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安全帶系好。”
冷淡的提醒從耳側傳來,打斷了景程的小憩。
今天喝得不多,可醉酒的“症狀”卻似乎比平時要多些,也不知道是昨晚沒休息好的原因,還是情緒波動太大,松弛下來後惹得他有點累。
景程懶洋洋地伸手去夠頭頂的安全帶,只覺得眼皮發沉,但為對宋臨景今晚的優良表現表達贊美,景程還是夠意思地将将睜了一只眼,上下掃了對方一圈。
筆挺的西裝外套重新回到了他身上,宋臨景恢複了那副一絲不茍的正經做派。
“喲,宋總親自給我開車啊?”景程眯着眼,挑着眉,陰陽怪氣地打趣着。
宋臨景像是習慣了,唇角微彎,不動聲色地把話抛了回去:“坐不慣了?那我把司機叫回來。”
“別別,少折騰人家了。”景程沒忍住笑出了聲,總算是醒了盹,他甩着手腕,敷衍鼓了兩下掌,又朝對方打了個響指,揶揄道,“我的榮幸。”
“都弄好了?跟上次一個流程麽,那我聖誕派對還能不能正常辦了啊?”景程把副駕駛的座椅靠背調直了些,随口問道。
他剛才原本是想和宋臨景一起出來的,結果走到門口,對方卻被助理用“需要立刻處理的工作”給攔走了。
宋臨景忙起來沒法準時,景程理解,懶得多問,但也不願意站在旁邊傻等,幹脆要了鑰匙,先行上了車。
沒想到迷迷糊糊睡着了。
似乎還夢到了些從前的事。
宋臨景脫了大衣和外套,随手扔進半躺着的景程懷裏:“嗯,不過因為這次那個員工有涉嫌使用違禁藥品的嫌疑,你明天記得去接受一下教育。”
他只選擇性地說了那個營銷的問題,沒提也沒打算提王崇興,沒誰比他更清楚,為什麽景程絕對不會想聽到那個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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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個流程而已,下次注意,別什麽人都往店裏招。”宋臨景言簡意赅。
可一聽這話,景程卻猛地彈了起來,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子晨用違禁藥?不可能啊。”
宋臨景聽着景程篤定的語氣,不禁皺了皺眉,原本還稱得上溫和的聲音,頓時凝了層薄霜,他公事公辦般陳述道:“還不能确定。”
“但剛剛醫院查過了,他沒有癫痫病史,那個沒标簽的盒子裏裝的,也确實是阿片類藥物。”
景程臉上的輕浮神色盡數收斂,嚴肅地看着宋臨景問道:“長期服用會引起癫痫?”
“我還是有點不太信,子晨家境不好,人也內向,這種藥他怎麽會有?”
宋臨景的食指在方向盤上輕輕敲了兩下,似乎是有些不耐煩:“這應該去問你的子晨,我不清楚。”
“那你把我送到醫院,我去問。”景程沒察覺到宋臨景情緒上的微妙,習慣性地向對方随意地提出要求。
宋臨景眉心蹙得更緊了,但他顯然也拿景程無可奈何,停頓了片刻後,他才再次語調平靜地開口道:“他還沒醒,等穩定下來後,有人會把他接去恒瑞做全面細致的檢查,等結果出來,有很多你能夠去表達關心的機會。”
“這樣可以麽?”
兩人畢竟認識十年了,即便宋臨景壓抑得再好,他不高興時的語氣,景程還是能分辨出來的。
方才是沒心思留意,現在……
一氣呵成的長句,冷冽淡漠的語氣,句尾再帶上點諷刺。
嗯。
生氣了。
景程心裏想。
他微微扭過頭,觀察着宋臨景的反應,漫不經心地說道:“我也沒別的意思,但人家畢竟跟我睡過幾次,又是在我店裏工作時間出的事。”
“我總不好太無情吧。”
“嗯。”宋臨景冷笑了一聲,半點多餘的目光都不想往景程身上偏移,雲淡風輕地點評道,“你最高尚了。”
是不用琢磨也能分辨出的虛假。
說反話,陰陽怪氣,繃平了的唇角,因握力的增強而泛白的指節,以及手背上隐隐跳動着的青筋。
景程若有所思地看着對方,慵懶的眼睛裏滿是玩味。
氣得還不輕呢。
但……為什麽呢?
