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章
第 51 章
去祭奠的那天,天色灰蒙蒙的,莊父先行,前方帶路,莊繼北則跟在後方,看着蜿蜒的山路,蹙了蹙眉,低聲道:“這地方确實容易有雪崩,之前我走過一次,差點把我也埋在裏面了。”
溫從輕聲:“好好的你走這條路幹什麽?”
莊繼北道:“沒辦法,從邺城去渝州赴任,時間緊,害怕跟不上了京中怪罪,就挑了一條小路。就在這路上,我想想,就是前方,再有千丈,前方千丈外有個矮崖,我在那邊還遇見了之前的那批刺客,被包圍的時候,我躲在了矮崖下面的矮洞裏藏了起來,之後又雪崩了,我才保住了命。”
溫從沉聲道:“看來他們是真的盯你很久了,你有沒有想過你得罪過什麽人?”
“我?”莊繼北搖搖頭,“我尋思我也沒招惹過誰啊。”
溫從心沉了沉。
本意從莊繼北這邊下手,說不定順藤摸瓜還能知道那批刺客到底是誰的人,可莊繼北身世當真清白,平日裏胡鬧也都是跟那些富家子弟,之後又去邺城,若是邺城那邊的人想要殺他,肯定就在邺城想方設法動手了,怎麽會拖拖拉拉專門挑在赴任路上呢。
溫從又想到自己父親,他父親得罪的人太多了,若是真讓他想,能列出一排排的名字。
不過如今可以确定的是,對方的勢力不容小觑,是有預謀有計劃的,之後有可能還要動手。
溫從眼眸如刀,淡淡的殺意在心中徘徊,趁莊繼北他們前行,自己稍稍落隊,一聲叫,獵鷹嘶鳴,穩穩落在他手腕上,紙條塞入小竹筒內,綁在獵鷹的爪子上。
他順了順羽翼,獵鷹溫順的蹭了蹭他,再一擡手,獵鷹展翅高飛,隐于雲端,順而飛遠。
正要前行,莊繼北卻疑神疑鬼地溜了過來,意味深長地問:“你給誰傳消息呢?你要幹什麽?”
溫從眼也不擡:“找人刺殺你。”
莊繼北一噎:“你好好說話啊。”
“你管的那麽寬幹什麽。”說完,上下掃了眼莊繼北,“注意我們之間的距離,私下尚可,于公,我是東宮之人,你不要插手,我與你之間派系不同你也小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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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繼北反問:“你剛才是給太子殿下寄信?”
“……”
溫從懶得聽莊繼北啰唆,騎馬朝前踱步,莊繼北趕忙追上,嬉笑道:“別生氣啊,我就是随便問問。”
兩人一同朝前走,莊繼北側首,靜靜看着溫從,也不說話,只是那麽看着,看得溫從頭皮發麻,惱怒道:“你到底想怎樣?”
“我……”莊繼北話一頓,“我不該置喙你的處世,只是感覺這樣對你好可惜。”
“可惜?”
“是啊,你在我心裏從來都是最聰明的那個人,屈居于東宮,只做個門客……當然,我沒有瞧不起誰的意思,這點你信我,我只是感覺,以你的天賦,何不科考?我知道,你又要說我多管閑事了,可你信我,我真的是為了你好。”
溫從手微微握緊,“沒那麽簡單的。”
“有什麽難的啊,不就是……”
“你什麽都不懂就不要說了!我能考嗎?我家世清白嗎?!”
莊繼北一愣,抓了抓頭。
科舉和家世清白有什麽關系?
難道溫從的意思是,他的家族是罪臣之後,所以無法科考?
莊繼北從小到大就沒想過走科考那條路,自然也沒上心過,這會兒恍然大悟,頓悟了:“我懂了,意思就是需要恩典,比如皇上大赦天下,你才能恢複舊籍去科考?”
溫從沉默不語,良久,“大赦天下,大梁朝總共才有過兩次,如今戰亂頻頻,又怎會再大赦。”
莊繼北靜了下,像是突然有了一股動力,激起了他的好勝心,“有什麽不能的,我說能就能!”
溫從嘲笑:“口出狂言。”
莊繼北笑了笑:“行,你就當我是口出狂言,你給我幾年,我若是立了極大的軍功,也未必不能求聖上給個這樣的恩典。”
“極大,能有多大?”
