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74章

景程一直以為這東西是某次喝醉酒弄丢了,但沒特意去找過的原因,是宋臨景覺得沒必要。

“擋了災的平安無事牌不放在身邊比較好,沒了就沒了吧,喜歡的話,我明天讓人送幾塊好料子給你選,重新做個一樣的。”

宋臨景原話是這麽說的。

可能是他們之間隔着的幾千公裏,使宋臨景的語氣聽起來實在不熱絡,本就冷冽的聲線被細弱電流影響,從聽筒中漫出時,字裏行間的無所謂和不在乎讓景程頗為不滿。

景程總覺得,這是宋臨景給他的第一件禮物,總該有些特殊的地位,投注在這塊玉牌上的珍惜愛護也理所當然的就更多些。

所以當它因意外車禍而磕出條幾乎沒有修複可能的裂紋後,景程唉聲嘆氣地失落了好幾天。

不過當宋臨景知道這事後,态度卻有點奇怪,不想自己修,也不想自己繼續戴,甚至話裏話外都暗示景程該扔掉或找個地方埋起來,然後再由他重新送一枚才最好。

景程對此實在理解不了,甚至有點賭氣。

“不要,我就繼續戴,用習慣了的東西,我才不要換。”

宋臨景天高皇帝遠管不了太多,景程就又美滋滋地墜着它晃悠了好些天,結果就是,某次宿醉醒來,突然發現脖子上空落落的。

這倒是趁了宋臨景的意,而對方也的确找人做了個一模一樣的,不過景程卻只是放了起來,鬧別扭般看都不看一眼,從此也還真就沒往脖子上挂過什麽別的東西。

這一點上,景程還真算得上說到做到,他太渴求于在自己混沌的內在世界中尋求些恒定的安穩了,所以一旦完成了苛刻別扭的挑揀過程,徹底習慣了什麽人事物,就會不可避免地産生強烈的依賴——不想更換,不想失去,難以被動搖一絲一毫。

如果認定的東西因不可抗力無法繼續擁有,那景程幹脆在之後的生活裏,都會刻意回避掉所有與之近似的。

熟悉他的朋友總開玩笑,打趣他這種奇怪的過度反應,是“一朝被蛇咬八十年怕井繩”。

景程對此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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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其實比誰都清楚自己這樣應對“變化”的方式,投射出的是他對于“失去”的恐懼,而對“失去”這件事抗拒、逃避、走極端的态度,也與他這麽多年在景兮身上的執着近似。

但景程不想也不會去改變,畢竟他已經習慣了這套不健康的模式,某種程度上來說,他現在自我構建出的這一套準則是邏輯自洽的。

“對不起,景程,我不該偷走它。”林霁将玉牌連着盒子一起塞到景程手裏,微微擡起頭,認真地注視着景程的眼睛,誠懇說道,“我當年,嗯……蠻不甘心的,說實話,被你拒絕只占一小部分原因,雖然我從小到大順風順水慣了,但也不至于因為這麽點小事就控制不住情緒。”

“你是喜歡過我的,即使你可能理解不了‘喜歡’意味着什麽,但赤誠的親昵不會騙人,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眷戀不會騙人。”林霁語氣溫和卻篤定,字裏行間不含任何殘存的情意,更像是過來人以自身經驗向仍在迷茫中徘徊的後來者進行剖白,像某種帶着些許憐憫的引導,“不過喜歡的确是不穩定的感情,人一輩子會喜歡上無數的人。”

“有的短暫,瞬時的欣賞卻不會有任何舉動,有的平凡,大家聊天、交心、牽手、擁抱、接吻、上床,然後在感覺消散後各奔東西永不回頭,有的特別,那兩個人就會在一起很久,直到不可抗力出現,人與人之間總會有合不來的地方,無非是能做出讓步的一方遷就另一方,時間久了,各種激素失去效用了,如果喜歡仍然停留在淺薄的層面,那也就到了分開的時刻。”

“但有些喜歡是獨一無二的。”林霁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戒指,神色不自覺地又柔了幾分,“它會蔓延成愛。”

“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你從不提這些字眼,覺得它們虛假、庸俗、沒有意義,我失落過,但本質是接受你的看法的。”

