鱗,連在海水中都那樣明亮。

然後,他就在那些光點的簇擁之下,朝着麥汀汀游過來。

要是換做旁人,是很難把“聖潔”一詞用在這麽小的孩子身上的。

可是約珥·希歐多爾不同。

他是海洋的小精靈,是聖卡拉海域乃至整個赫特星最最寶貝的小王子,當然值得一切海洋生物的喜愛。

麥汀汀滿心歡喜看着約珥,油然而生出驕傲感。

這是他的崽崽呀。

很快,他們來到皇宮舊址。

麥汀汀還是第一次來這裏,約珥更是,兩人對這個擺滿了試驗品的地方充滿了好奇。

最終,他們一起站在那個巨大的繭型培養皿前。

約珥趴在麥汀汀肩上,仰着小腦袋。

「麻?」

這是什麽呀?

「這是你出生的地方。」埃裏希游到他們另一邊,「一年以前,我就是在這裏第一次看見你。」

「麻,麽?」

「……不,你不是他生出來的。」

「麽……」

麥汀汀摸摸小幼崽因為失落垂下的小腦袋:「這不會減少我對你的愛呀。」

他也逐步學會了使用連結和父子倆溝通。

「麽?」

「真的。」

「麽!」

哄好了小孩子,麥汀汀咬着珊瑚,小心翼翼地呼吸,重新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培養皿上。

崽崽……就是這樣被造出來的嗎?

剛出生的崽崽是什麽樣子呢?

一開始就有小小的手掌和腳丫嗎?還是像一條真正的、色彩斑斓的小魚兒那樣呢?

約珥對這個大大的玻璃倒沒有多大的興趣,反正他早就沒有在這裏睡覺的記憶了。

倒是先後那張用聖卡拉母蚌制成的床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埃裏希見小家夥圍着母蚌上上下下轉了好幾圈,還發現了他兒時刻下的「希歐多爾」,游過去。

難道在上面捕捉到了“前世”依賴過的氣味嗎?

「覺得很熟悉嗎?」他問。

崽崽看向他,介於奶金和淡綠色之間的眸子在海水的擁抱下顯得格外明亮。

「是母後的床。」

母後?

崽崽歪着頭。

什麽是母後?

「就是……媽媽。」

從生理角度來說,先後是他們共同的母親,畢竟約珥是他弟弟的克隆體。

「麻?」

崽崽疑惑地看向那邊依然望着培養皿的麥汀汀。

「不……不是他。」埃裏希忽然也不知道該怎麽跟約珥解釋了。

事實上他根本還沒考慮好,等約珥長大了,究竟要不要把真正的身世告知小家夥。

不過以後的事,還是等到以後再說吧。

埃裏希撫摸着那行刻字:「是很值得尊敬的人。是帝國最仁慈的王後。」

崽崽似懂非懂,不過很快将這件事抛之腦後,游到麥汀汀身邊,親親熱熱地用尾鳍纏着人類的手臂:「麻~!」

少年也微笑着摸摸他的頭發。

崽崽奶金色的頭發又長了些,飄搖在海水中。

埃裏希沒動,停在原地看着他倆。

說起來,“王後”……

以夏榮為代表,皇家療愈師們遞交了申請,建議聘請麥汀汀,并且因為他拯救了海拉莊園一百多人的英勇事蹟,足以評上首席療愈師。

埃裏希當然不會立刻讓麥汀汀成為首席,實在看起來沾親帶故。再說了,就算他懂得他的好,但對於帝國大多數人來說,麥汀汀仍然是一個人類——他們最讨厭的人類。

當人類成為療愈師,必然會遭到抗拒,哪怕麥汀汀的服務範圍更多還是在皇宮內部。

總之,首不首席的以後再說,考慮讓他當個療愈師還是不錯的。

他救了約珥,救了自己,也救了海拉莊園,三樁功勳足夠支撐他走遍四象限,到哪兒都能成為頂尖的療愈師了。

所以,得想個辦法把這人留在自己身邊才行……

埃裏希的眸色深了深。

兒子提醒了他。

王後,就是個不錯的職位。

不過……

他看見約珥小小一只崽,力大無窮,竟然能牽着麥汀汀在海水中漂浮起來。

後者明顯很吃驚,下意識抓住崽崽的小手,任他帶自己轉圈圈,一圈一圈轉。

一人一魚像是在跳什麽小朋友的舞蹈,小的那一個明顯玩得很開心,大的則在短暫的緊張之後也放松下來。

埃裏希甚至沒意識到自己也跟着微笑起來。

在承擔起不得不承擔的責任之前,還是先讓這一大一小享受能在一起的每一天吧。

*

他們沒有待太久。

今天來到海底,主要的目的是采一些聖卡拉海百合。

這種事兒按理是輪不到陛下親自去做的,不過麥汀汀提了很想看看約珥的出生的地方,于是王便親自帶着他倆一起。

花束都收集到了之後,他們便驅車去了皇家療養院。

這一次陛下莅臨并不是私訪,而是有提前通報。

因此,當埃裏希進入病房時,愛琳·希歐多爾已經起身了,靠在床頭,望着窗外的花園發呆。

“姑姑。”

