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6.
第6章 06.
回家的公交車上很沉默,車上很擁擠,不僅沒有空餘的座位,連過道都勉強才能擠進去,上車後只能拉着吊環站在擁擠的乘客裏。
從校門口上了大批的報道新生,同樣圍堵擁在左右。
于詩遙的身邊站了幾個男生,彼此互相認識,從上車前就一直扯着嗓門在聊新學校的事,偶爾飚幾個髒話。
其中不知道誰看見了站在旁邊的于詩遙,胳膊肘捅了捅同伴,挑了挑眉示意他們看過去,小聲道:“那女的挺好看。”
聲量雖然壓低,但是擁擠着很近,聲音不難鑽進周圍幾個人的耳朵,于詩遙聽見了,付峤禮當然也聽得見。
他低下視線看了一眼于詩遙。
她平靜望着車窗外,像是沒有聽見。
那幾個男生的聊天繼續,偶爾摻幾句渾話,話裏話外比剛才多了幾分炫耀的意思,交了幾個女友,誰誰誰倒追,長得好看又死心塌地。
說話間表情語氣愈發放浪,随着車輛行駛的移動時不時的向着于詩遙的方向撞過來。
幾次踉跄,差點就要半個身體都貼到她的身上。
在貼上來的前一刻,她已經提前想要嘔吐,抑制下的翻湧又一次嘔上喉嚨。
但是沒有預想中的身體接觸。
她怔怔側頭,看到付峤禮的胳膊不知道什麽時候擋在了她的身側。
他的胳膊從她身後繞到她的另一側,拉住吊環的胳膊擋住了他們撞過來的接觸。
他個子很高,即使是在同齡人之間仍然有着優越的身高,他繞過來的胳膊如同将她籠罩在他的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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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息間能聞到很淡的,很淡的,來自付峤禮的味道。
像書裏的墨,畫卷的煙雨,是一種似有若無的清淡。
在那群男生每一次随着車的晃動貼過來時,他的手臂都會暗自用力,将他們擋在他的手臂之外,留有不會接觸到她的距離。
像一座安全的牢籠。
她收回視線,手指攥着書包的帶子,無聲看着窗外穿梭而過的城市街道。
那群男生也注意到了付峤禮,短暫的打量後,其中有一個人頓時認出了付峤禮,試探着喊道:“班長?”
付峤禮轉過頭。
那男生确認後驚喜道:“真是你啊,剛剛光顧着跟朋友說話了,你今天怎麽來學校了?”
她平視着前方的車窗外,不知道付峤禮的表情。
只聽得到他語氣仍然冷靜平淡,“明天開學,過來提前準備。”
“噢噢。”那男生大概猜到,“明天開學典禮上的演講肯定有你吧?”
“嗯。”
“班長厲害啊,我一聽安排了優秀學生代表演講,我就猜肯定有我們班長。”
後來那些男生陸陸續續下了車,下車前,跟付峤禮同班的男生還跟他說明天見,身邊的位置也稀松空了下來。
一站接着一站下了不少人,車上的人越來越少,車廂裏空曠了很多,付峤禮繞到她這一側的胳膊也放了下來。
在又有了一行人下車後,車上空出來了幾個空位置,付峤禮跟她有了走出教學樓後的第一句交流:“去坐吧,還有四站才到。”
而後,這樣的沉默又持續到了回到梧桐巷。
她先下車後徑直向前走,沒有要等付峤禮同行的意思,而付峤禮也一言不發的始終沉默走在她的身後,他像沒有存在感的影子,如果不是知道他一定在,安靜得像是自己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但他一開始就在,一直都在。
