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第12章 12.
上午的軍訓結束,到了解散時間,随着一聲令下,苦受折磨的隊伍迅速四散。
時間也正好是高二高三的放學時間,各個都在往食堂趕,住校生飛快地沖向食堂搶飯,經過那條通往食堂的校道時都要腳步放慢一點,生怕被迎面跑過的人撞上。走讀生的路也不好過,放學的高峰期,出校門的校道上人來人往,很是擁擠。
她的膝蓋還腫着大片淤青,一碰就疼,所以她不敢太大動作,怕被人碰到膝蓋,貼着校道的邊緣慢慢從人堆裏擠出了校門。
昨天付峤禮陪她報道的時候已經帶她坐過回家的公交車,她熟門熟路的找到回去的車站,站前已經堵了很多人,都是一中放學回家的學生。
她踮了踮腳,想看看站牌上顯示的線路,再确認一下自己要坐的是哪一路公交車,還有多久才到。
這時候身後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角。
她回頭,付峤禮站在她的身後,但是他的視線沒有看她,這個動作也沒有人發現。
他們之間擁擠着幾個人,開學的第一天,新生們抱怨上午的軍訓,其他年級的聊着一個暑假沒見的熱鬧事,個個都張着嘴說不完的話,他這個微小的動作,倒是在衆目睽睽之下避人耳目。
他只扯了扯她的衣角就收回手,沒有別的動作。
她還在疑惑他只是為了跟自己打個招呼嗎,下一秒,他已經走到了慢慢開過來停靠的公交車前,她才反應過來,付峤禮是提醒自己車已經到了。
她跟随着付峤禮上車,但是走在她旁邊的兩個女生在上車的時候把她擠到了一邊,兩人跟在了付峤禮的身後。
上車後,兩人的餘光偷偷看着旁邊的付峤禮,相視一笑時臉帶羞怯。
于詩遙看到了兩人的表情,由不解轉為了然,有些好笑地輕咳了兩聲。
在人擠人的車廂裏,這兩聲咳嗽沒人當回事。
只有付峤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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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側頭朝她望了過來。
她看着車窗外,在衆目睽睽下跟他沒有任何的眼神對視,但是唇角還抿着偷笑。
餘光的視野裏看到付峤禮的神色露出茫然,于是她笑得更樂了。
這一趟車是高峰,一路站到了下車都沒有空的座位。
怕被人碰到膝蓋上的淤青,她下車時也是盡量走在最後,避開了下車最擁擠的那一會兒。
付峤禮也陪着她到最後才下車。
他走在她的身後,不得不說,還挺有安全感的,不用擔心身後的人擠自己。
剛下車,付峤禮就問道:“你剛剛在笑什麽。”
她當然知道他說的是什麽,偏要壞心眼地裝作忘了,“剛剛?我剛剛沒笑啊。”
那已經是剛剛上車時的事了,他們的這一站很遠,高峰期的道路又擁擠,車開得也不快,從時間上來說的确過去蠻久了。
她裝忘記,好像還挺合理的。
付峤禮沉默了一秒鐘,斂下眼睫,“是我看錯了。”
她徹底被他這副什麽都聽她的樣子逗笑了,也不再戲弄他,說道:“剛上車的時候,有兩個女生想站在你身邊,把我給擠到了旁邊,我是笑你的魅力很大。”
但是他的關注點居然是,“有沒有擠到膝?”
說這話的時候,微微蹙眉,看向她的眼神那麽真。
她傻眼一瞬,帶點不解地再次強調道:“那兩個女生挺漂亮的。”
呆滞的輪到付峤禮。
他反應了一會兒,才試探着開口:“所以呢?”
說這話的時候,眼睛裏甚至有一點怕猜不中她的心意被她嫌棄的猶疑。
他好像真的沒有什麽想法。
她引導着問:“你完全沒有一點開心和得意的心情嗎?”
“沒有。”
“那你的心情是?”
“我應該有什麽心情?”