随着這聲保持禮節的呼喚,愛琳将目光從窗外收回來:“陛下。”

埃裏希的發梢還有一點點水漬沒完全幹,他看向愛琳的魚尾,鱗片已經完全沒有光澤了,幾乎是蜷曲的,好像馬上就要斑駁脫落。

她在堅持了那麽久之後,終将要走向生命的盡頭。

埃裏希無法描繪此刻心中的情緒。

他最後的親人,在可預見的将來,也要離開他了。

哪怕沒有那麽親密,哪怕一年到頭能心平氣和坐在一塊兒談話的機會都少之又少,但那仍是什麽都斬不斷的血緣。

“你今天不是一個人來的吧。”愛琳說。

那不是一個問句,而是陳述。

埃裏希點點頭。

愛琳的眼神并未有任何波瀾:“行了,讓他來吧。”

埃裏希轉身,沖着虛掩的大門道:“進來吧。”

穿着純白襯衫的少年抱着一捧淡紫色的花束,放輕動作走進來,好像怕驚擾到什麽似的。

牆壁、床單、儀器……一切一切都是白色的。

而他無論是自身的顏色,還是穿着,都那麽恰到正好地融入。

麥汀汀看見病床上的人,有那麽一瞬間想起了過去在棄星上受折磨的沈硯心。:-)

只不過她比沈硯心要幸運許多,起碼一直有人給予她最好的醫療條件與最悉心的照顧。

但他們卻同樣失去了自由——很多層面上的。

麥汀汀在埃裏希的示意下,将那束淡紫的百合放在病床床頭,輕輕對病人點了點頭:“愛琳殿下。”

“你就是麥汀汀麽?”她問。

“……是的,殿下。”

“我知道你的很多事。”盡管大部分時候她的靈魂仿佛都早已離開這個世界,但有些事情,她倒是了若指掌,“雖然我很讨厭人類,但還是要向你道謝,救了我的莊園。”

少年有些惶恐,不安地看了眼埃裏希,見後者眼中是堅定和鼓勵,才小聲道:“……不用謝。”

愛琳的目光沒有在他身上停留太久,看着埃裏希:“你已經是大人了,你的事情,可以自己決定,不用問我。”

麥汀汀有點兒沒聽懂他們在說什麽,不過在整個赫特星域,能用這種語氣跟人魚王說話的,大概也僅此一人了吧。

盡管他還不到三十歲,以人魚的壽命來說無比年輕,但他在所有人眼中都是至高無上的王,只在她的眼中是孩子——起碼曾經是。

埃裏希彎彎嘴角:“那是禮節,姑姑,總是要先過問長輩的。”

愛琳輕輕嘆了口氣,沒對這句話做出什麽評價。

麥汀汀聽得更加一頭霧水了。

他有點兒想在連結裏問問埃裏希究竟是什麽意思,不過還是忍住了。

在長輩面前偷偷說小話,實在不符合埃裏希一向遵守的「禮節」。

埃裏希只是看了看他,開口仍然是對愛琳說的:“還有一件事……”

愛琳動了動手指,似乎想做一個手勢,不過終究沒有耗費那不必要的力氣:“我知道,克洛伊也在這裏。”

王垂下眼睛看她:“你想要和她住在一起嗎?”

愛琳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疲倦地閉上眼。

有很長一段時間,麥汀汀幾乎以為她沒有呼吸了,不住地瞟旁邊的檢測儀器。

好在,仍然有心跳的波浪。

然後她緩緩睜開眼:“……不必了。”

“他呢?”

