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殺返(五)
打從這天起,錦衣衛上下就都在議論這位新任鎮撫使。
說起來,這位鎮撫使是真有本事——單是殺了三十多個錦衣衛官員,還能讓聖上親自下旨給他官位這一條,便足以證明他的本事不是一般的大。
可是,不服的、或者反對的聲音,到底還是會有。
錦衣衛這衙門,人員關系紛雜,勢力盤根錯節。新人進來,若從末位的力士一級級往上混,自會在日常相處間建立自己的人脈關系;而若是從別處憑空調來的官員,除卻向楊川這樣買官的,衆人會看在賣官的上司的面子上默契地給個面子之外,旁人要站住腳,總歸要費些心思。
是以第二天,奚越拎着給遭了一夜重刑的沈不栖買的藥走進那方頗有氣勢的大廳時,就聽後頭吵嚷了起來:“我大哥奚風的死,大半錦衣衛心裏頭都有數,左不過為了差事為了腦袋不敢多提!如今可好,他自家親弟弟為了謀官連這血仇也不報了,真他媽替我大哥心寒。”
奚越轉頭,眸光清淩淩地掃了過去。
原正跟曾培說話的兩個總旗登時臉都白了:“大、大人……”
但曾培明擺着就要說給他聽:“都說江湖人不似官場中人瞻前顧後重財輕義!我瞧也差不多!”
話音未落,只見那新鎮撫使足下一轉,踏着黑靴穩穩走向了他。
“……你幹什麽!”曾培知他武功甚好,心下發虛,但強撐着沒往後退。
彈指一息間,穩步走來的身影突然逼至眼前,曾培氣息一凝揚手出招,卻被他先一步探手攥住後領,整個身子被一把提起!
旁人皆盡一驚,目瞪口呆中,只見這瞧着說不上健壯的新鎮撫使提着曾千戶踏地而起,身輕如燕地越過鎮撫司院牆,施展輕功向南疾行而去。
“快跟上!”過了半晌才有人如夢初醒地大喊出來,衆人連忙破門而出,急追而上。他們一直追到皇宮之外的護城河,才遙遙看見奚大鎮撫使的身形在半空一頓,繼而一個空翻,将提在手裏的曾培踹入河中。
“……”所有人倒吸着涼氣僵立在那兒。
奚越穩穩落地,一腳踏上岸邊石砌的臺子,上身微微前傾,眯着雙眼清朗而悠緩地道:“我數二十個數,你叫聲大哥我就撈你上來。”
數尺外那一衆不敢上前的錦衣衛中有四成老資歷的,都因這話陡然窒息。
他們不約而同地想起,三載以前,奚風被當時的指揮使袁彬請至錦衣衛,上任便位在千戶。而那個千戶的位子,原本是該由副千戶曾培升任的。
于是曾培不服,屢屢出言不遜。三日後,奚風拍案而起,拎起曾培便奔向護城河。一路上,在錦衣衛□□夫屬中上成的曾培竟毫無逃脫之力,被奚風輕而易舉地扔進了護城河裏。
當時也有很多人像今日這樣追出來。追至河邊,他們清清楚楚地看到奚風踏着如今被奚越踏在腳下的這塊大石,風輕雲淡地說:“我數二十個數,你叫聲大哥我就撈你上來。”
曾培不會水,撲騰掙紮了好一會兒,最終,大約是覺得為這麽點事喪命不值得,到底聲嘶力竭地叫了大哥。
然後,只消一彈指的工夫,奚風便将他拉了上來。
此舉令曾培和許多其他錦衣衛都不敢再惹奚風,至于曾培對奚風慢慢地心服口服、發自肺腑地尊其一聲大哥,那是後話。
當下昔日場景重現眼前,衆人都不禁一震,暗暗打量起這個奚越來。
他究竟是什麽人?
是,他自稱是奚風的弟弟,也知道奚風在錦衣衛的一些事。可是,連兄長治下的細節他都這麽清楚,這正常嗎?
他又始終不肯以真容示人,他……
曾培在短暫的怔訟後喜極而泣,撲騰着大呼:“大哥?大哥你回來了?我就知道那幫孫子弄不死你!!!”
“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他冷聲說着,在衆人看不到的面具下,紅菱般漂亮的薄唇勾起了一抹輕笑。
他接着便想躍下救他上來,突然間,卻有一股疾風逼來!
奚越悚然一驚,即刻出手迎擊。來者卻沒與她過招,飛身一踏旁邊的樹幹,躍向河面提起曾培,轉瞬又幾個空翻回到岸上。
“咳——”嗆了水的曾培在旁邊倒着氣,施救之人抱拳見禮:“奚大人。”
“楊千戶。”泛着冷光的面具下漫出笑意,“千戶大人好快的伸手,吓我一跳。”
“鎮撫使大人見笑了。”楊川說着伸手去扶曾培,卻聽奚越揚音又道:“早聞指揮使大人許你千兩黃金取我項上人頭,現在千兩黃金站在這裏,大人不試試?”
“大人的千斤指在下領教過了,不敢千兩搏千斤。”楊川說罷欲走,背後一股憑空逼來的內力卻令他即刻止步。
他驚然轉頭,那張銀色面具已逼至眼前,他兩指輕而易舉地鉗制住他的手腕,面具下一雙明眸殺意畢現。
他壓着音森然輕言:“昨兒蕭山派剛來的消息,說師伯重病不起。您說,跟大師兄您的叛離,有沒有關系?”
