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師父,卦不空斷,再有緣也得象征性地收一點點報酬吧,不然不是對雙方都不好嘛。”千千清亮的聲音從微敞着的門裏傳了出來。
剛準備靠近的景程立刻停下了腳步。
他原本都快走到之前幾人聊天的那個會客室了,臨進門,突然記起千千說這幾天有個活動要回S市參加,景程便折返了回去,想着問問對方要不要明晚和自己一起走。
畢竟小島雖然已經建設得初見雛形了,但往來輪渡排班稀少,而且之前新聞中提到的暴雨就在後天,與其現找船過來接,還不如他直接把兩人順路帶回去。
才走到主殿側面的拐角處,千千的疑問便止住了景程的腳步。
倒不是他故意想偷聽,實在是條件反射般地有點不好意思去打擾,可沒想到玄淨師父的下一句話卻讓他的心髒瘋狂得擂了起來。
“這次不一樣。”玄淨嘆了口氣,聽起來像是有些無奈,“我只是照本宣科罷了。”
千千生在國外長在國外,中文水平也就停留在日常能說能聽能寫的程度,此時顯然是沒聽明白“照本宣科”是什麽意思,獨自沉默思索了好半天,才再次開口試探着問道:“嗯……是假的麽?”
玄淨沒承認也沒否認,只是輕輕敲了敲桌子,示意千千集中注意力認真做功課。
風吹過庭院內那棵叫不上名字的樹,葉片摩挲,帶起一陣紛亂的沙沙聲。
忽然,向來耐不住性子的千千又開了口:“不對呀,我剛剛也試着起了個課,跟您紙上寫的一樣,解起來似乎跟您說的也差不太多,不過……”
玄淨“嗯”了一聲,語氣中蘊了幾絲淡淡的好奇,像是沒覺得褚千秋能看出哪個細節有偏差似的,随口問道:“不過什麽?”
“嗯,說不好,就是感覺您直接說出小景哥哥的媽媽已故有點怪。”千千大概是才開始學這些,只是把一些規律背了下來,暫時還沒法熟練掌握,他沉思了片刻,才緩緩地嘀咕道,“取象為少陰,事在女性不假,但發用空亡,主虛假、欺騙,将神申金冬季洩氣,被火克制,但課內土比火旺,金氣不至于敗絕……”
褚千秋停頓了一下,仿佛自己都有點不太相信得出的這個結論似的,良久後,他才不解地喃喃道:“沒死?”
“不過緣分将斷未斷……”
Advertisement
“應該沒有再見到的可能了。”
……
按照景程平時的性子,他此時應該直接沖進去,不管是不是什麽莊重嚴肅的宗教場合,不管“信口開河”的那位是不是什麽德高望重的大師,他應該直接揪住對方的領口,用最兇惡的語氣威脅對方把話說清楚。
照本宣科是什麽意思,半真半假是什麽意思,沒死但緣分斷了又是什麽意思……
但景程并沒有。
他只是站在原地,大腦幾乎空白。
其實誰都不是傻瓜,零零碎碎的只言片語,稍微仔細想想,總能把事情原委拼湊出來的。
他之前沒有完全認可這些玄之又玄的說法,現在更不會盲信。
但顯而易見的是,某個極其了解他且希望他能盡快擺脫心結不管使用什麽方法的人,提前在這設了個不痛不癢的局給他。
至于那個人是誰……
景程無奈地扯了扯嘴角。
除了宋臨景還能是誰。
有能力,有精力,有心思,目的明确,利益相關,并且很可能知道當年真相的人,大概也只剩宋臨景了。
所以宋臨景不惜兜這麽一個滑稽的圈子,也不敢直截了當地把事情原委向自己坦白的原因是什麽呢?