“畢竟我那時候也才二十歲出頭,只以為性就是愛的體現,相處得足夠融洽快樂、随時能被彼此撩撥起的欲望就是喜歡到了極致。”林霁聳了聳肩,表情莫名摻了些懷念,“所以你不說我也不強求,反正你的行為能讓我感受到就行。”

“這也就導致了,當我發現,我在你那裏并不特別後有點難以接受,你讓我覺得割裂,讓我覺得我做出的讓步很可笑,讓我覺得自己是個你用來消磨無意義時光的物件,是你與你那‘真愛’之間無關緊要的配角。”

“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插曲。”林霁撇了撇嘴。

“宋臨景連面都不用露就能得到我這個約會對象求不到的待遇,而他只是你口中的“好朋友”,這顯然不夠公平。”

林霁嘆了口氣,像是覺得年少時的自己實在愚蠢,“你十七歲生日的時候,我也送過你一個類似的吊墜,但你拒絕佩戴,甚至連将宋臨景送你的那枚暫時摘下來試一試都不肯。”

“我不知道我比宋臨景輸在哪,他只敢跟你維持朋友關系,我勇敢到把你領上了床,所以臨走前,我找不到其他可以‘報複’你的地方,但知道這枚玉牌對你的意義,所以在不甘心的情況下賭氣偷走了它。”

景程有些不知該如何回應,但看着林霁神色中隐隐流露出的歉意,他還是輕輕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帶着幾分笑意,故作無所謂地戲谑道:“你贏翻了好吧,宋臨景可沒享受過我十八歲美好的肉/體。”

林霁被景程一句話逗得直接笑出了聲,半天才緩過勁來,他倚着沙發靠背想到了些什麽似的,帶着幾分好奇探究道:“所以他享受到你二十六歲的美好肉/體了是麽?”

“咳咳……咳咳咳!”景程沒想到,闊別多年,林霁抓重點的能力還是這麽出人意料,頓時被嗆到,咳了好半天才找回聲音,欲蓋彌彰似的憋出句“少管”。

而這話聽到林霁耳朵裏,那就和默認沒什麽兩樣了,他神色微妙打量了景程一圈:“啧,真不知道宋臨景幹嘛要拖這麽久,不會真是因為他那幾個倒黴舅舅吧?”

“要真是的話,那幾位近兩年死的死瘋的瘋估計就不是巧合了……”林霁自言自語般地小聲嘀咕着。

可景程的注意力卻是沒放在這上面,他沉默回想着林霁剛才說的那些話,前兩天安陽帶着幾分怨氣的推心置腹,以及他這段時間與宋臨景相處時的微妙,不禁懷疑起了,自己這些年到底是因粗線條而錯過了太多細節,還是因為逃避責任與改變關系可能需要承擔的代價,而下意識地忽略着那些不該屬于“朋友”之間的行為。

“我和宋臨景,我們……”景程的話卡在了喉口,莫名有些問不出什麽。

我們很越界麽?我們這樣相處很奇怪麽?為什麽不在那時候提醒我?你也覺得宋臨景喜歡我很多年了麽?他為什麽會喜歡我這種人呢?

景程有太多問題想問,可在說出口的瞬間,卻突然反應過來,這些話他不該去旁觀者那探尋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

他該直接問宋臨景。

宋臨景會如實告訴他。

宋臨景承諾過,不會再騙他。

景程其實早該把這些橫亘在兩人之間懸而未決的東西弄清楚,只不過他習慣逃避了,習慣一知半解地過糊塗日子了,習慣在“焦慮辛苦地将事情解決”和“依托于無意義的性/愛與酒精遺忘煩惱”之間選擇後者了,習慣宋臨景的遷就和縱容,習慣無條件地下意識依賴對方的判斷。

習慣宋臨景的足夠特別,而忘記用世俗意義和自己為數不多的理智,來認真衡量他們的關系是否“正常”,以及……他們之間的感情到底是什麽。

“嗯?”林霁歪了歪腦袋,像是有些疑惑于景程的欲言又止。

心裏暗暗做出決定的景程,将原本要問的話咽了回去,再開口時,擇選出的話題竟帶了幾分他一直抗拒着的“矯情”:“你說的‘會蔓延成愛的喜歡’……是什麽樣的?”

