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73章
“不準備請我進去坐坐麽?”
景程的思緒仿佛一下被扯回了十年前,相似的場景,差不多的夜晚,連風的溫度都帶着點既視感。
對方與自己第一次見面時好像也說過這句話。
景程的腦海裏的記憶甚至還沒凝出個實相,面前這人卻輕飄飄地笑出了聲。
“突然想起來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情形了。”對方眼角的弧度彎得溫和,語調放得很柔,柔得像條纏人的衣帶,一不留神就會被他牽動所有的情緒。
他微微擡頭看向景程時,還狀似不經意地歪了歪腦袋,臉上稀薄的醉意使他的表情格外靈動,他看着景程顯而易見的錯愕,像是很滿意似的向前湊了半步,然後緊盯着景程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拉着長音試探道:“嗯……你也想起來了。”
“對不對?”
門廊的感應燈恰如其分地滅了,景程這才如夢初醒般地回過神來。
他連忙清了清喉嚨,重新喚醒那點聊勝于無的光亮的同時,也熟練地迅速調整出一副從容的模樣來。
“林霁,你怎麽會在這?”景程眉尾微擡,笑得輕佻,語氣平淡卻不失親昵,仿佛對方就只是個普通得不能更普通了的朋友一般,他側了側身子,讓出條通道來,“快請進。”
被稱作林霁的男人雖然依然是那副溫和的做派,可眉宇間卻因景程的應對得當而染上了一層失落,這情緒實在細弱,不仔細分辨幾乎看不出來,但大概是足夠了解的緣故,景程卻敏感地察覺到了。
其實也不需要什麽細致的觀察。
景程不動腦子亂猜,都能知道對方為什麽會失望。
林霁突然出現,想看到的絕對不是自己像個沒事人一樣,不鹹不淡地與他疏離問候。
他想看的,大概是自己久久不能回神的慌亂,緊張得搓捏衣角的局促,磕磕絆絆支支吾吾地用難以置信地語氣再三确定真的是他,是帶着幾分不甘的質問,是尴尬僵硬又十分勉強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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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自己當年在林霁面前就是這樣的形象。
每一個行為都稚嫩,每一次回應都青澀。
景程心裏浮出的情緒有些奇怪,他似乎并不反感回憶過去屬于少年人略顯愚蠢的悸動,他甚至覺得自己當時的莽撞都比如今的麻木要好上很多。
他在見到對方時難以言喻的激動不摻半點虛假,可那只是因為在那個瞬間,眼前猛地閃現出無數值得被拎出來反複回憶的美好,而那些美好只是因為每一幀少年時期的畫面都足夠絢爛,并不是因為別的什麽。
景程不懷念林霁,不懷念兩人無數彼此探索的纏綿悱恻,他懷念的只是,那種更容易縱容自己在某段關系裏沉溺、投入精力的時期,而可以确定的是,景程并不會因此産生任何混淆,更不會移情到某個特定的人身上。
他甚至在注視林霁面孔的時候,莫名其妙地聯想到了宋臨景十七八歲的臉。
如果他們沒有被迫分開那麽久,如果他們完整地彼此陪伴度過了躁動的少年時期,那會不會他們很早就能發現友情中暧昧的端倪,會不會……
他們之間根本不會有任何其他人涉足的機會。
景程不自覺地想着……
“也算不上初戀吧。”景程笑着從軟飲櫃裏捏了瓶梨汁給林霁,“不知道是不是鮮榨的,但看起來果汁裏只有它不是酸口。”
“難為你還記得我不喜歡酸的東西。”林霁在沙發上落座,自然地接過玻璃瓶卻沒有擰開,只是笑盈盈地看向景程,将注意力移回到了對方的前半句,“那倒也是。”
“畢竟你拒絕我的時候可是半點猶豫都沒有。”林霁聳了聳肩,表情滿不在意地說道,“那我該怎麽給自己找個定位呀?分享過你初吻初夜的……”
“老朋友?”