總不會是因為自己關心前任“玩伴”吧?
這個念頭在景程的腦海裏才一萌芽,便迅速被他掐滅。
不可能的。
宋臨景對這些才不會有意見。
宋臨景比這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更清楚他那些事跡。
從高中時期到現在,對方幾乎沒錯過任何一段。
如果要将景程的情史整理成冊,那記憶力很好的宋臨景,毋庸置疑地該成為故事的主筆。
他荒唐人生的目睹者、記錄者。
大概是受方才那段夢境的影響,景程險些将那句“你為什麽不開心”,脫口問出。
像高中時的宋臨景那樣。
突兀又冒犯。
但這種情緒上的互相坦誠,顯然不适合他們現在的年紀,也不适合他們的關系。
一對相識多年的成年男性密友,應該是充滿默契,并極有分寸為彼此留出足夠邊界感的。
該說的說,沒必要問的不問。
宋臨景對他一向不指手畫腳,所以他也需要回饋同樣的尊重。
“我剛才做了個夢。”景程打了個哈欠,自然地岔開了話題。
宋臨景皺着的眉頭似乎緩和了些,還很給面子地把話接了下去:“什麽夢?”
景程聳聳肩:“說不上來,好像夢到了咱倆第一次一起抽煙。”
宋臨景帶着笑意瞥了他一眼,沒做評價。
景程也不需要他回應什麽,自顧自地再次開口:“可惜,宋總早戒了。”
說着“可惜”,字裏行間卻沒有半點遺憾。
“戒了也好,長壽。”景程從口袋裏撚了根香煙出來,不點燃,只是用指尖揉了兩下,再放到鼻尖處輕輕嗅了嗅,“我勉為其難,替你多抽兩年。”
“反正我不想活太久,不用那麽健康。”
景程總是這樣。
正經聊天時的每一句話都像摻着虛假,可當他真拿自己開起玩笑時,卻又像是在誠心
描述着願望。
車裏的暖風開得很足,烘得人精神渙散。
大概是覺得熱了,景程稍一擡手,把才系好沒多久的扣子,又解開了兩顆,大方地敞着領口,露出一片泛着薄紅的皮膚,以及輪廓賞心悅目的胸肌線條。
對于這具勤于鍛煉的美好肉/體,他向來不吝啬于展示。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來着?去年年初車禍之後謹遵醫囑?”景程語氣輕盈地随口問道。
恰巧遇上了個很長的紅燈,宋臨景慢悠悠地将車停穩,終于肯分出些注意力到身旁這人身上。
只見景程眼睛半眯起來,顯然又泛起了困。
偏長的淺栗色卷發幾乎沒什麽打理過的痕跡,輕易就能看出,對方今天來店裏沒存任何旖旎的心思,除了因遮擋視線而被向後攏着的額前碎發,耳側的發絲就那麽随意翹着,被仰躺的姿勢壓變了形。
車窗貼了私密度很好的膜,燈火通明的城市被隔絕在了室外,只有淺淡的光亮能滲進來。
景程伸直手臂,試探着夠了好幾下,才終于将車載廣播調了出來,裏面播放的是個讀書類的節目。
此類嚴肅的東西,并不被囊括于景程的興趣範圍,但他實在是太懶了。
懶得一個個頻道尋找最适合的,懶得琢磨自己現在想聽些什麽,也懶得再次擡手。
想着宋臨景或許會喜歡這種幹巴巴的名著,景程就也沒再動了。
低沉且充滿磁性的男聲,從車載音響中緩緩流淌出來。
景程不禁一挑眉,顯然是對內容無感,但對主持人的聲音還蠻有感覺的。
前方信號燈上的倒計時從三位數跳成兩位數,刺眼的紅在景程微顫的睫毛下閃爍。
其實也算不上太刺眼。
反正沒有景程鎖骨處暧昧的記號刺眼。
宋臨景不悅地偏開視線,只覺得快被灼傷了。
“算是吧。”宋臨景面色稍沉,平淡的表情下極力克制着的情緒暗湧,“想嘗試拒絕這種有高度成瘾風險的東西,順便改掉一些不太好的習慣。”
景程嗤得笑了一聲。
倒不是嘲笑。
自律如宋臨景。
但小時候沒有辦法,被家庭極力壓抑的生活,在某種程度上是失衡失控的,所以他會試圖從這些破壞規矩的出格上找些刺激。
正常得不能更正常了。
現在他羽翼豐/滿,成了宋家真正意義上的掌權者,不再受制于任何人。
人生的掌控權回到了他的手裏,所以在多年夙願完成之後,想要将年少時那些沒意義的惡習摒棄,也完全合理。
而且目前來看,宋臨景做得确實不錯。
景程回憶了一下,對方似乎已經有近兩年沒再碰過煙草了。
即使自己曾多次開玩笑地引誘過他。
想到這,景程忍不住彎了彎嘴角,語氣浮誇地明知故問地調侃道:“哇哦,真厲害,那你執行得怎麽樣?”