林霁微微一愣,反應過來後,卻忍不住笑了出了聲:“不好說,應驗在每個人身上都是不一樣的吧。”

“嗯……對我來說呢,那可能是一種安穩的感覺。”林霁方才在酒會上大概喝了一點,此時淺薄的醉意上湧,整個人看起來比剛剛進門時更輕盈些,他眼睛溫柔地彎着,大方地分享着自己的愛意,“是夏夜玻璃罐中的螢火蟲,是深冬挽手在街道上用舌尖輕觸雪花,是依偎在壁爐前誦讀聖經,是期末月時電腦邊永遠保持完美溫度的熱巧克力,是一起研究菜譜又因操作不當而熏黑的廚房棚頂,是清晨沒刷牙就接吻,是對對方的身體和精神充滿探索欲,是疲憊時安靜躺在一起就能獲得超越性/事帶來的滿足。”

林霁越說越激動,他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卻因一個沒站穩差點摔倒,景程連忙湊上去扶住對方,林霁與任何人都是這般親近,所以也沒覺出這個姿勢有什麽奇怪,畢竟他與景程還做過更親昵的事,攙扶着抱一下實在算不上什麽。

“是想象不出,生活如果沒有這個人存在,會變成怎樣黯淡的模樣。”

“反正咱們兩個不是。”林霁戲谑道,“我們那段是好奇的結果、空虛的産物。”

“不過……不管是喜歡還是愛,不管是瞬時還是永久,只要感受到了類似的情緒,那就該坦蕩地說出來。”林霁用力拍了景程兩下,“表達愛意不膩歪矯情。”

“一直選擇逃避,會錯過很多的。”林霁瞥了景程一眼,笑盈盈地調侃道,“茫然游移在許多人之間放縱自己、不肯面對現實,這不是灑脫,也不是追求自由。”

“拒絕開始的人,就永遠沒資格得到結果。”

景程嘴唇張了張,像是下意識想要反駁些什麽,可還沒等他将林霁的話完全消化,不遠處傳來的開門聲卻将他紛雜的思緒凝聚了起來。

千言萬語彙成兩個字——

完蛋!

果不其然,站在玄關的宋臨景面色陰沉,他似乎是緊急趕回來的,發絲有些亂,手上甚至還捏着空香槟杯,一副如臨大敵的戒備模樣,連半分體面都忘記要維持,他眉心緊蹙着,眼神幾乎可以被稱作兇狠地盯着兩人這個近似于摟抱的動作。

林霁顯然也發現了對方,卻并沒打算理睬宋臨景明顯的不悅,他笑嘻嘻地捏了景程肩膀一下:“看呀!看誰來了!”

景程:……

不是很想看。

“行了祖宗,你消停點吧,別裹亂了。”景程小聲咬牙切齒道。

宋臨景站在不遠處沉默良久,才終于尋回聲音似的,沉着嗓子開了口:“林先生,你的丈夫在找你。”

“丈夫”二字被着重強調,說不上到底是在提醒誰。

“哎呀!那我得趕緊回去,不能讓他着急。”林霁一聽,立馬翻臉無情地把景程一推,往景程攥着木匣上拍了拍,“東西還給你了,歉也道了,以前的事就算都過去了,我現在非常幸福,我也祝你,嗯……有一個好開始吧。”

說完,也不管景程的反應、宋臨景的黑臉,林霁在兩人之間埋了個隐雷後,毫無責任感地再次逃之夭夭,不一會兒就徹底消失在了夜色裏。

有些一言難盡的景程沒時間暗罵林霁,目光心虛地移向宋臨景,帶着點試探,小心翼翼地說道:“我可以從頭跟你解釋是怎麽回事,你別不高興,林霁他——”

“唔!”

