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然後呢?”
景程被問得一怔,真心誠意地反問了回去:“然後我坐在你面前了啊。”
言玚無語到險些沒控制住想翻白眼的沖動,只是擡起眼皮,目光不冷不熱地在景程身上掃了半圈,像在确定對方真的是自己那個“盛名在外”的學弟,還是某個半途奪了對方舍的二百五。
沒得出結果。
言玚只好簡單更新了一下對對方的“刻板印象”,哄傻瓜似的,耐心仔細地引導道:“我問的是,在發現當年宋臨景有偷偷來看過你之後,你們聊了些什麽?”
“還需要聊什麽麽?”景程眉梢微擡,佯裝驚訝道,“我就把他按在樹上親了一會兒,然後找了塊幹淨的地方,準備嘗試一——”
“停!”言玚敏感地察覺到不對,只覺得好好的話越聽越黃,趕緊及時制止住沒拿自己當外人的景程,“這種細節就不用告訴我了,咱倆沒有很熟。”
景程“噢”了一聲,忍俊不禁道:“後面什麽亂七八糟的都沒幹成。”
“他媽突然給他打電話了。”
言玚眉心一皺:“宋董?”
景程點點頭:“說有點公事要談,挺急的,宋臨景也說可能要很久,我不想自己回住的地方,所以就來找你了呗。”
還好沒幹成,不然他待會見宋總都不知道該擺出個什麽表情。
言玚一邊給景程添茶,心裏一邊嘟囔道。
景程上學的時候1得校內同性圈子裏人盡皆知,宋臨景……
言玚連忙打住自己的過度聯想,輕咳了一聲,欲蓋彌彰地将話題扯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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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打算怎麽處理?”言玚問道。
“沒想好。”景程唇角輕佻的弧度淡了淡,停頓了片刻後,他沉着語氣如實答道,“我現在其實挺亂的。”
景程确實很亂,這幾天他所接收到的信息太多了,千絲萬縷絞纏在一起,時間跨度有十年甚至可能更久,牽扯的人許多,他二十六年生命中最重要的幾位都被涵蓋在其中。
景程甚至不确定自己到底想不想知道所謂的真相。
當然,他從來不是那種“非黑即白”極端的人,他對宋臨景的信任足夠堅穩,他認為,即便宋臨景知道十年前景兮那場意外的前因後果,并選擇隐瞞下來,那也絕對不是在拿自己當傻子耍。
多半是一種保護。
保護誰呢?保護宋家,保護宋惟,可能也想要保護他。
但如果是這個答案,那景兮與宋家達成了什麽協議的可能性就變得格外高了。
而這樣的話,就算他們隐瞞自己的初衷沒有惡意,但他們的沉默的确讓景程的執着有點令人發笑。
也讓宋臨景無言的陪伴變得更近似于帶着愧疚的補償——
看得到海的營帳外閃爍的身影,年年陪伴從未缺席的泛黃合影,将這座沒有價值的荒島改建,在相處的每一寸細節中極力避開自己的陳舊傷疤……
宋臨景寧願永遠不告訴他,在他意識不到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無微不至”着,也不肯直截了當地告訴他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
景程對此實在無法共情。
甚至他不敢去細想,宋臨景是以什麽樣的心情看待自己這十年的“故地重游”。
不僅難免為自己泛起些零星的微妙屈辱,更下意識地為對方有些抱不平。
在這種時刻,景程依然沒能産生半點“宋臨景在看自己笑話”的低級誤會。
他們實在太密不可分了,
宋臨景大概只會覺得他可憐。
但他最不希望宋臨景覺得他可憐。
景程心裏難免泛出些無奈。
所以宋臨景才會不敢聲張般地想要給予他補償,才會幾乎縱容地“嬌慣”着他這些年來的得寸進尺,才會努力維持着兩人原本并不能這般持久堅固的友誼。
或許……
宋臨景也會因此将一些與愧疚和同情絞纏着的習慣,誤判成了“喜歡”的類似物。
對方可能不是真的想和他發展一段情感關系。
宋臨景可能只是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麽了。
錢花了,島建了,年複一年地陪着緬懷了,但似乎在景程身上半點成果都沒看到。
所以宋臨景惦記起了用他自己來充當補償。
這倒确實更有效一些。
畢竟說到底,自己能如突然智力恢複正常似的察覺到這些細枝末節,都是從宋臨景對自己的言行舉止逐漸暧昧開始的。
而且今年有着宋臨景胡鬧着的陪伴,他的應激反應似乎确實沒之前嚴重。
景程心裏想。
自己在對方心裏可能就是這麽個習慣用下半身思考的形象。
