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絲路命案(一)
撒馬兒罕這地方,奚越行走江湖時聽都沒聽說過。接了差事後她找了書來看,才知道它在大明以西,連通莫卧兒、波斯和大明,于貿易往來頗為重要。大明商賈從這裏走向四面八方,将茶葉和絲綢賣到遠處去;遠方的商人也會經過這裏,将本國專有的稀罕物件賣到大明來。
如今這條路的貿易往來不如唐宋時興盛了,但它的地位依舊難以撼動。這條路上的地方出了事便是大事,能一路傳到京城、交到錦衣衛手裏的,更是大事中的大事。
“賈愈。”奚越在手下呈來的案卷中注意到了這個名字。彼時,北鎮撫司的幾個千戶正都畢恭畢敬地躬身站在她案前,她穿着靴子的雙腳随意地翹在案面上,銀面具下的眼睛帶着饒有興味的笑意,把他們掃了一遍。
一個叫張儀的千戶拱手禀說:“這人是個茶商,做這條道上的生意好幾年了。聽說為人不錯,從不與人交惡,這突然全家被燒死……真挺奇怪的!”
奚越耐心地聽完,然後一哂:“我問你了麽?”
“……”張儀讪讪噤聲,隐有不忿。
奚越放下腿,手一支案站起身,在他們面前踱起了步子:“他是宣德五年生人,如今也就……”她掐指一算,“三十出頭吧。但他生意做得很大,自是有他過人的本事的。如今不僅一夜之間十四口人盡被燒死,而且焦屍俱被橫挂門上,何人敢這麽嚣張,諸位心裏沒數?”
衆人都一怔,奚越停下腳,目光複掃了一遍:“還真沒數?”
她于是笑了一聲,又繼續踱步,“撒馬兒罕地處莫卧兒、波斯與我大明之間,國王無甚建樹,國中以財力論高下。這樣的大商賈在此等情狀下卻能被滅門,這趟差事,難免要牽涉些我們所不清楚的勢力。”
衆人皆是一凜。
“可這差事還必須辦得漂亮。若有岔子,影響三國間的情誼,更影響這條道上的貿易往來。”她說着再度駐足,輕然一笑,“門大人讓我帶兩個千戶所去,安全起見,我決定帶三個。有毛遂自薦的麽?”
“我去!”曾培吼得氣吞山河,奚越看過去,他又笑呵呵道,“我去,大哥,我今後跟着大哥出生入死!”
顯然已認定他是奚風了。
奚越沒給他任何反應,只又問:“還有麽?”
一時無人應話。
她眉頭微挑:“楊大人?”
楊川抱拳:“奚大人,下官……”
“就這麽定了吧。”奚越轉而又看向方才被她嗆了一句的張儀,“張千戶一道走一趟。三天後啓程,備足糧草。”
人員安排于是就這樣确定下來,三天後,多達三千人的隊伍洋洋灑灑地出了京,向西北奔去。奚越跨着馬走在最前,後頭緊随着的是三個千戶,再往後,是百戶、總旗們各自帶着自己手底下的人。
衆人波瀾不驚地疾行了一整日,傍晚臨近驿館的時候,楊川心裏頭犯了嘀咕。
他對門達存着直覺上的不信任,着實不信門達能這樣放過這位師妹。
但曾培、張儀二人在側,有的話不便直說,他便一直忍着,直至到了驿館跟前,終于尋了拴馬的機會,向奚越提出:“我先帶人進去看看。”
銀面具下的美眸穿過昏暗的夜色,清淡地瞟過他的臉。
然後,那個溫潤儒雅的男聲朗朗說:“這是官驿,楊大人在擔心什麽?”
此語一出,無數目光都投了過來,楊川再想說什麽也不便說了。
他鎖眉睇着那個不領情的背影,但她可謂不領情到了極致,腳下連稍停一下都沒有,直接潇灑地進了屋去。
這座官驿的規模不大,上下三層最多也就住百來號人,要教三個千戶所全住進來,是斷斷做不到的。奚越上下一掃就拿了主意,吩咐百戶以上住進來,餘人在外紮營過夜。
經了一整日的趕路,衆人都很疲憊,于是不過半個時辰,驿館外便基本安靜下來。在循循漸濃的夜色中,只有驿館內的幾間屋子還亮着燈,幾個手頭較為寬裕的千戶、百戶私開小竈叫了酒菜,邊吃邊聊,緩解一日的疲憊。
三個千戶都聚在了資歷最老的曾培屋裏,張儀端碗喝了口酒,借着酒的烈勁兒蹙眉而道:“媽的,真他媽憋屈!聽說那奚風都比老子小,那他這弟弟準定也比老子小。如今竟叫他對我吆三喝四,真他媽不想幹了!”
楊川的目光在曾培和張儀間一劃,低眼也喝着酒,心下暗笑張儀比曾培還缺心眼兒。
曾培沒覺出那人是女兒身,激動之下話裏話外明擺着認定奚越就是奚風,已夠危險了。而這張儀,竟連曾培這話也沒聽出來,還敢當着曾培的面埋怨,也不知是怎麽混到的千戶。
便聽曾培不快道:“哎,你小子瘋了吧?皇上下旨欽定的新鎮撫使,由得你議論?”