梧桐巷沿街不少出攤在賣南苔市常見的小吃,基本上都是住在這裏的人出來賺點小錢,住得久了,街坊之間都早就認識。
付峤禮在這裏長大,小攤販們擡頭看他回來,還會笑着招呼問他從哪回來。
她在這個時候才聽到了一直走在她身後的付峤禮的聲音。
他答,“陪人去學校報道。”
臺階正要踏上他們去的路上,她背着身差點踩空的那一段路。
臨近中午,日光愈發灼烈,腳下的影子縮成一小團,近在身邊,不會太遠,在察覺到之前從來沒有意識到影子的存在。
而後他們一起走進了單元樓。
老居民樓的樓梯很窄,他們一前一後。
但她很清晰聽得見,在自己上了樓後,付峤禮才拿出鑰匙開了門。
到了家,家裏還在做午飯,油煙的排散很差,進了屋後是濃到嗆人的煙火飯菜味。
家的味道濃烈,她冷凝的血液也才開始慢慢變熱、流動。
爸爸端着做好的魚從廚房出來,正好看見她換鞋進來,招呼道:“詩詩回來了?正好,飯剛做好,你媽媽給你做了好幾個你喜歡的吃的菜。”
鼻尖忽然泛酸。
她自己的身邊尚且如此,大人的世界面對多少冷熱又怎麽會想象不到。
之前還替媽媽抱不平,杜阿姨每次說話都要暗帶炫耀,嗓音尖銳,但杜阿姨人并不壞,也沒有什麽惡意。
而那些真正帶惡意的人,偏偏是用着最關心的語氣,讓人連反擊都覺得沒有立場,摻雜在好意裏的冷嘲熱諷日積月累,一點一點的滲透皮膚、血管,最終鑽進心髒,泡爛人的理智和堅強,遲早成為腐爛麻木裏的一員。
在一個潮濕的傍晚,他們全家搬到了梧桐巷,開始适應着這裏老舊腐朽、蛇蟲百腳的生活,但是早在此之前,他們就已經在慢慢适應着家裏的落魄。
擠在逼仄潮濕的小房子裏,接受生活,努力生活。
誰都沒有抱怨和背棄,因為只要一家人都還在一起好好生活,只要一家人都好好的,就好。
她從五官裏又挂上那副好看的笑,去廚房幫忙拿碗筷,不忘問着爸爸今天去醫院複查的情況,爸爸只是笑着跟她說一切都好,不用擔心。
媽媽也轉頭問她今天報道順不順利,她笑道:“能有什麽不順利,資料填完領了東西就回來了,再說了,你們不是安排了付叔叔家那個好好學生跟我一起,能有什麽不順利。”
媽媽佯裝斥責,“人家叫付峤禮,你這孩子,好好叫人家的名字。”
付峤禮這三個字像燙人的火種,有一瞬燙得心驚肉跳。
她避開了他的名字,只拖着腔調如平常一樣跟媽媽耍賴,“知道了知道了,我怎麽能真不知道人家叫什麽。”
下午,睡了一會兒午覺,她開始起來收拾東西,筆,本子,紙巾,把開學可能用到的東西都一一放進書包。
收拾完了開學的東西,又開始收拾房間。
書櫃裏原本該是放她的書的地方,被一摞高一的課本取而代之。
扉頁上,還寫着付峤禮的名字,筆畫橫折,清勁有力。
像她在公交車上轉頭瞥到的那一截手臂,抓着吊環的肌肉用力,将可能接觸到她的碰撞抵擋在外。
這些書她都沒有好好看過,只有在借來的那幾天粗粗翻過幾頁,後來媽媽摔傷,她忙着分擔家裏的家務,媽媽傷好後她又天天往書店裏跑,這些教科書就更是沒有再去看。
到了正式開學的前一天,她才認真的想要去看看付峤禮的書是什麽樣子。
他的世界。
她沒有放在心上的、沒有想過要去了解的、一無所知的世界。
翻過了他寫着名字的扉頁,再往後面,幾乎每一本都密密麻麻寫着整齊的筆記,幹淨條理的框架,清晰補充的小字、例題。
他的書滿是他的字跡,可整體給人一種很幹淨的感覺,連手指捏着頁角都擔心會弄髒。
晚飯過後,她把付峤禮的書都整理好,像從他那裏借回來的那天一樣,抱着下了樓,再次來到了付峤禮家的門口。
開門的是杜阿姨,付峤禮的媽媽。