景程心裏隐約有個猜測,但他卻沒有立刻跑去質問宋臨景的意願。
真到了這種時刻,景程反而沒有勇氣去尋求真相了。
他終于在此刻無比清晰地意識到——
他心底裏其實希望景兮真的死于那場空難。
景程甚至麻木得無從判斷自己這種想法是否違背道德,他只知道,景兮很有可能真的只是厭倦了原本的生活,厭倦了他。
厭倦到,甚至不惜使用景程到現在也琢磨不清楚的方法,只為完成這場精心策劃的抛棄。
景兮現在也許正自由自在地活在世界上的任何一個角落,過全新的生活。
這個猜測讓景程極度不甘心。
因為這将他襯得像個笑話。
對景兮随口的承諾信以為真像個笑話,頗有儀式感的緬懷像個笑話,十年散不盡的執念像個笑話,夢魇中搖曳的紅色裙擺像個笑話。
景程的腦子很混亂,混亂到這些年所有與這件事相關的記憶,都如同受到了什麽召喚似的,發了瘋般從密不透氣的角落裏漾了出來,翻飛着、滋養着心底那顆懷疑的種子。
如果景兮當年真的活下來了,那光靠她自己是絕對無法瞞過所有人完成這件事的,結合那段時間宋家內部“你死我活”般的争鬥,只可能是她與宋惟或者誰達成了某項協議。
不對,只會是宋惟。
景程無法控制地思考着,像是要把這麽久以來他對此的逃避全部補回來那樣。
宋惟和宋臨景掌權的這幾年,宋家旁系和其他分支基本都被一點一點蠶食、削弱幹淨了,而宋臨景那些名義上的“表舅”們,不僅早就沒了實權,甚至都已經很久沒出現在公開場合了。
具體情況是怎麽樣的,景程從來沒有興趣仔細了解,但可以确認的是,如果景兮當時是某個計劃的一環,那直接的目标對象也只能是宋楓,畢竟不管看起來多體面光鮮,金絲雀也只不過是金絲雀罷了。
但即便是這樣,也能很合邏輯地解釋清楚很多事情了……
景程的意識被幾十上百種猜測填塞着,現實的,玄幻的,荒誕的,合理的,狗血倫理故事般的,在法律邊緣不斷游走的……
酒精是效果良好的止痛藥和鎮定劑,是最容易實現的逃避現實的方式,更是景程這麽多年以來最熟悉的“夥伴”。
等他回過神來,重新獲得身體控制權時,卻發現自己正坐在那家小酒館裏,手裏捏着的伏特加已經空了一大半。
老板神色看起來有些擔憂,但似乎察覺到了景程心情的糟糕,所以沒敢直白地進行勸阻,只是僵硬地用開玩笑的語氣,小心翼翼地打趣問他“這一年是不是去旅居俄羅斯了”。
醉得幾乎不省人事的景程,揮金如土般地給了老板一大筆錢包場,他平時不覺得這種程度的揮霍有問題,今天更不會覺得。
景兮留下來的遺産和各種賠償金數字高得吓人,是他驕奢淫逸幾輩子都用不完的程度。
如果景兮真的死了,那這些就是他的錢,他想怎麽用就怎麽用,如果景兮還活着,只是換了個身份偷偷藏起來了,那……
這些就是“疼愛”孩子的母親為那場抛棄給予他的補償。
是被痛苦、內疚等各種情緒折磨多年的他應得的,他還是想怎麽用就怎麽用。
景程趴在吧臺上,苦笑着說服着自己。
他的生命空虛空洞到只有這些了。
仔細想想,确實是這樣的。
前十六年,景程是景兮的人生污點,是她苦難的根源,是違背公序良俗的存在,是拖油瓶,是活該被遷怒憎惡的私生子,他沒有別的意義。
景兮離開後的十年,他是宋惟亡夫情人留下的處境尴尬的孤兒,是宋臨景被反複叮囑不能和他在公開場合太過親昵的朋友,是被母親的虛假承諾永遠困在那年冬天的孩子,是靠酒精、煙草、無意義的性/愛這種低級欲求的滿足來麻痹自己的懦夫。
有時景程從睡夢中驚醒,甚至會有種不知道自己是誰的恍惚,他找不到自洽的途徑,尋不見生活的意義。
這世界上的所有人似乎都有那麽一條線牽引着,可以是理想,可以是親情,可以是愛人,甚至可以是一只貓、一條狗、一陣風、一個觸手可及但還沒實現的願望。
但景程沒有。
換句話說,他什麽都有的同時,卻也一無所有。
景程偶爾會覺得,自己昨天死、今天死、明天死或者十年後死沒有差別,可能有些萍水相逢覺得他還不錯的人會替他惋惜一下,短暫的懷緬後,便重新回歸了自己的生活軌道。
他和所有人的連接都太薄太淺了。