可還沒等景程把後半句話補全,就猝不及防地被宋臨景一把推到了沙發上。

“不需要解釋。”宋臨景扯着領帶,膝蓋不輕不重地壓在景程的腹部,居高臨下地睨着景程,眸中閃動着的欲/念不再晦澀,而早已在日積月累的壓抑中發酵成了洶湧的獨占欲,他命令般地冷聲說道,“我不想從你嘴裏聽到他的名字。”

“過去不想。”

“現在更不想。”

被陳年妒火吞沒的宋臨景想不起來要理智對待,他能感受到到自己情緒的失控,可還沒等得到有效的調解,就在看到景程的那一刻愈燒愈烈。

宋臨景甚至想不起來,自己在得知林霁也被邀請,并且已經可能主動和景程見到面時,心裏是個什麽感受了。

比嫉妒更深,比憤怒更淺,橫亘在兩者之間,像是在因心裏塵封多年的那點遺憾而有些應激。

景程看起來有些委屈,想要說些什麽似的,可還沒說出口,就被宋臨景強硬甚至可以說是粗魯的動作打斷,宋臨景在兩人的親密行為中從未如此強勢過,甚至連事前那些該有的試探都極其敷衍,他看都沒仔細看對方手中木匣裏的東西是什麽,只知道那是條看起來還算結實的線繩。

宋臨景不容拒絕地用它将景程的手腕縛起來,又用一個又一個撕咬般的吻封住景程未說出口的話語,宋臨景不想知道任何景程與“初戀情人”相處時的細節,他只知道,景程是自己沒有任何差錯的人生中唯一喪失掌控的變故,他對此無力且抗拒,卻又難以避免地受到引誘。

但景程像縷游移的風,短暫觸碰後卻怎樣也挽留不住。

宋臨景被這種無所适從的茫然困擾太久了,久到甚至有些麻木了。

如果溫和滲透的方式從一開始就是錯誤的,那現在改變策略或許也不算晚。

景程這種人,也許真的只有關起來才能學會收斂。

宋臨景心裏想道。

準備不充分帶來的痛苦是雙向的,景程眼眶都生理性地泛起了紅,卻半點旖/旎的聲音都不肯流露,他這個人,從來不願意與“脆弱”這個詞搭上太多關系,宋臨景不希望他總是這樣勉強自己,卻又從來都沒有個表達憐憫的正當資格。

大概是實在難熬,景程最終還是沒忍住滲出了幾聲悶哼,宋臨景也因此情緒稍緩,力道也溫和了不少,隐秘的刺痛漸漸變成了随着脊柱逐漸蔓延的快樂。

但那些陰暗晦澀的想法只是轉瞬即逝。

稍微冷靜下來的宋臨景還是舍不得。

甚至覺得生出這種念頭的自己都不堪極了,對不起景程的信任與依賴,更對不起自己過去十年的隐忍。

“對不起,我不該這樣。”宋臨景親了親景程緊皺着的眉心,有些小心翼翼地安撫着。

他強硬的态度終于軟化了幾分,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些什麽的宋臨景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甚至有些手足無措,他睫毛微顫,聲音也不自覺地發着抖,聽起來竟還有些委屈,仿佛被欺負了的那個人是他似的,“我只是一看到他……”

“就會想起不開心的事。”

“景程。”宋臨景侵/略的動作停了,他緩慢地将額頭埋進景程的肩窩,帶着點哽咽,語氣難過地喃喃說道:

“你別讨厭我。”

……

宋臨景也說不好自己對林霁的憎惡從何而來,他從小就對這個比自己大上幾歲的世交家哥哥沒什麽好感,他對這種做事無厘頭、因被保護得足夠好而随心所欲的人向來敬而遠之。

深入想想,可能源于某種不成型的嫉妒。

可能是對方各方面都足夠出衆的條件,可能是對方沒人會不心生好感的開朗性格,可能是對于“景程如果和林霁接觸多了一定會喜歡上他”的擔憂。

事實證明,宋臨景的擔憂是正确的。

他被主觀客觀多方面的繁重壓力桎梏,連見景程都是奢侈,但林霁不是。

林霁只要喜歡,就能得到。

所以,當宋臨景在得知那場景程并沒有受到什麽切實傷害的車禍,并不完全是意外時,他擔憂得顧不上任何中肯的建議,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打破一切阻礙回國。

可當宋臨景時隔一年再次回到那棟與景程共同生活過的房子時,卻看到了在他噩夢中出現過許多次的畫面——

昏暗的路燈下,林霁在環着景程接吻,月光皎潔溫和,風吹過樹梢的悅耳聲音安撫了鳴蟬,院牆上攀滿的薔薇開得茂盛嬌豔,一切都是這個少年情窦初開的夏天最完美的模樣。

那是景程荒誕青春的開始。

不是宋臨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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