景程對此沒有異議,他承認自己沒什麽自控力,被欲望牽着鼻子走沒什麽稀奇的,他甚至可以坦然接受宋臨景只是因為好奇才願意跟自己試試的猜想,卻不希望對方是因為混淆了憐憫、歉疚和喜歡,才近乎卑微地向自己祈求愛情。
這個即合理又荒誕的可能性,讓景程無比抗拒着聆聽宋臨景的剖白。
他下意識地想兩人默契地略過那些沉重的過去,如不期待未來降臨般只對彼此的肉/體癡迷。
可他卻也清晰的明白,景兮的生死在歲月的流逝中,早已不再是一個簡單的“是否”問題了。
那是沒能完成的承諾,疑點重重的蓋棺定論,得不到正向回應的期許,依戀與憎恨共同滋養的執念,是心底的刺,是陳年未愈的傷口,是斷掉的與人間連接的線,是由兒時潛移默化塑造出的三觀。
是景程在渾渾噩噩中無止境被撕扯着的靈魂。
景程也曾經斷斷續續地看過一些心理醫生。
他們給出過一些似乎還算不錯的建議,基本圍繞在“發自內心地接受自己的一切”、“解鈴還須系鈴人”、“可以嘗試點有儀式感的事情來告別從前毫無反抗能力的自己”。
景程覺得沒法做到,所以表現出的也就只有抵觸和不配合。
他始終覺得開啓新人生需要一個告別,但他卻似乎永遠也無法觸碰到那個機會。
十六歲之前沒有選擇權的生活是纏繞着他的鐵鏈,景兮離別前的承諾與溫情是套在他脖頸上的項圈,而一切在最不該戛然而止時停滞則成了鎖。
景程被牢牢地困在了那個冬天。
景兮存在着的時候,仿佛擁有着世界上的一切,她被無數人貪婪地愛慕着,将根須纏繞在每個自願為她提供養料的人身上,直到最後一絲利用價值耗盡,然後便輕飄飄地抽身離去,攀附上另一個宿主,将對方絞殺,再帶着豐盈的戰利品全身而退,周而複始。
可當她消失了,景程才突然意識到,景兮除了足夠他揮霍幾輩子的財富外,別的竟什麽都沒留下。
除了兩人那張合影,便只剩下了景程這個人本身。
沒有掙脫的途徑,沒有自我解救的意識,他的人生模式似乎在那一瞬間定了型,在無限的混亂中維護內核的穩定成了紀念母親的方式。
這的确是很奇怪的邏輯,但景程也的确想保留些景兮的東西。
所以他選擇了保留由景兮塑造的自己——那個無法自洽,虛浮輕佻內心空洞,永遠在混沌中被撕碎又重組的自己。
景程無法給予任何人同等的回應,所以他不希望誰真的來愛他。
尤其不希望這個嘗試用愛填補他的人是宋臨景。
可他卻更不希望宋臨景可憐他。
說不上原因,大概只是某種近乎偏執的自尊心在作祟。
“雖然有多管閑事的嫌疑,但我還是建議你們坐下來,面對面,平心靜氣地好好聊聊,一段健康的關系不應該有太多晦澀難懂的情緒,坦白總比亂猜要好。”言玚抿了口茶,對着景程帶着笑意調侃道,“你可能不太了解,人長嘴,不只是為了接吻。”
“主要還是為了交流。”
“戀人之間溝通很重要。”
聽前半句的時候景程想笑,後半句卻又将他揚起的唇角壓了下來,沉默好半天,才支支吾吾地憋出了句“我們還不算戀人”。
言玚微微愣了一下,歪了歪腦袋,真誠地問道:“那你們現在是什麽關系呢?”
景程答不上來。
雖說他答應了宋臨景以正式戀愛為目的嘗試相處,但他依然不太清楚這樣的關系具體該怎麽定義。
景程想将這個問題原封不動地再次抛回對方身上,想與對方親吻做/愛,想用足夠過激的親密将焦慮和困惑驅逐出自己的意識,想在攀臨巅峰後依偎着、用他向來厭棄的膩歪形式把一切講明白。
如果精神上的坦誠讓彼此別扭尴尬,那就繼續重複剛剛的荒唐,用身體上的坦誠掩蓋那些橫亘在兩人之間無法逃避的欺瞞,做到誰都無法逃避為止,做到将所有遺憾與不甘去除為止,做到意亂情迷時他們無法思考,将一切由慣性産生的依賴誤解成愛為止。
面對面平靜坐着談心,痛哭流涕,最後相擁着彼此釋懷,不是景程交流的風格。
理智被欲念徹底侵襲,擁吻着跌跌撞撞踢到一排酒瓶,在玻璃碎裂的聲音中翻滾在刺鼻的酒液裏,用沒興趣考慮明天的粗魯強勢地彼此侵占,需要靠掠奪才能掌握主動權,質問的話語講出來都是變了調的斷斷續續。
結束後兩人最好都沒力氣糾結誰對誰錯,也不在乎對方是否誠實,流程走過了,事情翻篇了,之後那些彎彎繞繞都等着出了卧室再說。
誰也別覺得虧欠誰。
這才是景程欣賞的交流方式。
至于他們究竟是什麽關系……
是越界的朋友,是不完滿的愛人,是陪伴多年可能已經分不清彼此間同情、愧疚和依賴的床伴。
是什麽都無所謂,是和宋臨景就好。
景程似乎在某個奇妙的瞬間,短暫從密不透風的軀殼中探了出來。
景程突然很想見到宋臨景。
想與對方交換那些困擾的舊事,想嘗試去找那把鑰匙,想給麻木的靈魂敲出條縫隙。
想結束這場延續了太長時間的精神淩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