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7.

第7章 07.

他其實很早就聽過于詩遙的名字了。

于詩遙不止一次說過,像他這樣活在老師父母口中的好好學生,應該沒有聽過她吧。

但其實并不是那樣。

在他很早以前,于詩遙這個名字就已經在他世界的每一個縫隙裏了。

以至于正式見到她的時候,他分辨不出那種感覺到底是初見還是重逢更确切。

他家在梧桐巷住了很多年,這個老舊又潮濕的居民樓,幾乎承載了他從懂事起到現在的所有記憶。

但在更小一點的時候,父母在外面忙着打工掙錢,他是被養在鄉下的奶奶家,跟着爺爺奶奶一起生活。

在村子裏,像他這樣的小孩并不是異類,村子裏的同齡人幾乎都是這樣,同齡人之間攀比的大人也是各家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誰的奶奶做飯好吃,誰的外婆會編草繩,誰的爺爺會買小零食。

村子裏山路泥濘,只有一所破爛的小學,還沒有現在一中的一個運動場大,老師連教個“流水迢迢”都能把讀音教成“流水昭昭”,這還是他離開村子來了南苔市以後才知道的。

當他擲地有聲地念出錯的讀音,全班哄堂大笑,他還信誓旦旦自己絕對正确,不能理解別人為什麽笑。

因為他記得清清楚楚,村子裏的老師就是這樣教的,老師是彼時他見過的所有人裏最有學問的人,能講很多別人不懂的知識,是彼時他的視野裏最崇拜的人,老師對他很好,不止一次誇過他聰明。

班上的大笑聲和老師的糾正就好像是在否定他曾經的一切。

他難以相信。

放學後他沒有回家,第一時間去了書店,翻開字典,親眼确認了讀音的确錯誤以後,那是他第一次感知到自己和村子外面的世界的差距。

他捧着字典,站在書店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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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空調的冷氣太足,他感覺到皮膚冷得快要沒有知覺,有一種血液凝固的自卑和難堪。

而那時的于詩遙,在書店的門外,車門打開,先下車的女人是她的媽媽,回頭要去扶她下車。

那會兒她個子不高,但有了小大人的主意,她不要媽媽扶,自己撐着旁邊借力跳了下來。

她穿着裙子,裙擺像花朵一樣散開,白色襪子,小皮鞋,黑色的長發在頭頂編了精致的公主頭,別着珍珠和小粒碎鑽發卡,披下來的頭發柔順的垂落在背後。

她推開書店的門從外面進來的時候,順着傾瀉而進的陽光燦爛,從她白皙的臉孔到她的裙擺,光線将她映亮的一剎,她像童話裏走出來的公主。

皮膚仍然冷得麻痹,轉頭看到她時,眼睛卻好像忘記了自己。

但于詩遙目光轉向這一邊的時候,他下意識避開了視線,低頭看着自己手裏仍然捧着的字典,上面的拼音和釋義卻沒有一個半個進入腦子。

那時候分不清到底是不敢招惹多一點,還是自慚形穢多一點,下意識的不想被她看見自己。

轉學到南苔市後的日子,媽媽經常囑咐的話就是不要在學校裏惹事,他們只能勉強供他讀書,要是惹了事,他們得罪不起任何人,也沒有時間給他請家長。

而他來到南苔市以後相處的同學裏,那樣一身嬌貴的女孩,往往都不太好惹,越是漂亮的女孩子越是嬌貴,水不小心灑到了對方的裙擺上,浸濕了一角裙角,對方立即委屈地掉眼淚,班上的其他同學争先恐後的哄,他生怕惹了麻煩給家裏添加負擔,只能一遍又一遍說對不起。

班上太多好看的女生,個個都家境殷實,漂亮的書包裏拿出一堆好看的文具,一支筆就是他的一天的飯錢。

而那時候從陽光傾瀉裏走進來的于詩遙,比他來到南苔市以後見過的所有女孩都要漂亮,漂亮到連那束落在她皮膚上的陽光都淪為陪襯。

書店裏很安靜,只能聽到空調運作的細微聲音。

于是他很清晰地聽到了越來越近的腳步,很輕,像輕盈的芭蕾舞的腳尖,一點又一點的靠近他在角落的世界。

在他的身邊停下。

而後是出現在餘光裏的是一截手腕,白皙如雪,系着晶瑩璀璨的手鏈,她從他面前的書架抽出了一本書。

然後從他的身邊離開。

直到她離開很久很久,他仍然捧着那本将他的曾經都擊碎的字典,空調仍然散發着讓皮膚麻痹的冷,運作的聲音輕微嗡鳴。

世界照舊,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

像錯覺一樣,他的時間只是有過片刻的暫停。

就是這麽一個片刻,他甚至沒有多麽仔細地看過她的臉。

可是很多年後再見到于詩遙,很遠的一個側影,小女孩一團稚氣的臉已經長成少女,他居然一眼就确認。

那天的他并不知道她是于詩遙,只是合上字典以後照常回了家。

不像那些回家晚了都要被爸媽唠叨的小孩,他的父母回家比他更晚,他回到家裏時往往沒有一個人,自己拿出鑰匙開了門,找出作業本開始寫作業,直到父母回家。

飯桌上,父母聊着工作和生活中的一堆瑣事,其中說到的最多的是一個叫老于的同事。

“那不是你高中同學嗎,現在你倆在一個公司,你讓他給你幫幫忙,能不能調個職。”

這話媽媽已經說過不止一次了,爸爸每次都是搪塞而過,今天又提,爸爸不耐煩起來:“幫幫幫,人家怎麽幫忙,我跟他是高中同學不假,但別說高中畢業以後就沒有聯系了,就是高中的時候關系就不怎麽熟,人家認出我都是我厚着臉皮湊上去說了哪個班的才想起來,平時能打個招呼就不錯了,人家怎麽幫我調職。”

說到後面,因為焦躁變得激動起來,聲調也愈發急速拔高,“我在這公司裏的處境本來就不好,我學歷低,職位也是最底層,公司裏大把的能人,平時打印個東西跑個腿被呼來喝去的,在公司裏賠盡笑臉,一開始連打印機傳真機都不會用,每天被領導罵得狗血淋頭,他已經大大小小教過我幫過我很多了,就這麽點交情,怎麽讓人家幫我調職,那麽多人不調,調我一個底層員,這人情怎麽還?”

