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4.
第24章 24.
住在這樣一座繞個彎打聽幾圈就能認識一個人的小城市裏是什麽樣的感覺呢。
會從身邊的無數人裏聽到無數其他人的名字。
其他人也會聽到自己的名字。
一點風吹草動, 就會像蒼蠅聞着腥味兒一樣四竄,沒人在意是真是假,越是香豔, 越是興奮。
穿着稍微短一點的裙子或者染個顏色鮮亮一點的頭發, 從街上走過會招惹無數目光, 有驚豔,但更多的是複雜的, 風言風語會從一人一張嘴中傳成真的。
女孩子漂亮一點, 一定是有壞心思的。
被男人纏上, 一定是本身就不檢點。
規矩, 保守,安分, 好像這一切才應該是這座牢籠裏的規則。
如果你偏要鮮活得格格不入,自會有大把大把的流言磨斷你的骨頭, 直到你規訓成和所有人一樣腐爛的淤泥,看着你低頭、求饒,變得和他們一樣平庸。
曾經有着家裏的庇護,可以抵擋那些腐爛的惡意,但是随着大樹倒下, 那些早就已經堆積的惡毒,排山倒海一般的覆滅過來,每個人都迫不及待的想要看那張曾經只能仰望的臉向他們求饒。
看她哭泣,看她流血, 看她狼狽不堪,然後手舞足蹈的向更多人大肆渲染, 這是她壞事做盡的報應,興奮地欣賞着她被越來越多的人诋毀的崩潰。
能做的是什麽呢。
他們也都只是未成年。
甚至這裏的風氣就是如此, 為什麽別人就沒有這樣的傳聞,只有你被這麽多人說,說你的人都是你的同學,他們難道不清楚你是什麽樣的人嗎。
一定是你本身就壞,你要是自己沒有問題,誰會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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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做的,只有強撐着自己的頭顱,絕對不能低下。
絕對不能讓他們得逞。
要笑,要笑得好看,要笑得滿不在乎,要笑得和從前一模一樣。
反反複複的告訴自己不要在乎,不要去看,不要去聽,遲早有一天能夠離開這座城市,去一個可以容得下很多靈魂的地方,好好生活。
可是語言的力量,真的不會痛嗎。
即使是刀割般細小的傷口,密密麻麻的布滿全身,也會有遍體鱗傷的一天。
從嬌生慣養到落魄,不習慣的到底是身體上的貧苦,還是心理上的折磨,生活變苦總會慢慢習慣,而心上的傷呢?
又該怎麽愈合。
那一年她剛滿十五歲。
第一次崩潰的那天是初三那年,就像今天在教室裏一樣,渾身的血液逆流倒灌,身體不受控制的顫抖,因為緊繃而變得充血猙獰,眼睛也擠滿猩紅,如同一座随時會爆發的火山,想要摧毀一切,想把面前的所有人都撕碎。
好恨啊,真的好可恨啊。
那天救了她的是爸爸打來的電話,那時候已經放學了,爸爸給她打了個電話問她什麽時候出校門,他和媽媽剛好從醫院做完檢查回來,順路陪她一起回家。
她那喪心病狂的狀态在看到爸爸的電話時暫停,血液冷卻下來,腦子裏是因為驀然停下的瘋狂而嗡嗡直響,像電影裏爆炸後靜音的耳鳴。
冷靜下來以後,回想起自己剛才的狀态,連自己都後怕。
因為那個時候她好像做得出來任何事,包括殺了所有人,讓他們全都碎屍萬段。
從那以後,她開始強制自己戒掉了手機,不再使用以前的號碼,不再去看以前的事。
斷絕了一切的來往,不再去接觸以前的一切,把自己隔絕起來,讓自己慢慢冷靜,像正常人一樣繼續生活。
初三結束的那個暑假,她在別人的視野裏消失很久了,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那些學校的貼吧和告白牆裏仍然是樂此不疲的發布她的爆料,即使是最簡單的一句分享日常,也會扭曲成惡毒,沒了當事人的樂子少了許多,所以他們想要逼她出來露面。
而她在那個夏天搬進了梧桐巷。
那是她第一次見付峤禮。
巷子裏因為常年的采光差而有一股黴味兒,每天都有各家各戶吵不完的架,鍋碗瓢盆摔摔打打。
生活的落魄遮掩了心髒的痛,她遮掩得很好,沒人察覺。
所有人都問她習慣這裏的生活嗎,只有一個人,看她的眼睛時,仿佛穿過了瞳孔看到了她遍體鱗傷的靈魂。
那是她第一次不敢直視一個人的眼睛。
可是這個人說會永遠站在她的這邊,不管別人說什麽,都永遠只相信她。
她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相信一個人。可心底裏的聲音,真的只是如此嗎?