張儀還在憤憤不平地繼續說:“皇上又沒在這兒,咱都自家兄弟,議論兩句怎麽了?”話未說完他卻忽而一凜,猛打了個噤聲的手勢。
二人皆不覺愣怔,張儀屏住呼吸靜了片刻,訝然贊嘆:“好強的內功,往北邊去了。”
楊川心下一驚,側耳傾聽,但已聽不見什麽。他想到奚越,當即在他二人開口之前率先拿起了繡春刀,舉步向外:“我去瞧瞧。”
窗外夜色迷蒙,風聲四起。山間不少沙石被蕩起來,打着旋轉着,發出嗚嗚的聲音。
在這種條件下還能聽出有人踏着輕功擦窗而過,可見張儀的功夫也不錯。
楊川邊思量邊按張儀所言一路向北行去,北邊不遠就是座小山,沒有山路,他便運力直接踏過枝頭向上尋去。不過多時,聽到了人聲。
楊川目光微凝,借着一陣疾風惹出的聲響落在一棵枝繁葉茂的松樹上,不遠處的交談随風入耳。
“賢侄放心,沿途官驿我們都安排朋友查了。若真有人提前設伏,必在賢侄到前收拾幹淨,不讓人疑到賢侄。”說這話的是個年逾六旬的老叟,身形經受,頭上花白的頭發已不剩幾绺。但他的精神倒很不錯,只穿一襲單衣立在夜風中,不見絲毫在老人身上常見的瑟縮。
奚越朝他抱拳,聲音低沉道:“多謝諸位。”
伏于樹上的楊川心緒飛轉而起。他暗道怪不得這小師妹不領他的情,原來是早安排江湖人脈清了場,倒是比他有遠見了。
又聞那老叟嘿嘿一笑:“客氣了。另外,賢侄囑咐我等查的事,我們托西疆刀士打聽了。據說,這個賈愈生前和駐撒馬兒罕的使節有過過節,好像是那使節索賄,而且要價太高,賈愈不肯給。”
奚越眼眸微眯:“使節叫什麽名字?”
“謝宏文。”老叟說着放低了聲,“聽聞本來姓魯,改姓為謝是因為認了當時的東廠提督做幹爹!”
這是要和閹黨碰上?楊川想着,蔑然輕笑,底下喝聲即起:“什麽人!”
楊川不及作答,那老叟已縱身躍起,一抽腰間布帶,轉瞬間手裏竟已多了把長劍。那長劍雖軟卻極具韌性,在月光下向楊川斜砍而來!
纏腰劍?!
楊川瞳孔驟縮,急忙向後翻越,剛一落地,那老叟已從枝頭再度刺下!
楊川屏息提氣,繡春刀悍然出鞘。“铛”地一聲,纏腰劍初觸劍身便被一股內力撞開,老叟驚然後退,楊川回刀入鞘拳:“何老前輩,冒犯了。”
老叟眸光凜然,打量着他的飛魚服喝道:“你是什麽來路,如何識得我!”
楊川溫聲而笑:“何腰劍、白飛镖、申屠刀下鬼魂飄,并稱涿鹿三雄。行走江湖,誰不知道三位大名?”他說着恭敬抱拳,“在下蕭山弟子楊川,見過前……”
“原是你這孽障!”老叟聽得名號勃然大怒,再度揮劍劈來。
楊川足下飛轉,繡春刀剛再度提起,卻聽又一聲铛響,老叟已被逼退。
奚越收刀颔首:“何先生,算了。”
老叟怒極:“賢侄,這厮可叛出了蕭山派,聽聞蕭山派掌門因此一病不起,我等自當除之,為殷掌門出口惡氣!”
銀面具下話音清冷:“他現在位在錦衣衛千戶,若橫屍山澗,門達必要徹查。為這樣的小人搭上三位先生的命,不值得。”
她這話顯是為幫楊川,卻又裏外裏損了楊川三分。楊川不禁挑眉瞟她,她卻沒往這邊看,輕笑又道:“三位放心,他如今在我手底下,我白鹿蕭山兩派的關系又放在這裏,我早晚為掌門師伯出這口氣。”
三人這才作罷,複與奚越寒暄幾句,互一抱拳轉身離開,只消片刻工夫,便已隐沒與山林夜色之中,不見蹤影。
奚越籲氣,全不看楊川,轉身就走。
楊川跟上她:“師妹為什麽幫我?”
“你不是說了,掌門師伯的病和你無關?”突然變得清越的女聲令他驀然一滞。
師妹的聲音還挺好聽。
他一哂,道了句“我說你就信?”,奚越沒有理會。他短促一笑,緊跟了兩步,複又開口:“你不能這樣讓江湖朋友幫你查錦衣衛的案子。”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莫卧兒,就是印度,大明時期叫莫卧兒帝國
使節死者什麽的都是我編的,歷史上沒這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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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兩章的紅包戳啦,本章還是前50的評論送紅包
依舊正常發評的妹子請正常打分,專要紅包的評請打零分。但兩種評論都會戳紅包,正常評論過後不用重新發0分評啦,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