說完,林霁注視着景程陷入了沉默,氣氛莫名有些僵硬,但這種微妙卻并沒有持續太久,只是停頓了幾秒後,林霁便自己忍不住了似的笑出了聲。
“逗你的。”林霁朝景程眨眨眼,“我都三十歲的中年男人了,跟你讨什麽名分。”
你這愛戲弄人的做派,可跟三十歲“該有的”成熟穩重搭不上一點兒關系。
景程腹诽着,面上卻不好表露的太明顯。
他表情難免有些無奈,勾了勾唇角,語氣淡淡地打趣道:“三十還算不上中年,再說了,你看起來跟大學生都沒什麽區別。”
“還是剛認識你時的樣子。”
景程原本只是想揶揄下對方依然和記憶中一樣跳脫,卻沒想到林霁倒是坦蕩應下了。
“那倒也是,可能因為我一直在讀書吧,人不工作衰老速度就是會慢很多。”林霁将手上沒開封的果汁不露聲色地擱到茶幾上,語氣戲谑地說道,“聽說你現在約會的對象都和我當年很像,天吶,小程,你可千萬不要搞什麽白月光替身的戲碼。”
“太俗啦!”林霁擺擺手,撇撇嘴,一副十足嫌棄的做派。
景程被噎得一愣,只覺得自己當初拒絕和林霁談戀愛實在明智,不然估計早就被氣死成千上百回了。
太長時間沒接觸過這種類型的,還偏偏是個不太好意思跟人家撂臉子發脾氣的關系,景程一時間還真有點反應不過來,半天才憋出句“你想多了”。
林霁狐疑地上下打量了景程好幾圈,蕩着輕盈笑意的表情裏,昭然若揭地印着“你說氣話我不信”、“我這麽棒的人這麽多年忘不了不是你的錯”。
景程隐隐約約咂麽出來了,欲言又止了半天,到底還是把別的話都吞了回去。
沒必要,實在沒必要。
林霁從以前就對他是完美的這件事無比堅定,雖然景程承認對方軟件硬件各方面條件的确有這個資本,但林霁自信的程度幾乎已經可以達到“腦子有病”的标準了。
解釋了也不會聽的。
還不如趕緊結束沒意義的敘舊,把對方的來意弄明白,然後盡快找個借口哄走。
景程低頭看了看時間,莫名升起一絲微妙的心虛來。
宋臨景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殺回來,要是讓他看到林霁,八成是要陰沉着臉犯瘋病的。
畢竟當年對方知道宋惟安排林霁來輔導景程功課時,就鬧了挺大一通脾氣,但由于宋臨景被困在國外,天高皇帝遠,而少年時的景程和林霁簡直“臭味相投”得很,所以哪怕宋臨景不滿意,兩人私底下偷偷摸摸的相處也都一直沒斷過。
而景程十八歲生日那天,在酒精的助興中,以及林霁主動的引導下,本就對彼此頗有好感的兩人順理成章地上了床,并自然而然地在一起厮混度過了景程高考結束後的那個夏天。
直到林霁提出不想和景程就這麽倉促結束,希望他們能正式确立穩定的戀愛關系。
景程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地拒絕了,在林霁茫然無措地追問時,他也沒能給出個合理的解釋。
如果是現在,早已将自己不健康的心理狀态探究了個透徹的景程,願意推心置腹從多個維度跟林霁分析闡述“他為什麽抗拒穩定關系”,但那時候的景程稚嫩得很,也愚蠢得很,他自己想不明白也說不清楚其中緣由,只能用略顯強硬的态度以及幹巴巴的語言回應,用拒絕所有有效溝通來回避外人對于他內心世界的嘗試觸碰。
而從小便是天之驕子的林霁哪裏受過這種委屈,第一次栽跟頭不說,還是栽在了景程這種毛頭小子身上,偏偏有宋家這層關系在那,想大張旗鼓地把事情鬧難堪都不行。
所以最後,等到景程覺得“風頭過去”,可以适當哄哄林霁以維持兩人的肉/體關系又或者重新做回朋友時,才突然發現,林霁已經把自己所有聯系方式拉黑,一聲不吭地出了國。
景程倒确實因此低落了一小段時間,也因此養成了開始時會與每任床伴都會事先将這些前提說明白、結束時絕不逃避拖沓優柔寡斷的習慣。
一開始,他還能在一些不得不參加的宴會上,從別人的只言片語中得知林霁的下落,可随着景程上大學後開始逐漸脫離宋家,慢慢也就失去了獲得對方音訊的途徑,景程只記得對方似乎讀了研,讀了博,讀了第二第三第四個學位,談了戀愛,訂了婚,訂了第二第三第四次婚。
想到這,景程不由自主地将視線偏移到對方的左手無名指上,果然,一顆做工精巧且款式一點也不低調的鑽戒正明晃晃地在那閃爍着。
而林霁顯然也感受到了景程的目光,坦然地将手往前伸了伸,又晃了晃:“我結婚啦,羨慕吧?”