“這你別管。只要你答應我,我若是做到了,你就肯定去科考就行。”
“呸,誰答應你呢,說不定你讓我等一輩子呢,我閑得慌?”
“哎你這個人好沒良心啊,真讓你等一輩子你虧了不成?我那個時候都白發蒼蒼步履維艱了還在戰場上給你拼戰功呢,你憑什麽不等我?”
溫從哧的笑出聲來,“鬼才等你!”
“啊?什麽!你竟然願意變成鬼了還等着我?!這麽好嗎!!”莊繼北感動到哭,“那你可別忘了你的承諾啊,咱倆要是下來閻王殿,你可得等等我,我們一起去奈何橋。”
“呸呸呸,你也不怕不吉利!”
“有你陪,我不怕。”
“快呸呸呸幾聲!”
“我不!”
“莊繼北!”
“哎呀你怎麽跟我祖母一樣那麽講究呢!”
溫從急了。
此刻他就是和莊繼北的祖母一樣擔憂,莊繼北是個出生就喪母的命格,聽莊府的人說,小時候還容易沾染上晦氣,這會兒他們本身就是要去祭奠亡靈,這條路又是個如此狹窄的小道,經常雪崩,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了,陰氣重,生怕莊繼北沾染上不幹淨的東西。
溫從飛速下馬,牽住莊繼北的手,急忙道:“你背過佛經嗎?”
莊繼北:?
溫從抓住莊繼北的手,翻身一同騎在了莊繼北的那匹駿馬上,他在前方,莊繼北從後面攏住他的腰。
溫從道:“快快快,你現在就在心裏念佛經,破煞氣。”
“……”莊繼北應付一聲:“好嘞。”
走了一截子,溫從皺眉問:“你念了嗎?”
“念了啊。”
“我怎麽沒感覺到?”
“老天啊,我心裏默念,你還能感覺到?你成神仙啦?”
“你肯定是在糊弄我。”
“天地良心冤枉啊。”
“莊繼北!”
“在!”
“你念出聲來!”
“……”
“快啊。”
“我、不會佛經……”
……
前方,直至矮崖處,莊父才停下,順着陡坡向下,一旁的幾個副将趕忙扶住他,莊父看了幾眼那個矮崖,默然,當初他就是在這裏抱走繼北的。
下了矮崖,下方低谷,看似幽森,實則行百步後,穿過沙沙叢林,豁然開朗,別有洞天。
那裏被四周峽谷環繞,一池寂靜泉水,霧氣彌漫,過泉水,最前方,便是滋養着最肥沃的土地。
步行一炷香,在花草初生的草地上,矮小的鼓包露了出來,莊父跪了下來,緩緩道:“蘊容,我和繼北來看你了。”
那也是莊繼北頭一次見他爹哭。
他爹要強,自诩男兒輕易不落淚,長這麽大,他把他爹氣得再狠,他爹都不曾哭,可在他娘面前卻會落淚。
莊父回頭看向莊繼北,莊繼北也不鬧別扭了,走了過去,跪了下來,默默道:“娘,我是繼北,我來了看您了。”
說完,想了想,又道:“我之前不是不來啊,是爹不讓我來。”
“……”莊父一巴掌扇到莊繼北後腦勺上,“不會說話你就別說話!”
莊繼北吃痛得啊嗚一聲,摸了摸腦袋,不滿道:“你這麽打我小心我娘心疼了,晚上托夢罵你。”
莊父道:“她只會覺得我對你教導不嚴!”
莊繼北道:“可別了吧您,祖母給我說過,說娘最不喜歡您刻板的樣子了,像我這種,我娘指不定多喜愛了。”
莊父道:“你祖母是騙你的。”
莊繼北:“啧啧……”
祭奠了大約一個時辰,在莊繼北的一聲噴嚏下,結束了。
莊繼北在遠處等着,墳墓附近則是父親專門請來的大師以及陽氣極重的男兒擡棺。
當年那個風水大師說,可等二十餘年後,再将棺木送回祖籍下葬。
故而此次祭奠如此隆重也有這個原因。
墓土被一點點撥開,露出下方一口精致的棺材。
按理說這種地界蟲蟻可松土,泥土多是濕潤的,可此刻撬出來的土都結成了幹塊,發黑發沉,一點蟲蟻也沒有,這一塊的土地像是被隔絕開了一般,而後,一股奇香撲鼻,竟像是從棺木中揮發出來的。
棺木被擡了上來,剛要一動,咔嗒一聲,上好的金絲楠木棺材憑空斷裂,分割開來,擡棺的士兵驚恐下跪,莊父擡手,止住了他們的話聲,走上前去,看見了那早已腐蝕的白骨,面色陡然一沉!