爸爸越說越覺得煩躁,媽媽的情緒也湧上頭,拔高嗓門說道:“辦不辦得到你試一試嘛,還人情總有還的時候,我不就是說一說,你兇我幹什麽啊,我還不是為了這個家,為了你們于家,你知不知道你媽的病還要吃多少藥,峤禮讀書又是一筆錢,昨天才交了班費又買了輔導書,家裏處處都用錢,碗砸壞個缺角我都沒敢丢。”

說到後面,越說越委屈,一邊抹着眼淚一邊扯着嗓門拔高氣勢:“我能有什麽錯,我不也是為了這個家,我能有什麽錯,你不待見我,你幹脆別要我們娘倆了。”

後面越說越嚴重,爸爸只好壓着脾氣搪塞止戰。

但是這樣的争吵幾乎是家常便飯,隔三差五就會有一次,雞毛蒜皮,雞零狗碎,有時候是買菜多花了幾分錢,有時候是因為親戚來借錢,幾乎都逃不過錢,關于家裏花銷的分歧吵過大大小小無數次。

不管吵架還是平常的閑聊瑣碎,提到的最多的都是這個姓于的同事,一吵架,媽媽就會扯着嗓門拿這事嚷着:“同一個班的同學,怎麽人家就那麽能掙錢,讓你去求人幫忙你還拉不下臉,本事沒有自尊心倒不小。”

這樣的話直戳爸爸心窩,梗着脖子紅着臉也不客氣道:“你高中同學做生意賺多少錢,別墅都買了,怎麽也沒見你這麽有本事啊,都是一個班裏讀的書,你很厲害啊?”

兩人吵得臉紅脖子粗,全然忘了跟對方是夫妻,拿最傷自尊的話去捅對方。

他在這個時候會去勸架,每當這個時候,媽媽都會掉着眼淚抱着他哭。

而爸爸看到這一幕以為他是幫媽媽站隊,氣急敗壞連他一起罵:“還不都是為了你,要不是為了能把你接到城裏讀書!”

這話不完全假,但是人在吵架的時候往往總是習慣把所有推到別人身上。

他一直養在鄉下奶奶那裏,父母也希望能夠早點一家人一起生活,打工攢了一點錢就回了老家南苔市。

兩人文化水平都一般,媽媽跟親戚一起開了個餐館,爸爸則入職了當地一家企業,雖然體面許多,但是工資微薄,一家人擠在梧桐巷裏過着最普通的生活。

梧桐巷的房子差,隔音幾乎沒有,貧窮似乎是人類一切負面産生的源泉,住在這裏,幾乎每天都在各家的夫妻吵架和孩子哭鬧聲中度過。

他在這樣的市井嘈雜裏,一張又一張寫着試卷,一頁又一頁背着課本,考上了年級第一名。

中考又以狀元的成績,考進了一中。

他是所有家長老師口中的別人家的孩子,他代表學校拿下大大小小的競賽,學校拿他拍過不少宣傳片,南苔市不大,出了這麽個學習優異的好苗子,凡是家裏有在讀書孩子的家庭,幾乎都聽過他的名字。

他普通的出身也因此不再是被人取笑的缺點,反而成為了更讓人追捧他的光環,寒門貴子,這是他的标簽。

家裏也因他而揚眉吐氣,在整個梧桐巷裏都鼎鼎有名,街坊鄰居見了他都客客氣氣,在學校裏,他也是受盡尊重的對象,校長見了他都會多關心幾句。

于詩遙說,他看起來不像是會随便把別人加進自己通訊列表的人,他像是那種只活在別人的聊天裏,高不可攀、可望不可即的人。

但是他不是。

他說他只是普通人。

在他的眼睛裏,她才是可望不可即的人,是像那天她手腕戴的手鏈上綴的鑽石一樣的人。

那天的梧桐巷下了雨,傍晚潮濕,他剛從學校的暑期活動回來,身上還穿着一中的校服。

巷口停了輛車,地上置放着大大小小的行李箱。

矮牆上攀爬着藤蔓,在雨色裏彌漫深綠。

于詩遙從單元樓下來,從地上搬起行李箱,白皙的手腕,纖細的脖子,柔順的頭發随便束成馬尾都會很好看。

那一幕雨色朦胧,比夢更像夢。

他問她幾樓,那是她和于詩遙說的第一句話,她以為是初見。

她不知道的是,即使那一刻站在她的面前,他也頃刻間只剩自卑。

不敢看她的眼睛,不敢看她的笑容,不敢聽她走近的腳步聲。

第一次見她的那天他手捧着字典,正處于人生前所未有最自卑的一刻,他的過往在崩塌,而她像童話裏的公主一樣從陽光裏走過來。

在她的視野裏,他是沒有印象的路人甲乙丙丁,是高高在上的好好學生。

但在他的世界裏。

她是公主,童話裏的公主,最美好、最不切實際的童話裏的公主。

不管以怎樣的耳聞聽到她的名字,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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