景程被噎了一下,實在不知道對方是怎麽得出的結論,但還是捧場地敷衍道:“羨慕羨慕。”
“羨慕你也結呀,還有幾個月就二十七歲了,異性戀這個年紀好多孩子都有了。”林霁語氣平常地打趣道。
“有時候我真分不清你是認真的還是在講笑話。”景程彎了彎嘴角,笑容有些無奈,“我跟誰結——”
還沒等景程把話說完,林霁突兀地出聲打斷了他:“宋臨景啊。”
猝不及防地從對方口中聽到這個名字,尤其前面墜着的還是這樣一個似乎對自己遙不可及的問題,景程忍不住瞪圓了眼睛看向林霁。
欣賞着景程的錯愕,林霁倒是露出了幾分毫不作僞的訝異:“你倆不會還沒捅破那層窗戶紙吧?”
“倒也不是……”景程聯想了一下他們最近的所作所為,只覺得這層“窗戶紙”早就被以某種不可言說的方式捅了個稀巴爛了。
“哎,不對啊。”注意力被岔開了的景程半天想察覺出奇怪,他皺着眉,盯着林霁,沒什麽好氣兒道,“林哥,你才是餘情未了的那個吧?不然怎麽對我的事這麽熟悉?”
林霁卻态度不屑地嗤了一聲:“誰家好朋友隔三差五打跨洋電話連麥睡覺啊?全世界就你倆不知道你們‘眉來眼去’得多明顯,哦不——”
“姓宋的清楚着呢,看你依賴他都養成改不掉的習慣了,人家心裏指不定怎麽偷着樂呢。”說到這,林霁的語氣不僅隐約透出一絲咬牙切齒來,他斜了景程一眼,似乎有點恨鐵不成鋼似的,“從頭到尾,當局者迷的傻逼就你一個。”
你才傻逼……
景程很想反駁回去,但最近也朦朦胧胧發現對方說的這些似乎确實是事實的他,還真沒什麽理直氣壯的底氣。
所以他嘴唇張了又合,支吾了半天,才煩躁地抓了抓頭發,破罐子破摔般地岔着話題:“合着你回國就是為了擠兌我加炫耀一下你內大鑽戒?”
“太沒品了吧哥哥!”
林霁看着景程被結結實實鉗制住後的無能狂怒,很滿意地欣賞了幾秒,才終于慢悠悠地再次開口道:“不是啊。”
景程斜了他一眼:“那你到底來幹嘛的啊?”
林霁神秘兮兮地笑了笑,翻了翻口袋,掏出了個做工精巧的檀木盒子,遞到了景程面前:“當年賭氣,跑路前從你那偷的。”
“前段時間打掃舊房子閣樓翻出來的,我愛人聽說了這個不太光彩的故事之後,勸我回來當面跟你聊聊天、道個歉,順便……物歸原主。”
“我哪有什麽稀罕玩意兒,還值得您親自偷?”時間過去太久,景程實在有點想不起來在對方離開後自己缺了什麽東西,只當是不太重要的物件,随手便把木匣掀開了。
可在看清其中躺着的是什麽後,景程卻直接怔在了原地,表情中漾出的難以置信連藏都沒來得及藏。
那是一枚的羊脂玉牌,但顯然早已不似景程當初将它天天挂在身上時那般無暇潤澤,上面橫亘着一條裂痕,雖不至于碎裂,但很影響美感。
一條陌生又熟悉的、獨一無二的裂痕。
那是已經被他遺忘多年了的、宋臨景送給他的第一份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