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因為簽證和各方面的不可抗力,景程當年在意外發生半個多月後,才終于獨自踏上了這片土地。

當時小島荒得只有各種蚊蟲鼠蟻,又密又壯、長相奇怪的原始植物,以及受到此次事件波及的人們。

甚至連一些偏離航線的漁民,都不會有興趣将這裏作為暫避風暴的首選。

AU海域周圍有很多這樣的地方,如果不是飛機“選擇”了墜毀在這裏,它其實就只是一座可能永遠都無人問津的小島罷了。

事故範圍不大,出意外的飛機也很小,乘客連着服務人員只有五十幾人,景程甚至不太能理解為什麽景兮和宋楓出國會選擇乘坐這種航班。

不像要去度假,倒像是……

逃跑。

船只停泊在臨時清理出的登陸點,兩位表情嚴肅的工作人員程序化地向景程表達了悲痛和歉意。

景程卻莫名有些麻木。

他似乎失去了感知能力,不悲傷,不憤怒,思維奔逸,無差別接收着外界信息并在腦內不斷做出反饋的同時,卻也下意識地屏蔽着所有可能刺痛他的情緒。

不知道這二位是哪個公司負責接待的,如果是航空公司,那确實該道歉,如果是保險公司,那也确實該悲痛。

理賠金額肯定是個天文數字。

光他這段時間了解到的,景兮這些年在身上“投資”的幾個人身意外險,如果真能全額保下來,這些錢存進銀行裏,他每年光吃利息都能有七位數。

景程不自覺地試圖将景兮的“屍骨無存”換算成冰冷的數字,就像母親從小一直将他類比成“她不幸人生的根源”那樣。

仿佛只有彼此攻擊,他們才能做到彼此憎惡,才能去忽略那些相依為命在細枝末節處隐秘滋長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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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景兮切切實實地死了,某種程度上對他們都是個解脫。

可她大概是真的恨自己。

景程心裏想道。

在給自己生出些“也許他們之間關系還有挽救餘地”的期許後不久,便坐上了一架會讓她人間蒸發的客機,這不是恨是什麽呢?

命運?造化?

倒也可能。

畢竟景程的确覺得,自己和“幸運”這個詞,從來都搭不上什麽關系。

景兮可能真的不希望他的人生完滿,結束互相折磨的同時,卻也一定要留下點揮之不去的遺憾讓景程探尋多年才行。

景程接受這種報複。

畢竟如果當初景兮沒被孕期激素操控,果斷堅決地放棄自己,對方的确會走上一條體面的、截然不同的路。

想到這,景程竟莫名有些釋然,像是接受了自己的宿命一般,條件反射地露出了笑容。

這倒是把兩位迎接他的工作人員吓得一愣,猶豫了好半天,才支支吾吾地暗示景程,如果需要可以去找随團的心理醫生聊聊。

景程禮貌謝絕了這個建議,畢竟他覺得自己狀态還不錯。

聽着島上此起彼伏的哭泣聲,咒罵聲,情緒激動的怒吼,以及各國語言交織在一起的嘈雜。

景程覺得自己的承受能力比其他人強多了。

他沒哭沒鬧,不執着于事故發生原因,不在意是不是駕駛員的失誤,對如何賠償、如何處理也不太感興趣。

他只想要一個準确的答案——

景兮有沒有生還可能。

兩個只懂迎接和道歉的工作人員支支吾吾,在景程的強烈要求下找來了上司,上司又找來了相關負責人,但景程對于得到的答案卻依然不夠滿意。

“抱歉,我的職業準則并不允許我把話說得太絕對,我無法解釋為什麽景兮女士是所有乘客中,唯一一個沒找到任何能證明身份的信息的,我只能說……空難遇難者能保留完整屍體的可能性很低,幸存率更是幾乎為零。”

“如果你想聽更殘忍些的解釋,那我也可以告訴你,不能排除景兮女士所坐的位置極其臨近事故點,所以她在爆炸發生時是有幾率瞬間氣化的。”

大概被遇難者家屬圍攻了半個多月,讓這位負責人心情極度煩躁,破罐子破摔般地用極其冷漠甚至惡毒的口吻,向這位最後一位獨自登島的孩子宣洩着情緒。

在場所有人都露出了震驚的神色,甚至有人都已經提前眯起了眼睛,像是心裏篤定,下一秒,這個看起來脾氣就不太好的少年絕對會一拳招呼上去似的。

但景程沒有,他只是平靜地盯着對方的眼睛,偏執地說道:“你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景程想要的答案暫時讨不到,沒誰敢在上頭宣布這事塵埃落定前,先行得出個什麽結論,即便所有人都覺得自己對那個結果心知肚明。

最後是怎麽收場的,景程不記得了,他只記得有人帶他去了遇難者家屬紮營的地方。

上個周初,前期搜救和簡單的清理工作就已經基本結束,所以小島對相關人員也已經開放了好幾天了。

營地還有不少家屬在等一個說法,但也有一些無法接受現實的和談妥了賠償事宜的已經提前離開了。

景程就被安置在某個下午剛走的遺屬住的帳篷裏。

送他過來的工作人員說,那個人的媽媽找到了百分之八十的遺體殘骸,提前走也是因為這個,現在夏天氣溫高,島上條件有限不好保存。

“某種程度上,也能算是幸運了。”

