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盛夏的深夜,白日蒸騰的暑氣消散,涼爽溫和的風被敞開的落地窗迎進室內,窗紗輕飄飄地将宋臨景的身影吞沒,幾秒後又随着擺動把人放了出來。

少年身形高挑,卻不顯清瘦,已然接近成年男性的輪廓,肌肉線條若隐若現地包裹在睡衣柔軟的布料裏。

銳利的眼型彎出懶散的弧度,慣性緊蹙着的眉宇舒展,甚至透着幾分微不可見的餍足,像是惡作劇的成功後自我慶賀的一環。

雖說看起來依然跟性情熱絡搭不上關系,但好歹像個活生生的人了。

還是有點讨打的那種。

說來也怪,在短暫的訝異後,景程竟快速接受了這個設定。

表面一套,背後一套。

此類形象,在這種家庭背景下萌生滋長,其實很合理。

與宋臨景這樣“冷漠的天之驕子資本家”長相,更是适配得不行。

景程不僅坦然接受了,甚至還醍醐灌頂般,迅速想通了為什麽除開初次見面那回,之後他對于宋臨景的無數撩撥騷擾,都沒能順利得到他期待的效果。

宋臨景根本不是什麽聽話的小古板。

“有品位啊。”景程朝宋臨景走去,自然地靠在了他身側不遠處,“我最喜歡的,有淡淡的柑橘味兒。”

宋臨景表情淡淡,只是稍一扯唇角,好脾氣地應道:“嗯,很清爽。”

哪想到,景程像是被這個答案取悅到了,徹底承受不住這離譜的反差,大聲笑了出來:“哈哈哈哈哈!我靠,你別說了哈哈哈哈!太違和了你懂麽。”

宋臨景卻不置可否,只是也偏過頭看他,一向沒什麽波瀾的眼底漾出淺薄的笑意,像是對景程評價的默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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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程笑得蹲下又站起來,直到嗓子都快啞了,才終于舍得停下。

而宋臨景也沒準備打擾他,就默默倚在旁邊,瞧瞧景程,再望望星空。

“喂。”景程眉尾輕挑,擡了擡手肘,像對待親近的朋友那樣,拐了宋臨景一下,“你天天裝那麽正經無不無聊?”

“不算裝,我就是個很無聊的人。”宋臨景聳聳肩,态度倒算真誠,“抽煙也不是什麽用來證明我有趣的事。”

“很忙、不能睡覺的時候提神而已。”

這話從宋臨景嘴裏說出來,可信度還是很高的,畢竟除了工作日,景程好像的确沒怎麽在家見到過對方。

有時候他後半夜回來,甚至分辨不出宋臨景是已經按時熄燈了,還是整晚都沒能回家。

畢竟獨子嘛,整個家族的資源都集中在他一個人身上,被賦予的期待遠大,所需要承擔的責任也自然更重。

景程撇了撇嘴。

跟他這種整天虛度光陰的野種形成鮮明對比。

“王崇興傷得不輕,斷了兩根肋骨、一根鎖骨,鼻梁骨和小腿胫骨也有裂隙。”宋臨景畫風一轉,語氣淡漠地闡述道。

景程聞言一怔,倒不是為對方羅列出的傷情而意外,而是根本沒想起“王崇興”是誰。

“哦~”緩了半分鐘,景程才反應過來,“差點被我打死的那位啊。”

“他家打算怎麽辦?賠錢道歉還是想直接訴訟?”景程坦然問道,顯然此類流程早已輕車熟路了。

“景程。”宋臨景輕輕叫了叫他的名字,語氣聽起來似乎竟蘊着點無可奈何,“你是沒人管、獨慣了,還是真的不相信我?”

景程笑嘻嘻地在空花盆裏碾滅了煙:“哪敢啊,我這不是欲揚先抑嘛,待會兒你宣布處理結果的時候,會被我短視膚淺的揣測襯托得更牛逼一點。”

宋臨景抿了抿唇,像是覺得這個說法雖然有狡辯的嫌疑,但倒也還算順耳:“王崇興騎車不小心出了點意外,傷情嚴重,需要休學一年。”

“他父母是恒瑞某個子公司的高管,聽說一向疼愛兒子,所以決定在他出院後,舉家搬去南方,那邊的氣候更适合恢複期修養。”

景程:……

騎車出意外,子公司高管,疼愛兒子,舉家搬去南方……

值得吐槽的點太多,景程一時想不到該從何說起,幹脆識相地保持安靜。

少爺牛逼……

夜風帶來稀薄的涼意,花園的樹上傳出窸窣的蟬鳴,屋檐下幾乎看不見的角落裏,不知道什麽時候窩了一家燕子。

或許也不是燕子,反正是小鳥,毛茸茸的,偶爾叽叽叫兩聲,從景程的房間踮腳探出去,能勉強觸碰到鳥巢粗糙的邊緣。

兩人并肩站在陽臺,相鄰的那只手臂自然向下垂着,睡衣和襯衫的袖口貼在一起,像種無意識的親昵。

沉默了很久,才終于有人先開口,打破了這并不尴尬的沉默。

“為什麽幫我?”景程撓撓手背,似乎是被什麽刮蹭後泛起了奇怪的癢。

他将雙臂伸直,搭在圍欄上,指尖從宋臨景背後劃過後停住,形成一種從正面看近似于摟抱的姿勢。

“我對你并不友好。”景程言簡意赅道。

宋臨景沒躲閃,卻也沒看他,只是用闡述事實的正經語調說道:“我也很愛我的母親,不會、也不能允許任何人對她說那種話。”

景程愣了愣。

他還真沒想過這個理由。

也沒想過會從宋臨景嘴裏聽到“愛”這個字。

這個飽含情緒與溫度的字,似乎很難與對方牽絆起來。

宋臨景看起來像是不能理解愛,也不需要愛。

景程原以為,對方幫自己是因為要維護宋家的面子。

沒想到竟然這麽……質樸?