“他還沒醒吧。”

“的确。如果狀态不好的話……”

“……我知道了。不用了,都沒有什麽見的必要。他們在密謀那些事,并且以我作為跳板和擋箭牌的時候,有些緣分,已經被親手斬斷了。”

她說這話時異常平靜,平靜到就算最靜谧的儀器都檢測不出是否含有特殊的情緒。

唯獨麥汀汀感受到了那如同海洋深處的悲傷。

親情和愛情,明明是世間最美好的感情,是面對世界時最所向披靡的武器和最有力的支撐。

可她得到的,卻是指向自己的利刃。

麥汀汀的小花兒悄悄開放,藍色絲線鑽進她比常人要緩慢得多的心跳裏。

感到自己的情緒有所平複,愛琳看向他:“謝謝你。不過,也沒必要了。”

對於将死之人,愛恨糾葛,都是無所謂的東西。

所以也沒必要安慰了。

少年依言收回「藍」。

埃裏希問,“那你想見見他嗎?”

麥汀汀聽得有些茫然,這已經是一會功夫裏對話出現的第三個代詞了。

這些人稱代詞,當事人都明白,只有他不懂。

埃裏希感受到了他的疑惑,還沒來得及在連結裏向他解釋,愛琳已經拒絕了:“不必了。我這裏死氣沉沉的,不該有新生命來,對他不好。”

這下麥汀汀明白了,是在說崽崽。

“回去吧,以後沒什麽事也不必特意來看我了。”愛琳看向埃裏希,“我們這一生,是好是壞,也都這

麽過來了。只要現在你身邊有人,我也就放心了。”

她沒有明确說究竟指的是麥汀汀還是約珥。

埃裏希彎腰為她掖了下被角,碰到她的手背,幾乎要同身為小喪屍的少年一樣冰冷了。

他站起身,手放在麥汀汀肩頭:“那我們就先走了。我會再來看您,姑姑,珍重。”

“……去吧。”

愛琳道別的時候也沒有再看他們,而是繼續轉頭看向姹紫嫣紅的窗外。

直到兩人離開,她也沒有移開視線。

麥汀汀被埃裏希攬着向前走,還是沒忍住回頭看了她一眼。

她瘦得厲害,年輕時應當也無比美麗的容顏此刻憔悴如快要凋零的花。

她很消瘦,看起來很輕——是那種靈魂的輕。

麥汀汀想,當她的生命走到盡頭,也就意味着重新擁抱了自由吧?

那到時候,破損的感情,折損的病痛,隸屬於皇室的種種繁文缛節……世間也再也沒有禁锢她的枷鎖。

如果真有那一天,就連死亡也是值得祝福的。

他也真心祝福她。

*

一切塵埃落定後,埃裏希沒有同意直接讓麥汀汀成為首席療愈師,不過倒是建議夏榮收麥汀汀為徒,讓他做個見習生。

夏榮誠惶誠恐,汗如雨下,他們都已經默認麥汀汀是未來的王後了,這,這,這竟然要做他的徒弟,不是折煞他嘛!

但這份“見習申請”并不是王親自下達的,而是讓麥汀汀帶着檔直接去找他,夏榮連個拒絕的機會都沒有。

看着眼前少年一臉期待和認真,夏榮什麽話都說不了了,悲喜交加地接受了這個小徒弟。

他不是第一次收徒,卻是最艱難的一次。

事實上麥汀汀悟性很高,人也聽話,再加上本身的精神力等級極強,當是夏榮最好的學生。

只不過夏榮能“看見”他和王之間的伴侶連結,換言之,每次看見了麥汀汀,就好像也看到了陛下,這怎麽能不讓人直擦汗呢。

為了避免和未來的王後産生任何沖突,哪怕這位王後是個脾氣相當好的人,夏榮其他的徒弟還是避免同麥汀汀一起出診。

好在麥汀汀心大,不在意這些,否則夏榮還要擔心他覺得被冷落了怎麽辦。

有一回貴族家的某個老人陷入了噩夢,夏榮帶着麥汀汀一起,貴族家的人并不認識麥汀汀,頗為質疑,認為夏榮帶這麽年輕的學徒是對老家主的不尊重。

根據陛下的要求,他不能在外面說麥汀汀的真實身份——或者說不能告訴別人少年和王之間的關系,這的确是個難題,麥汀汀實在是年齡太小,才剛剛成年,換做他是病人,也很難信服,再加上又是個人類……

夏榮無奈:“小麥啊,給他們展示一下。”

貴族雙手抱胸,戒備滿滿。

少年從淺色的兜帽下擡起漂亮的小臉,藍眼睛純真又明媚,擡起手。

看不見的藍色玻璃絲線帶着強勁的治癒力進入貴族煩躁的心裏。

“……”

片刻後,貴族不可思議地看向他。

因為麥汀汀施放能力非常緩慢,所以貴族自己也能感覺到,那種抗拒和反感是怎樣一點一點消失的。

他以前也接受過類似的療愈,但從來沒有如此清晰和快速地消退,更多是像被心理醫生疏導以後、總得自己想通才行。

他震驚喃喃:“這……”

夏榮手搭在麥汀汀肩膀上,頗為驕傲:“沒錯,就是我這個小徒弟的能力。這下你信了吧?”