“多慮了,沒有。”楊川淡睇向他扣在自己腕上的手,話音輕松,“好強的內力,不放心的話殺了我好了,幫我師父清理門戶。”
他說着語中一頓,傾身兩分,壓音又道了兩個字:“師妹。”
奚越不禁一滞,然不及細想自己何時露的餡兒,一股氣力突然從他臂上侵來,直抵向她指尖。
她驚詫間忙添力壓制,那股氣力卻又陡然散了,弄得她更加一慌,趕忙又将自己的力道收住。
——她是怕他不以內力相抵會頃刻死在她的千斤指下,然則擡眼間,卻見他陰謀得逞般地勾唇輕笑。
兩重訣?
這個念頭在她心頭一晃而過。
“曾兄,你到底起不起來?”楊川避開視線,若無其事地繼續扶曾培起來。曾培喜極而泣,還想繼續跟奚越說話,被楊川硬是擋開。
奚越盯着楊川的背影,眸光眯起。一些抓不準的感覺像是香爐裏散出的煙霧一樣,在她心底迷迷蒙蒙地飄散開來。
衆錦衣衛見僵局已解,戰戰兢兢地向她一施禮便陸續散去,奚越獨自一人在護城河邊又站了好久,最終也沒摸清心緒,足下一轉,施展輕功奔回鎮撫司。
入夜,京城裏安靜下來。
坊間街頭的一切都入了眠,露珠靜靜地在青石板上積着,唯有風聲在紅牆灰瓦間輕輕地刮着,容易讓江湖人出神,想起在江湖裏快意厮殺時,疾風劃過耳畔的聲響。
“嘿。”沈不栖在奚越眼前打了個響指,奚越可算猛地回過了神:“啊?”
她稍滞一瞬,旋即蹙眉:“你怎麽起來了?好好養傷去。”
沈不栖仿若未聞,翹着二郎腿坐到木案對面的凳子上:“公子,你這都發了半個時辰的呆了。”
“與你無關,我在想我師兄的事。”她說着便站起了身,踱到窗前去繼續靜思。
可沈不栖并沒有就此安靜:“師兄?!”他瞠目結舌,看奚月不作理會,又追到她身邊去打量她,“你們白鹿門可真有意思。早年江湖上都說白鹿怪傑奚先生就一個兒子,也沒收徒。現在可好,多了個兒子,又多了個徒弟?”
奚越被他一再打斷思緒,已煩不勝煩。可這少年才十五歲,又在錦衣衛大牢裏弄得一身傷,她對他也沒法發火。
她于是只能煩不勝煩地搖搖頭:“是蕭山派的大弟子。我們兩派的祖師是拜把兄弟,兩派便算兄弟門派,所以他算是我師兄。”
“嗨,你這麽說我就懂了嘛!”沈不栖一擺手,又坐回去,“那你這位大師兄怎麽了?”
“在錦衣衛當千戶呢,叛離師門出來的。”奚月道。
“啥?!”沈不栖再一次的瞠目結舌,“那……公子你捏死他!”
“怕是沒那麽簡單。”奚月沉吟着搖頭,轉而換了話題,“你安心養傷,等你傷好了,要麽回家,要麽跟我混錦衣衛去。”
“那我跟你混錦衣衛,回家我爹肯定要打死我。”沈不栖撇着嘴笑笑,又随口問,“你接下來打算幹嘛?”
這個問題,令奚越眸光冷凝,俄而籲了口悠長的氣。
“尋個機會,服衆。”她一字一頓道。
這事不好辦。曾培扔進河裏,可以讓別人不敢惹她,但不足以服衆。
身在鎮撫使的位子上,她必須服衆。
得盡快尋個好差事。
一眨眼的工夫,時光很快轉過了兩個月。錦衣衛內一切相安無事,奚越這個新任鎮撫使沒什麽動靜,衆人的議論也就逐漸淡去。
幾個與奚風之事有關的指揮佥事、指揮同知基本安了心,覺着既然如此,奚越當日所言應該不虛。否則以她的本事,取他們的性命為兄長報仇也不是難事。
但指揮使門達還是心裏不安生。在他眼裏,這個奚風的本家幼弟,還是除掉為好。
九月伊始,京中突然發生了一場地震,還震得不輕,塌了不少房舍,也死了些人。地震在京裏實在不常見,天子因此下诏罪己,同時,卻有些流言不知從何地掀了起來,說這地震是因從前被冤殺的弋陽王朱奠壏母子而起,是上蒼責備天子不仁。
這樣的流言,輕則有損天子威名,重則動搖皇位根基。但凡有了風聲,錦衣衛總是要查的。
奚越想着立住腳的事,便去南司主動向門達請命:“大人,這流言案,下官帶人去查。”
門達瞧着他那張寒光淡淡的面具,就莫名地瘆得慌,皺着眉擺手說:“你一個聖上親冊的鎮撫使,這種小事你就不要管了。”
他說着,拉開抽屜取出了一沓通關文牒扔在桌上:“撒馬兒罕出了點麻煩,你帶兩個千戶所走一趟。”
作者有話要說: 前五十條評送紅包,昨天的還沒戳,晚點一起戳掉,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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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撒馬兒罕,古代絲綢之路上的貿易重地,連接中國、印度、波斯三地
關于它的記載有限,似乎最初時有主權,後來被波斯吞了,但具體什麽時候被波斯吞的我沒鬧明白,本文裏假定它是個獨立的城邦
根據記載,明代的時候和它确實有官方對官方的交集,但是天順年間沒有具體資料(當然也有可能是我沒找到……我的史書閱讀量确實特別有限_(:з」∠)_)
今天的官方譯名叫“撒馬爾罕”,為烏茲別克斯坦的第二大市,一帶一路重要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