一旁的陳東也大驚失色。
哪裏是白骨,骨頭已經泛黑,酥酥爛爛,像是有人拿毒酒浸泡過似的,而剛剛的奇香也是從骨頭上傳來的。
沒有蟲蟻、奇香、醉骨。
無不證明這具屍首生前被人下過劇毒,死後才能如此慘烈。當年無法發現,等皮肉腐爛殘留遺骨後,才可發覺。
莊父臉色陰沉得吓人,眼神中仿佛淬了寒冰,他握緊拳頭,語氣陰厲:“今日之事,不得外傳,若有違逆,殺。”随後他好像一下子蒼老了百倍,陳東扶住他,他緊緊扣住陳東的手,“查,徹查!”
陳東道:“是!”
莊繼北并不知道擡棺那邊發生了什麽,反正他爹面色不怎麽好,直到他又一次打了個噴嚏,擦了擦鼻子,他爹才回頭看他:“身上可有哪裏不痛快?”
莊繼北道:“沒啊。”
莊父不放心,沉聲道:“來人,去找幾個道士。”
莊繼北一驚:“不用啊不用啊!我都這麽大個人了,又不是小孩子,哪裏能那麽脆弱,真有鬼找到我了,我也不怕。”
莊父沒理他的話,回到軍營,莊繼北就被按着和那幾個老道士坐在一起裝神弄鬼了,老道士叽裏咕嚕的也不知道念着什麽,然後說讓他休息幾天就好,休息?你當你是大夫呢,在這兒開醫囑呢?莊繼北壓根不聽,擺擺手,該幹啥幹啥。
那晚,莊父把他叫到軍帳內,一張偌大的地圖鋪平在地面,莊父拿了把劍,正和幾個副将指着地上的圖商讨戰略,見莊繼北進來了,他當作沒看見,繼續和人說着話。
莊繼北站在一邊,自己看,當聽到一個副将說:“崇州一帶暫且安穩,我們将兵力放在濟州一帶,未嘗不可,從而還可以保住渝州和兖州兩個方位。”
莊繼北想都沒想就說:“崇州接壤了襄州和揚州,兩邊多山水,山水而上,就是渝州了,崇州的位置四通八達,不布置兵力,稍有差池,連渝州都要不安穩,反倒是濟州,身處平地山區,就算鬧事兒,也鬧不了多大的事兒,能最快支援鎮壓。”
莊父不動聲色地看了眼他,又指向另一地,問道:“此處離京城最近,去年将水運河槽全部關閉,如今聖上有了恢複之意,你們覺得何如呢?”
剛剛那個副将笑了下:“若按我之前的想法,兵力守在濟州一帶,那邊也就可以放心開河道了。”
莊父坐回椅子上,“有點才學就班門弄斧,覺得旁人都是傻子,自持清高,驕兵必敗,最要不得。”
莊繼北表情讪讪,低下了頭。
他只懂戰,卻不懂戰後的和。
旁人駐紮兵力,不僅僅是要維持戰力,而是要将大梁朝懈怠了數年的商業回複如初,思慮周全,他的那點想法和對方一比,平白惹人笑話。
莊繼北謹慎了許多,不再貿然開口,也忽然意識到,他爹手下的人真的是有能人志士在的,他爹最厲害的點也在于,能将這些能人志士籠絡住。
了不得。
他欽佩的眼神過于直白,莊父看透了,眼角眉梢藏不住的笑意,一旁的幾個副将也笑了起來。
莊繼北:他們在笑什麽?
莊父道:“兵力就放在濟州吧,中郎将?”
莊繼北沒反應,片刻後,才知道叫的是自己,立刻回了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