景程腦子裏回蕩着這句話,前一秒覺得想不明白哪裏幸運,後一秒卻又覺得确實有道理。

事情相關的所有人這段時間大概都被折磨得有些麻木,對于溫和與殘忍的界限都失去了一定的判斷力,安慰語句的措辭或直白或委婉,反正都帶點詭異微妙。

景程下船的時候光線就已經很暗了,象征性地折騰了一圈,等徹底安頓下來,天已經差不多黑透了。

不遠處有篝火閃動,夾着哭聲的交談嘈雜,景程沒去參與,只是茫然地盯着海面發了會呆,便拉上拉鏈躺下了。

也不知道是暈船還是水土不服,他從落地開始就覺得難受,周圍算不上惡劣但也跟整潔搭不上邊的條件,讓從小沒被短過物質條件的景程不太适應,換做平時他可能會找找茬,或者想辦法改善,但現在他只想休息一下。

幾分鐘,幾個小時。

都行。

只是想從連日漫無目的的奔波中解脫出來片刻,逃避掉周圍漾着腥味的潮濕泥土帶來的暈眩,暫時忘記這是哪裏、發生了什麽、自己是誰。

景程睡得很快,罕見的快,自從得知景兮的消息後,他體內的生物鐘仿佛随着那通電話被一起摧毀了似的。

幾十個小時的極度清醒,也只能換來三四個小時質量堪憂的睡眠。

不過沒人提醒他這樣是不好的、是不正常的、是該去看看醫生的。

他唯一的親人是造成他糟糕狀态的原因,他的臨時監護人宋惟忙到腳不沾地,僅有的、親密到願意分享內心真實感受的朋友不回消息、不知道在哪,不對……

景程自嘲地笑笑。

他們哪是朋友啊。

他什麽身份,怎麽配和宋臨景交朋友。

從始至終都是他自我感覺良好的一廂情願而已。

想着想着,景程還真就這麽墜進了夢裏。

等到後半夜,景程才終于意識到,自己不是狀态不好,而是發燒,并且燒得很嚴重,可他那個時候卻已經連爬起來求助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燒到幾次失去意識,不知道是睡過去了還是暈過去了。

他聽到周圍從混亂沉入靜谧,又在某個時刻傳來些許輕微的腳步和交談聲。

景程恍惚間似乎看到了景兮,景兮依然穿着離開時的那條裙子,眉眼是只有在夢裏才會展現出的溫柔,景兮微笑着安撫他,說“睡一覺起來就會好的”。

景程相信了,閉上了眼,不知過了多久,再睜開始,卻在一片朦胧中瞥到了宋臨景。

他病得視線無法對焦,只是直覺那是宋臨景,景程張了張嘴想要喊對方的名字,可卻被“夢中”的宋臨景敲了兩下額頭。

像是種摻着懊惱的責怪。

責怪景程沒把自己照顧好,懊惱……

他沒能照顧好景程。

宋臨景喂他吃了藥,幫他把被角掖嚴實,在退出去時卻莫名有了些猶豫。

景程迷迷糊糊地看着對方弓着身子躊躇了好半天,眼見對方半天都沒做出什麽新奇的動作,他便也失去了興趣,可剛把眼睛重新閉起來沒多久,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景程竟覺得嘴唇被什麽柔軟的東西觸碰了一下。

那觸碰實在短暫,幾乎只有瞬間,燒得腦子綿軟成一灘漿糊的景程無法進行有效的思考,只是覺得有點涼。

像山澗的霧氣,清晨的露珠,又薄又淡,還來不及回味就徹底消散了。

直到窗外蒙蒙亮,景程才再次醒過來。

身邊沒有人,甚至沒有人進來過的痕跡,被子也被他無意識地蹬到了腳下。

看來只是個夢。

營地中已經有蠻多人活動的聲音了,不吵,起碼比無止境的孤獨要好。

他艱難地坐起身子,從背包中掏出信號微弱的手機,沒有半點猶豫地将黑名單裏唯一的那個人拉了出來。

景程覺得自己應該和宋臨景和好,雖然對方的不告而別和失聯都很過分,但也不是十惡不赦。

在來S市之前,聽宋家老宅裏的傭人聊天時說,宋老爺子似乎病危了。

景程臨行前去跟宋惟道別,也聽到宋惟态度冷淡地在打電話,吩咐聽筒那邊的人,無論用什麽辦法都不能讓宋老爺子徹底斷氣,她不在乎醫院用什麽方式,也不在乎,這是個生死線上掙紮的活人,還是具靠外力勉強維持生命體征的屍體。

但一定要确保他能堅持到宋臨景回國……

宋楓死了,宋老爺子病危,最近宋家大亂,對方的日子應該也不會好過。

算了,就原諒他吧。

解除拉黑後,景程還主動給宋臨景發了條消息——[平安到島上了,等事情處理完,我去找你好麽?]

他自然而然地将對方的身影看做與景兮同等的幻覺,從始至終都沒覺得宋臨景是真的來過,只覺得這或許是某種暗示,某種他潛意識的投影。

景程心裏喃喃,腦內不禁回想着昨晚被碎片化的記憶——

帳篷外,篝火旁,景程似乎在夢中,看到那個與宋臨景極其相像的輪廓閃爍了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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