“……”
她徹底被打敗了,“好吧。”
前面是上去的大臺階,為了避免膝蓋的過度彎曲牽扯到淤青,她稍微側了側身,把重心都用在了另一條腿上。
付峤禮想扶她,但手最終還是沒有伸向她,只是堪堪地靠在離她近一點的地方以防萬一。
她有所察覺,但是沒有提,繼續說着剛才的話:“你也太乖了吧,之前我見過的那些臭男生,要是聽說哪個女生喜歡自己,能在那堆狐朋狗友裏吹噓好幾天,追到了大家都覺得漂亮的女生,恨不得能寫進履歷裏吹噓到畢業,別說有女生喜歡了,就是被女生看兩眼都能飄上天。像是你剛剛那種情況,早就恨不得把這事寫在臉上,說不定回家還得刻族譜裏。”
“我不會這樣。”
她笑起來,“我是說別人,你不用跟我解釋。”
“因為你不喜歡這樣的人。”
付峤禮短短的兩句話,她扯着的笑有一瞬的凝固。
烈日從高空射下來,落到地面鋪成光暈,她的影子一步一步都在腳下,沉默着跟随。
她再起揚起滿不在乎的笑問,“你怎麽知道我不喜歡。”
他的語氣平靜又理所當然,“你的形容詞用的都是貶義詞。”
她徹底被打敗,但語氣仍然是那副什麽都無所謂的腔調,“好吧,不愧是學霸。”
付峤禮沒接她調侃的話茬。
而後她也不裝了,語氣裏不再掩飾的厭惡,“我一直都覺得那些男生很讨厭,女孩子在他們眼裏跟他們打的游戲裏的裝備一樣,得到的裝備越高級越顯得自己能耐,把別人的真心當成自己炫耀的資本,還特別自戀,有女生跟他多說幾句話就覺得人家是喜歡他,随意開黃色笑話,女生要是覺得惡心,還說你這點玩笑都開不起。”
“是很讨厭。”
她轉過頭忽然質問,“你不會這樣的,對吧。”
她雙眼盯着他,頗有他敢說是就當場絕交的架勢。
付峤禮回視她的目光依然平靜得坦然,“不會。”
得了他的肯定,她心情明顯變好,覺得自己果然沒有看走眼。
她為了把重心放到另一條沒有受傷的腿上,是微微側着身上樓梯,所以順勢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看人向來很準,我相信你。”
她只是很随意的拍了兩下就收回手,短暫的身體接觸輕微到幾乎沒有停留,她沒放在心上,也沒多麽注意到付峤禮肩背在那一瞬的緊繃。
上完了樓梯,前面平坦的小巷不用再這樣側着身體,她走得自然很多,繼續說道:“那些男生都很讨厭,我初中那會兒可是威名在外,那些男生哪個要是敢對我開黃色玩笑,我當場追着人罵,沒有一個人罵得過我,還有那些自以為自己長得帥,在我面前炫耀有多少人追他的臭男生,好像被他們看上是女生多大的福氣似的,我也見一個罵一個。”
她說得正得意,但是付峤禮只是嗯了一聲。
很不給她捧場。
她轉過頭去正要佯裝數落他一番,這一眼卻從他漆黑冷靜的眼裏看到了悲憫,平靜的倒映着她的輪廓。
仿佛已經穿過她故意用洋洋得意的語氣說的玩笑話,看透了她現在因此承受的苦難與侮辱。
中午的日光是灼烈的,刺眼的,從頭頂直刺刺的照射下來,他們在裸露的地面上一覽無遺,每一寸皮膚都被暴曬着。
夏天其實已經過去,明亮在走向腐爛,熱烈在走向落寞,但是高溫、烈陽,這一切與夏天有關的東西仍然在維持着夏天的模樣,讓人誤以為自己仍然在一個風和光都很長的季節。
這一刻日光灼灼,由草木蟬鳴組成的夏日有一瞬的靜止,頭頂的烈陽搖搖欲墜。
她從付峤禮的眼睛裏,看到的是被藏起來的、不想被看到的自己。
像此時被暴露在烈陽下的身體一樣,她的靈魂也在他的眼睛裏一覽無遺,沒有僞裝,沒有秘密。
當風吹起來的那一刻,發梢拂過的癢喚醒了她的知覺,她的下意識反應居然是落荒而逃的躲開了那雙眼睛。
她扭過頭不再看付峤禮,繃直的嗓音繼續說着滿不在乎的語氣,“我跟你說這些幹嘛,走快點,這段路好曬啊。”
她說着還伸手擋在自己的額前。
遮的是陽光。
也是自己的眼睛。
而後小步跑到前面的樹蔭下,趁着付峤禮還沒有跟上來的這一小會兒空隙,深深的呼了口氣。
樹影随着風停也不再動蕩,高溫在腳下留下靜止的樹影,暮夏的蟬卻還在拉長吱呀,在聽覺裏被放大。
付峤禮走到她身邊後,語氣仍然平靜地說:“确實很曬,不過天氣預報說明天過後就是陰天了,也許明天開始軍訓會好過一點。”
蟬鳴仍在聽覺裏聒噪難安,她只能随口答着,“希望能吧。”
後面的路沒有再說這些,在快要分別的時候,付峤禮提醒她下午幾點出門,不要錯過了公交車。
在樓道跟他分別以後,她繼續上樓。