開學以後,她換了新的手機,注冊了新的社交賬號,每天都告訴自己,只需要再熬過這三年的高中,她就可以徹底離開這座城市。
唯一的,讓她留下了與這座城市有牽連的,是新的賬號裏除了爸爸媽媽以外的第三個人。
她的新號裏只有這一個人。
那個瘋狂的狀态冷卻以後,她想來的地方,居然是這個光線很少照進來的廢舊洗手臺。
水流滴滴答答,角落布滿潮濕的青苔。
那場轟動又熱鬧的勝利,即使是在角落裏也聽見了,盛大的落幕裏,聽得清清楚楚誰是獲勝者。
可是這個萬衆矚目的獲勝者,帶着一身的焦急跑進了這裏。
心底裏的聲音,真的只是如此嗎?
是不是仍然在期待着,這世上真的有人不在意她滿身淤泥。
她從膝蓋裏擡起頭,看向了面前的付峤禮。
他的五官面孔是偏冷的,冷得溫和寡離,即使是笑也是很淺的弧度,很少從他的臉上看到五官過度明顯的表情。
可他現在看她的眼神,擔心和心疼都快要溢出來了,不需要過多的猜測解讀,那麽直接就可以看到他的心情。
他的指尖很熱,帶着運動後還沒停歇下來的熱血沸騰,對比她冷靜下來後如墜冰窖般的體溫,他的熱像是遇見他時,那個高溫熱烈的夏天。
她偏過了頭,避開了付峤禮注視她的視線。
“你怎麽來這裏。”她開口時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啞得近乎失聲。
“我想找到你,先來了這裏,我運氣好,一來就看到了你。”
他回答的時候,眼睛一直看着她,又溫柔又急切。還不忘帶上幾句玩笑的成分,想讓她心情放松一點。
她不想再看到他這樣,她再次把臉埋回了膝蓋裏。
他急促的呼吸還沒有完全平息下來,寂靜潮濕的角落裏,他的呼吸聲那麽真實,像全世界僅剩的真實。
“付峤禮。”好半晌,她試着開口叫他的名字,他凝神安靜地聽她的下文,而後她說道:“你還是,不要跟我相處得太近了。”
世界忽然安靜下來了,他沒有說話。
可她沒有擡頭也知道他現在是什麽樣子,他一定又在皺眉。
他很聽她的話,很少忤逆她,所以他不願意的事就會用沉默來代替。
她啞着聲音解釋,“我不想傷害到你。”
他的手指很熱,仍然很輕地握着她的指尖,那麽輕又那麽熱,好像是試圖向她證明他的存在。
可是就是因為已經明白了他有多好,才會感到不忍心。
“我現在,情緒很不穩定,別看我每天笑得開開心心的,其實每天都要花很多時間讓自己冷靜。我不說話的時候,不是我喜歡安靜,而是我需要讓自己起伏的情緒冷靜下來,不然我會控制不住自己說很多傷人的話。”
“失控的時候會像瘋了一樣,我覺得我的身體像是一個裝滿了毒藥的玻璃瓶,很容易被打碎,一旦碎了,毒液會和碎玻璃一起紮向你。我會傷害身邊的人。”
她埋着臉始終不敢擡頭去看他,說這些的時候,聲音啞得很厲害。
這無異于揭開自己最醜陋的一面。
付峤禮握着她的手指,仍然沒有放開。
他沒有追根揭底的去探究她的痛處,他聲音很輕地問:“叔叔阿姨知道嗎?”