看着對方認真的神色,景程忍不住想再次将兩人之間的核心矛盾搬出來,這回倒不是為了捉弄,而是善意的提醒。

你知道我維護的那個女人是誰吧?

知道為什麽我會搬進你家吧?

知道她和你父親是什麽關系吧?

知道我們兩個身份上的天差地別吧?

景程想将這個邊界明确。

對于宋臨景品德高尚的大度和無私,他實在無法習慣。

這與他從小到大對人性本質的探索相違背,與他沒原則但有底線的處事态度不吻合,讓他難以理解,更将他之前那些自相矛盾的小動作變得可笑且沒意義。

宋臨景該讨厭他,該因不完美的家庭獲得補償,該和他畫出條泾渭分明的界限,該用高高在上的眼神一遍又一遍審視他、提醒他,該從他的自我放棄中獲得滿足感。

景程不覺得宋臨景是偉大的聖人。

他覺得對方像個傻瓜。

也把他襯得像個更傻的傻瓜。

“但我——”景程才開了個頭,還沒來得及用“幽默”的語言、“嘲諷”的口吻,指出心裏那些讓他混亂、焦躁、不自洽的想法,

宋臨景卻仿佛未蔔先知般直接打斷了他。

“景程。”宋臨景偏過臉,琥珀色的瞳孔中沒有任何晦澀的情緒,只有平靜和坦然,“如果你不那麽先入為主,其實很容易就能查到這些。”

“宋楓的宋,确實是宋家的宋,但……”

宋臨景淺笑着搖搖頭:“宋家的宋,是我母親的宋。”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我母親默許的,他們甚至已經好幾年沒見面了。開放式婚姻,各取所需罷了,我從小就知道,只不過從來都不願意為別人的事情過度糾結而已。”

“她不在乎,宋楓不在乎,我不在乎,所以……”

宋臨景稍一停頓,他從紙盒裏捏了根煙,夾在指尖點燃後,轉身向景程緩步靠近。

景程被對方這番發言攪得思緒混亂,他脖頸向後微微仰着,總是鮮活的表情竟此刻卻莫名顯得茫然。

淺栗色的發絲随性地支翹着,在室內昏黃燈光的籠罩下泛着層朦胧的光暈,有些淩亂,但看起來手感似乎不錯。

宋臨景下意識地想要觸摸,可在伸出手的瞬間,還是在理智的操控下轉變了方向。

他将指尖的煙,自然送進景程的形狀漂亮唇瓣之間,待景程條件反射地用牙齒将煙嘴輕輕咬住,宋臨景才不露聲色地撤離。

離開時,他的小拇指似乎不小心劃到了景程的喉結,沒留下什麽溫度,觸感也微弱得仿佛是場幻覺。

有點癢,但達不到想擡手蹭一下的程度。

“你更不要在乎。”宋臨景平靜地說道。

“我不讨厭那些小動作,不讨厭熱鬧,也不讨厭你。”宋臨景轉過身,背對着景程,語調溫和,“我只是不喜歡你行為的別扭,以及那些我并不需要的隐晦歉意。”

“說實話,很多餘,還有點傻。”

宋臨景似乎笑了一聲,又似乎沒有。

繁星隐去,混沌的夜幕被絲絲橙紅浸染,天邊萌出一抹黯淡的光,昭示着新一天的來臨。

景程沒有回應,也不知道該怎麽回應。

他有點累,更有點想笑。

不帶任何情緒,只是想笑。

遲到的酒勁雜着困意,尼古丁與清晨潮濕的霧絞纏,微弱的鳥鳴清脆。

宋臨景的話簡單又直白,帶着點嘲諷,甚至像是種上位者的施舍,可卻莫名給景程帶來了幾分微妙的安穩。

他仿佛終于落地。

短暫獲得了做回自己的許可。

沉寂又浮動的氛圍中,景程像是想通了什麽。

盛放的薔薇攀了滿牆,景程稍一探身,便從掐落了其中最漂亮明豔的那朵。

他懶洋洋地擡着眉尾,輕佻地笑着,沒有任何緣由地把花扔到了宋臨景的肩上:“喂。”

“你還沒給我講題呢。”

宋臨景回房的腳步一頓,他慢悠悠地将那朵勾在他睡衣上的花取了下來。

沒有前言,不搭後語,他卻默契地體味出了景程的意圖。

“我困了,明天吧。”宋臨景朝景程擡擡手,露出那朵被他捏在指尖撚了兩圈的花,“謝禮收到了。”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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