樓道裏陰冷、狹窄,腳步聲再輕也會變得明顯。
她就這樣一步一步。
一步一步。
在和付峤禮分開以後的樓梯裏,聽着自己的腳步聲。
悶鈍的回聲裏,還能想到他在樹影下沉默又了然一切的臉,仿佛早已看透了她若無其事下疲倦的靈魂。
直到到了家門前,她才收起自己的分心,拿出鑰匙開了門。
一進門就是撲面而來的飯菜香,爸媽已經做好了飯在等她。
見她進門,果然,第一眼就看到了她膝蓋上的大片淤青,紅腫已經基本上都消了,淤青只要不碰就不會太痛。
但她皮膚白,從小被保護得很好,連磕破一小塊皮膚都要被爸媽心疼很久,這一大塊淤青在爸媽眼裏自然是觸目驚心。
她一時像是重症病人一樣被爸媽扶到沙發上,兩人緊張得要命,又是手忙腳亂去拿藥又是問着情況。
如果是以前,那樣的臭小子自然吃不了一頓教訓。
她能威名在外,讓那些青春期萌發了性沖動的臭男生對她嘴巴幹淨,除了她自己嘴巴毒辣罵得人不敢開黃色玩笑,也是仗着自己有一個能讓她不用看人臉色的爸爸。
她家境好,家裏又格外寵着,以前別人暗地裏酸她叫她公主,家裏落魄以後看她的笑話也是嘲諷叫她公主,那是因為,她以前的确是像公主一樣被捧着長大。
但是現在,一切都不能了。
爸爸拿了藥出來,小心給她上着藥,還在追問怎麽回事,“在學校受了委屈一定要跟爸爸講,你們陳校長跟爸爸是高中同學,怎麽都會給爸爸幾分面子,誰要欺負了你,爸爸去找他算賬。”
她已經不能像從前一樣,無憂無慮只往爸爸身後躲了。
她記得爸爸說的這個陳校長,印象中與家裏有過不少來往,每回跟着爸爸去參加他們的同學聚會,陳校長都會笑眯眯誇她又長高了,兩家之間一團和氣,好像真的是多年的同學之誼。
但也記得在中考結束的這個暑假,爸爸幾番奔波、電話,将姿态擺滿,陳校長才故作為難地收下爸爸送過去的東西,另外還要交幾萬塊的擇校費。
那個時候,爸爸的治療剛結束不久,家裏的積蓄不多,已經賣掉了從前住的房子,搬進了老舊的梧桐巷。
她的成績不是很好,要考上一中還要差上許多,雖然爸媽總是念叨讓她好好學習,但實際上對她很縱容,她想做什麽事都由着她去。
她覺得上個普通的高中也沒有關系,但是即使家裏已經落魄,他們還是想盡量把最好的都給她。
她不想再給他們增加負擔了。
她面對的刁難尚且如此,成年世界的人情世故又怎麽會輕松。
就像搬進梧桐巷後面對着百般清苦的生活,誰都不适應,但是誰都在彼此面前好好的适應着。
所以她的回答也只能是,“就是不小心摔了一跤,你看,摔得也沒有很嚴重嘛,只是有塊淤青,都沒有擦破皮,只要不碰到就不會痛,沒有什麽影響啦。”
爸爸低着頭給她擦藥,空氣凝固般的安靜,他們又默契的在彼此面前好好适應着改變的生活。
媽媽在一旁打破着氣氛的僵局,“沒事就好,你走路也要小心點,幸好這次摔得沒有特別嚴重,不然這幾天軍訓多遭罪。不過要是真的遇到什麽麻煩事,一定要跟爸媽說啊。”
“媽你放心吧,你看我什麽時候吃虧過,這次真的只是小事。”
吃完飯,爸媽讓她抓緊時間去午休,她回房間躺下後,才放松了仍然有些腫脹疼痛的膝蓋。
爸媽估計因為她的膝蓋一中午都沒有睡,不知道是在心疼她是淤青還是她的處境,又或者兩者皆有,她到了時間起來的時候,他們還在客廳。
見到她出來,語氣還裝作若無其事的跟她說拜拜,她也笑着回應一句去上學了。
她在樓道裏沒有碰到付峤禮,從巷子出來,遠遠的就看見了付峤禮已經等在公交車站牌前。
烈日當頭的中午,路上沒有多少人,寂靜得只有風吹樹葉的靜響,還有她腳下的腳步聲。
漸漸近了,付峤禮聞聲回過頭來。
看到她的第一眼,他的視線也是不動聲色的挪向她的膝蓋,然後才看向她。他開口,“還疼嗎。”
付峤禮有一種不會讓人感到冒犯的分寸感,很多時候,他其實已經讀懂了她的想法,同時也讀懂了她不想被揭露出來,所以裝作沒有讀懂。
她忽然又想到了中午和爸爸媽媽的對話,他們大概猜到了她不只是自己摔一跤,但也猜到了她不想給他們增加負擔,所以裝作信了她的說辭。
她維持的自尊心那麽明顯,那麽脆弱。
烈陽太刺眼了,她的眼睛又快要泛酸。
寂靜的中午傳來陣陣遙遠的蟬鳴,風又卷過樹葉,在腳下留下動蕩的樹影。
在蟬鳴再次湧入耳朵時,她微微側開了付峤禮的視線,“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