意外的是,杜阿姨回答她付峤禮不在家,她把付峤禮的書接了過去,“沒事,給我吧,我放他房間去,等他回來我跟他說一聲。”
由于兩家本就認識,如今又做了鄰居,杜阿姨還關心了幾句她的學業,客套道:“峤禮比你高一個年級,你要是學習上有什麽不懂的,盡管問他。”
重新回到家裏時,爸媽正在聊她,見她回來連忙叫她過來。
明天正式開學,一中有軍訓的傳統,雖然現在家裏落魄,家裏也很難再給她提供什麽好的生活,但是把她放在心上的心理始終改不掉,兩人一個擔心她太熱中暑,一個擔心她皮膚曬傷,趁着吃完晚飯去散步的時候買了防曬霜等零零散散的東西。
“這個是杜阿姨推薦給我的,說去年付峤禮軍訓的時候就是用的這個,你明天早上把它放書包裏,随時用得上。”媽媽把她的書包拿了出來,往裏面給她補充很多東西。
爸爸也在一旁唠叨,“如果身體有不舒服及時跟教官說,別把自己熱病了,老師要是叫家長也別怕,爸爸給你去開家長會。”
“你說什麽呢,哪有剛開學就說這個的,我們詩詩現在可懂事了。”媽媽把書包給她又收拾了一遍,拉上拉鏈,一邊說道:“我們詩詩啊,開學就是高中生了,慢慢的會長成大人。”
書包又收拾了一遍,媽媽想到她剛剛出門一趟是去付峤禮家還書,順口問了句書還上了嗎。
她拎着書包要放回房間,回答道:“付峤禮不在,我給杜阿姨了。”
“哦,還了就行。”看到外面的暮色漸濃,順口說了句,“明天就開學了,峤禮這會兒不在家能去哪。”
家裏窄小,她進房間的時候,剛好聽到後半句,不在家能去哪。
電燈有些接觸不良,嗡嗡響了很久後才亮起來。
剎那映亮的眼瞳,第一眼突然看見的,是被她放在了桌子上的傘,付峤禮今天出現在她身後時撐在她頭頂的傘。
——你的名字,我很早就聽過了。
“詩詩?這麽晚了,還要去哪?”
爸媽見她匆匆出來換鞋,不解地問她。
她一邊換鞋一邊回答,“想起來有東西落在那家書店了,去拿回來。”
“要不要爸爸陪你去啊,天快要黑了。”
“不用,去一趟就回來。”
她飛快地換好了鞋,反手關上門後就快步下樓,起初還只是腳步加快,到後來小跑起來。
傍晚的夏夜已經漸漸晦暗,暮色如同濃郁的顏料,将籠罩下的小巷塗抹成油畫般的濃豔。
沿途的矮牆上攀爬着喇叭花,迎着燥熱的晚風盛開,風裏有分辨不出的花香。
蟬聲嘶啞,蟲鳴嘲哳,從聽覺不斷向耳朵湧入,傳達着屬于夏天的意義。
當她終于穿過巷子到了那家天天都能和付峤禮碰面的書店,遠遠的,已經能看到透明的玻璃落地窗裏亮白的燈光,隐約可見裏面的書架一排又一排整齊陳列。
她緩緩平靜了自己的呼吸,才朝着那有燈光的地方走去。
她熟練地推開書店的門,又一次聽到了風鈴的聲音。
也聽見了書店裏在放的音樂。
店主擡頭看到她,頗為詫異,随即覺得有些好笑的說道:“你們兩個怎麽回事,不是明天就要正式開學了,這麽晚了怎麽都來我這兒。”
風吹落的聲音到底是什麽,是風鈴,是夏夜,還是人的呼吸、心跳、脈搏,一切與故事開始有關的東西。
在很多年後,她仍然記得那個夜晚。
那家書店的名字叫做遇見,音樂唱的是周傑倫的《晴天》,付峤禮正從樓梯下來,影子又長又沉默地落拓在牆壁上,成為了他的側影的一部分,他的手裏正拿着那本她暑假時每天都在看的書。
他的腳步在看到她時有片刻的停頓,而後慢慢從樓梯走到她的面前。
那首《晴天》正在唱着——
刮風這天,我試過握着你手。
但偏偏,雨漸漸,大到我看你不見。
還要多久,我才能夠在你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