“我不想告訴他們,他們會擔心我,會對我愧疚,會自責讓我變成這樣。而且,我查過,這方面的治療很貴,藥都很貴。現在家裏能賣的全都賣掉了才能勉強維持爸爸的治療,現在爸爸的病真的很需要錢。”
說到爸爸總會難過,鼻尖眼眶都酸得厲害,她的聲音啞得更厲害了,“我這點問題不算什麽,自己忍一忍就過去了,而且我查過,沒到很嚴重的時候也是可以靠自己調節的。可是爸爸的病,不治療就真的會死,我不想失去爸爸,我忍受這一切都是想要爸爸能夠好好的,我想要爸爸媽媽一家人都好好的。”
水流聲滴滴答答,在靜了下來的角落裏被無限放大,像誰的心跳聲。
僵持了很久,她想抽回自己的指尖。
付峤禮用力的握回去,不肯放開。
聽不到他回應,她再次開口:“以後——”
他無比固執地打斷了她:“我不要。”
“……”
半晌後,她說道:“我沒有你想象得那麽好,所以也不值得你對我好。”
他不說話。
握着她的指尖始終用力地不肯放開。
她繼續向他解釋,“你的好太珍貴了,我不想看到我在你心裏的印象碎掉,然後連這點好都失去。”
“不會,我說過永遠。”
“永遠是多遠。”不等他回答,她繼續說道:“在看到我不堪又醜陋的時候,真的還會有永遠嗎?我已經失去了很多人,不相信我也好,害怕被牽連也好,曾經朋友都已經漸漸遠離我,那樣的痛,我真的不敢再經歷了。如果我再失去一次,我恐怕真的會徹底發瘋。”
她說完,他沒有任何回應,可是他的沉默已經将他的反抗說得明明白白。
她試着抽回自己的指尖,得不到任何一點放松。
那股被壓抑而下的暴躁忽然就湧了上來,她提高音量說道:“你怎麽就聽不明白呢付峤禮,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好,你能聽明白嗎?我讓你以後別跟着我了,你能聽明白嗎?”
她一通脾氣發完,本就人少寂靜的洗手池将她的歇斯底裏放大了數倍,任誰聽了都會覺得刺耳傷人。
她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在對付峤禮做什麽,後悔的顫了顫眼睫,“……對不起。”
“我現在,真的很糟糕。”她對自己的失控很懊惱,“我真的不想傷害你。”
她感覺到指尖上的力氣漸漸松了,她嘗試着動了動,從付峤禮的手中輕而易舉的就收回。
真的掙脫的那一刻,說不上來到底是如願了還是失落。
但她還沒有來得及仔細分辨,就已經聽到付峤禮說道:“是你不明白。如果我讓你感到有負擔,其實你不用太在意我的感受,把我當做你的影子一樣,你需要的時候我就會在,不需要的時候我會藏起來。我不是一定要你的回應。”
水流聲滴滴答答。
這個世界仍然是寂靜的。
付峤禮安靜地蹲在她的面前,他其實個子很高,在同齡人中都要高出許多,他這樣近的在她面前,幾乎可以遮擋住她的全部視線,讓她只能看到他。
他看着她的時候,眼眸總是好安靜。
她微微擡着頭看着他,“就算我是神經病也沒關系嗎?”
“會好起來的。”
他的聲音,也總是好輕。
“如果好不起來呢?”
“會好起來,我會一直陪着你,我會陪着你好起來。如果,就算真的好不起來,我也會永遠陪着你。”
她本來想笑,可是表情做出來,是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眼眶泛酸,“你在說什麽傻話啊付峤禮。”
他仍然眼眸溫和,好安靜地看着她,向她伸出小指,“拉鈎。”
“你是小孩嗎?”
“現在我才十六歲,我只能給你小孩的承諾。等我能給你更多的時候,我會用成年人的方式。”
眼眶快要支撐不下去,她沒法再去看那雙好安靜的眼睛。
好一會兒,她終于控制不住的別開了臉,用那副滿不在乎的語氣遮掩自己,“那就等你長大再說,我才不跟小孩拉鈎。”
聞言,他也終于很輕的笑了起來。
他伸手拉着她的胳膊扶她起來,“回教室吧。”
他的手掌熱得仿佛全是力量,他高高的身影也能遮擋住所有會刺向她的光。
出去之前,他才放開她的胳膊,說道:“明天下午放學後,我給你發信息,你注意看一下手機。”
她不由問道:“你要給我發什麽?”
遠遠的聽見教學樓響起了第一聲預備鈴,這意味着距離晚自習還有三分鐘了。
來不及問了,這裏回教室裏還挺遠的,她在往教學樓趕前小聲威脅他,“晚上問你,不許不說。”
他眉眼淺淺的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