“還好。”宋臨景眸色一暗,停頓片刻後,才意有所指似的繼續說道,“大部分惡習都是可控的,不過……”
“有些很頑固。”
廣播裏突然響起的背景音樂,不合時宜地将宋臨景後半句話掩去。
景程沒聽清,但也沒想要追問。
反正都只是随口的玩笑。
男主持人的聲音再度出現,帶着點性/感的沙啞,把好好的文學鑒賞,搞得不像是個正經節目,每一個字都清晰又含糊,酷似事後溫存時的耳語。
他真摯地誦讀着,卻将原本段落裏的諷刺淡化到幾近消失,倒多了幾分傾訴的意味:
[他真誠地錯把自己的肉/欲,
當作浪漫的戀情。]
[錯把自己的優柔寡斷,
視為藝術家的氣質。]
[還錯把自己的無所事事,
看成哲人的超然物外。]
[他心智平庸,卻孜孜追求高尚娴雅,
因而從他眼睛裏望出去,
所有的事物都蒙上了一層感傷的金色霧紗.]
[輪廓模糊不清,
結果就顯得比實際的形象大些。]
[他在撒謊,
卻從不知道自己在撒謊;
當別人點破他時,
他卻說謊言是美的。]
[他是一個理想主義者。]①
……
就在景程困倦得即将徹底把眼睛阖上時,宋臨景卻又開了口。
他語氣淡淡的,語言組織得莫名,不知道是想銜接之前的哪一段對話。
景程後來反應了好半天,才明白過來,對方大概是在回應自己那個“不想活太久”的玩笑。
“還是活久點吧。”宋臨景态度溫和,像是建議,又像是某種祈求,“畢竟是你自己說的……”
倒計時結束,信號換了顏色,宋臨景平穩地繼續往景程的公寓駛去。
他停頓的時間有點長,景程閉着眼睛,呼吸平靜而均勻。
宋臨景扯了扯唇角,像是有點無可奈何。
景程從來都沒什麽耐心。
他體貼地将廣播的聲音調小了些,在不影響景程用它助眠的前提下,使它不會過分吵鬧。
忽然,幾片潔白晶瑩的顆粒飄到了車窗上,卻又被空調的餘溫瞬間融化,只剩下殘存的水汽,不一會便凝成一小滴,滾落到不知哪裏去了。
下雪了。
今年入冬後的第二場雪。
宋臨景表情平淡地看向窗外,又偏過頭瞧了瞧景程。
景程只有在睡着的時候才看起來無辜且無害。
會讓人有種似乎可以嘗試去掌控他的錯覺。
可惜,只是錯覺。
也只能是錯覺。
宋臨景眸色微垂,深邃的眼睛裏好像浮沉着什麽。
沉默片刻後,如一聲短暫又微弱的嘆息,宋臨景緩慢地喃喃道:
“我的确離不開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