說不上是出于主動還是被動,但事實就是這樣。
所以景程每次在聽到類似批判的時候,從來懶得反駁,他發自內心地承認——
他的确把自己活得一團糟。
看起來每天好像都熱熱鬧鬧挺精彩的,但其實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麽、做這些有什麽意義。
景程也不追求意義,更想不明白什麽樣才叫做有意義。
他極其偶爾會想改變一下自己的狀态,卻又會在制定計劃的時候陷入茫然、無從下手。
所以他在轉了無數個專業後,終于選定了哲學,但即便是順利畢了業,他混沌的內核依然沒能變得清明起來。
他依然那麽空洞虛無,依然不知道自己是誰。
或許有個人知道。
迷蒙中的景程猛地想起了一個人。
那個人是他不确定中的确定,未知中的已知,随機中的有序。
醉得連擡頭都困難的景程,摸索着掏出了手機,用最後一絲殘存的神志給宋臨景發去了邀請。
後面的記憶就是零碎的了。
景程只知道,他太想要證明自己是真實存在的了,他渴求着依靠着什麽外部力量來判斷出自己的意義。
他想自己的虛無被填補,想被無條件的接納,想獲得近似于愛的替代品。
想擁有宋臨景。
想宋臨景成為牽引着他的那根線。
渾渾噩噩的,景程隐約記得自己答應了什麽,記得宋臨景手指靈巧的觸碰,記得對方輕笑着誇他“放松得很不錯”,記得難以言喻的細微疼痛和密密麻麻的詭異快樂,記得宋臨景不容拒絕的強勢态度,記得對方将自己撈進懷裏、端到桌上、調轉過方向趴在窗沿邊,記得宋臨景問他是這樣好還是他以前那種獲得滿足的方式好,記得宋臨景逼問自己記不記得到底和多少人睡過。
景程記得自己最後似乎累得睡着了,睡得不踏實,感覺一直在浪尖兒上漂泊似的,不知道過了多久,才終于停了下來。
他迅速沉進了深不見底的夢魇裏,裏面無數熟悉的身影閃爍,朝霞下的海,潮濕的沙灘,碎裂的客機零件,散發着濃烈血腥味的泥土,樹梢上密密麻麻的烏鴉和蝙蝠。
還有宋臨景,啄着他眼角誇他漂亮的宋臨景,桎梏着他的手腕問他為什麽只有左腰有腰窩的宋臨景,捏着他的下巴問他為什麽這麽會夾的宋臨景,湊到他臉側耳語般傾訴着嫉妒與愛意的宋臨景,以及此時此刻與他接吻的宋臨景。
不對……最後這個不是夢。
景程猛地睜開了眼。
昨晚酒精帶來的餘韻仍未消退,但幾乎不受控制的混亂意識倒是重新清晰起來,只不過……
景程盯着依然在搖搖晃晃的天花板良久,才終于從麻木的知覺、和逐漸上湧的微妙感受中意識到了現狀的不妙,并徹底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景程從沒這麽希望自己在做夢過。
還是場詭異的噩夢。
操……
怎麽還沒結束?
房間的遮光簾只拉了一半,逐漸升高的體感溫度和高懸的太陽,昭示着此時應該已經快下午了的事實。
景程在閉眼裝睡默默忍受到這次“折磨”結束,與吓痿宋臨景之間果斷選擇了後者。
他強撐着擡起酸痛無力的手臂,照着在自己頸側親吻的宋臨景那張滿溢着餍足與欲/念的臉,毫不留情地就扇了上去。
“你他媽……沒,沒完沒了了啊?我警告你,別他媽動了!”景程的聲音嘶啞中透着詭異的黏膩,變了調似的柔軟,分毫起不到威脅的作用,甚至還有點打情罵俏、別扭着撒嬌的嫌疑。
顯然,宋臨景也是這麽覺得的。
人家只是微微一怔,在反應過來後,不僅沒回應,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甚至反而好像還被刺激得更興奮了。
差點一個沒忍住直接尖着嗓子喊出聲來的景程,極其屈辱地咬緊了嘴唇,竭盡全力地阻止着某些晦澀感受從喉口漾出來。
他深吸了一口氣,右手攥成拳,不再有半點猶豫地狠狠砸到了宋臨景的臉上,顫抖的聲音中是顯而易見的憤怒:“滾出去。”
“我最後警告你一次。”
“現在,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