少年接受了貴族态度反轉的贊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重新戴上兜帽。

不是第一次了,夏榮想,最近簡直越來越熟練——懶得多費口舌解釋麥汀汀從何而來,直接展示就好了嘛。

在壓倒一切的實力面前,什麽質疑都會灰飛煙滅的。

他們得到應允,進入為老家主治療。

老人并不如想像中那樣病入膏肓,形容枯槁,反而看起來是很矍铄的,只不過因為被困在噩夢裏終日難眠,有些憔悴。

夏榮帶着麥汀汀進入老家主的精神空間。

不同的療愈師所使用的方法不同,夏榮已經知道了麥汀汀是如何撫平他人的躁動的,見小孩兒上來就要使用「藍」,趕緊攔住。

“小麥啊,不是光用你的能力強行撫平他們的暴怒就行的,這樣治标不治本。”

小美人懵懵懂懂看着他。

夏榮耐心解釋道:“我們呢,就像人類的心理醫生,得知道他們的症結所在才行。”

麥汀汀沒經驗,不過很聽話,收回手,帶夏榮的帶領下一個個觀察老家主的噩夢,挖掘住病人真正恐懼的點——對於衰老、死亡和離開人世的擔憂。

這樣的恐懼很多人都會有,根據不同年齡段和身體情況也會有不同的治癒方式。

對於老家主來說,他們不僅要祛除這些恐懼,更重要的是為他編織平和的美夢。

少年學得很快,又有強大的精神力做後備支撐,很快夏榮連親自動手都不用了,只要動動嘴指點一下就好。

他感嘆道,其實收這樣的小徒弟也是很有好處的嘛。

兩人療愈完畢,離開精神世界。

老家主還需要休息一段時間才能醒來,兩人先告辭,有事再聯系。

他們沒讓貴族送,自己往門口走去。

夏榮一邊走一邊絮絮叨叨經驗,走着走着卻發現旁邊人不見了。

他一回頭,見小孩兒蹲在路邊看蝴蝶。

夏榮好氣又好笑:“還走不走了!”

麥汀汀聽見他的呼喚,趕緊站起來,朝着他跑來:“師傅!蝴蝶!”

小喪屍講話依然簡潔,但也足夠表達意思了。

夏榮看着他眼中的欣喜,覺得這小孩兒跟第一次見有一點不一樣了。

不再是那種怯生生的、小鹿一樣、跟誰都不敢說話的木讷性格,變得活潑了一些。

雖然還是很乖巧,起碼願意同這個世界産生聯系了。

想起陛下時不時會在他們進行治療的過程中來看他,夏榮摸了摸下巴。

這就是恃寵而驕嗎?

說誰誰到,門口停着王的飛行車。

兩人異口同聲。

“陛下。”

“陛下!”

當然是截然不同的兩種聲線。

王走下飛行車,沖夏榮點點頭,然後看着像小兔子一樣蹦到自己身邊來的少年,習慣性摸摸他蓬松如新雪的卷發:“怎麽樣,今天如何?”

麥汀汀笑起來,露出一顆稚氣的小虎牙:“很順利!”

“那就好。”

“崽崽呢?”

“在家等着。現在回去嗎?”

“好~”

“……你現在說話的語氣和小家夥越來越像了。”

小喪屍眨巴眨巴眼睛。

夏榮在一旁偷偷摸摸地聽,忍不住腹诽,何止語氣啊,神态也是一模一樣嘛!

麥汀汀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轉過頭沖他擺擺手,笑得又軟又甜:“師傅再見~”

“好好好,再見再見。陛下慢走。”

“嗯。”

夏榮自己的飛行車停在旁邊,目送着陛下遠去。

後車窗隐約還能看見陛下将少年攬在懷中,專注地聽他講今天發生的事情。

曾經想把自家女兒、甚至是兒子嫁到皇家的人多如過江之鲫,什麽身份、家世都有,畢竟那可是王後的寶座啊。

若不是陛下的威嚴在,恐怕皇宮的門檻都要被踏破了。

誰能想到,最後得到他的心的,竟然是這樣一個沒有任何背景的人類呢。

果然,愛是這個世界上最捉摸不透的事兒吧。

他甚至都能想像的出來,日後母星大典,陛下宣布王後時,那些居心叵測的老家夥們震驚、憤怒、難以置信的表情了。

還真是……挺期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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