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暗潮初現(六)
回京後過了兩三日,奚越終于得了空,便叫上沈不栖,說一起給那波斯美人兒收拾間屋子出來,日日讓人家住在書房裏可太不合适了。
錦衣衛俸祿微薄,雖然因為身在其位可“撈”錢的地方不少,但像奚越這樣為官時間尚短的,大多買不起京裏的宅子。
不過總之奚越買得起,她白鹿門再怎麽避世也是武林中威名赫赫的門派。爹爹有房有地,農田租給附近的鄉民,單是收租也是個不小的進項。奚越打小就屬于雖然行走江湖但是從沒受過窮的那一卦。
是以一順利進錦衣衛,她就先盤了個宅子下來。宅子前後兩近,她和沈不栖都住在第二進裏。她住的正屋,沈不栖住東廂房,餘下三間有兩間是他們各自的書房,一間是庫房。
前面那一進除了廚房和用于會客的正廳外,其餘還都空着。奚越便從中挑了一間向陽的屋子給這波斯美人兒,騰了一下午的時間才布置妥當。
屋裏的家具不過一床、一櫃、一桌子、一妝臺,奚越其實覺得給這麽個嬌俏的小姑娘用有點寒酸。不過那波斯美人兒倒很滿意,環顧一圈後美眸裏閃着光亮要向他下拜道謝。
“哎哎哎……起來!”奚越趕忙伸手拉她,又用波斯語跟她說,“漢名我也給你想好了,不知你喜不喜歡。”
波斯美人兒還沉浸在入住新家的喜悅裏,拽着她的衣袖蹦蹦跳跳:“大人您說。”
他于是用漢語說:“琳琅。”
“琳……琅。”美人兒自顧自地品了一遍這個發音,問他,“是什麽意思?”
奚越便又說回了波斯語:“就是美麗的玉石,也可以拿來說其他東西美好漂亮。”
“啊!”波斯美人兒的笑容覆上嬌羞,顯得更美了,“我喜歡,謝謝大人!”
奚越一哂:“那以後就這麽叫你了。”
正說着,在院子裏打水的沈不栖忽然叫了聲“楊大人”。奚越一看,楊川正走進院門,便拍了拍琳琅的手。琳琅會意地松開他的衣袖,揣着一顆少女懷春的心目送他走出房間。
奚越走到近處時,發現楊川的面色陰沉,忙問:“怎麽了?”
楊川看看幾步外的沈不栖,接着又注意到旁邊屋裏的琳琅,一喟:“借一步說話。”
奚越了然,便帶着他一道走進內院。楊川擡手往懷中一探,接着摸了封信出來遞給她:“我師父差人送來的。”
“哎?”奚越銜着笑接過,“你果然不是叛出師門的!”
楊川陰沉的面色不禁一松,嗤笑了一聲沒做回應。奚越拆開信來讀,很快吸着涼氣擡頭:“《盛林調息書》?!”
楊川微一點頭:“是。”
“真的假的……”奚越一邊心跳加速,一邊又覺得不可置信。這《盛林調息書》是本內功調息的絕學,近百年前曾引起江湖各派争搶,武林之中血流成河。後來,是叫朝廷派人收了去,藏于深宮之中,要搶出來實在太困難,各大門派才不得不作罷。
但在十幾年前,土木之變的時候,這書莫名其妙就丢了。據說當時宮中各處都搜了個遍也不見其蹤影,可同樣也沒在江湖上出現,這是幾年都無人知其下落。
但眼下,此書的上卷突然被扔在了雁山派的門口。
楊川道:“雁山派也是見識頗廣的門派,他們認定是真,應該就不假。”
正好雁山派掌門岳廣賢正為六十大壽宴請五湖四海的朋友,江湖上有頭臉的人物幾乎都在,事情根本就遮不住。
可想而知,當時在宴席之上,必是人人都為這本秘籍眼熱的。虧得豪傑們還都要臉,才沒當場搶起來,不論甘心或不甘心,場面上都還是得說“既然是有人專門送來您雁山派,那這書就當歸您雁山派”。
但江湖上,畢竟不全是名門正派。這個消息只要傳出去,勢必會再起一陣腥風血雨。可事情至此還沒完,各大門派去給岳廣賢慶生的豪傑們剛走下雁門山,一夜之間已灑遍江湖的消息就如雪片般飛來。
——百餘門派都收到了無名無姓的信箋,信中道,哪位豪傑能取畫像上二人的項上人頭,便以《盛林調息書》的下卷作為謝禮。
奚越讀到這兒,心下不禁腹诽,這誰的人頭這麽值錢?往後一翻,畫像映入眼簾,一個戴着面具,另一個顯然是楊川。
“……咱們倆?!”奚越驚呼出聲,頓了頓又不解,“我們都這麽招人恨了?”
“東廠真是睚眦必報。”楊川搖頭嘆息,“要是只有那些信也還罷了。目下是前腳剛見到上卷的真跡後腳又出現那信,難免有人會動心。”
“那看來,我們的項上人頭是很難保住了。”奚越手裏把信折好,往楊川手裏一拍,輕快地問說,“可要托付個人準備給咱倆收屍?”
“……”楊川攥着信,抱臂睇着她笑,“我不是來通知你準備赴死的。”
奚越備着手仰頭:“那你想怎麽地?”
楊川啧了聲嘴:“小師妹聰慧,我想跟師妹請教個破局的辦法。”
不知為什麽,他看完這封信,頭一個念頭就是來問問她有沒有辦法,接着他便在這個念頭的驅使下找過來了,好像她就算沒辦法也不要緊,總之他就是要來找她一趟。
奚越凝神想了想,盯着信紙嘆氣:“各大門派若要一起追殺我們,那我也沒什麽辦法。要破這局需要時間,能不能活到破局那天,就只好看命了。”
楊川淺怔:“已經想到辦法了?”
她腦子動得也太快了。
奚越聳肩:“擒賊先擒王呗。”
楊川目光微凝,順着她的話想了想,心知絕不能是去殺各門派掌門,便說:“你要殺東廠提督?”
可還是看到她搖了頭。
接着她又看向他:“師兄忙麽?若是沒事,我想四處走走。”
楊川今日原也不當值,聽她這麽說,就點頭說沒事。奚越于是轉身出了家門,他見她不說話,就安靜地跟着她走。待得走到胡同盡頭,眼瞧着沒什麽人了,奚越忽地運氣一躍,頃刻展開輕功,向北急奔而去。
“師妹?!”楊川一愣,旋即也躍起跟上。
奚越知道他在背後追了上來,卻無心與他說話。怎麽說呢?她現在前所未有地感到害怕了。
倒不是怕死,行走江湖的人,對于生死那點事并不太計較。只是,當她看到那兩張畫像時,心裏的信念在崩塌。
如果此事沒有引起什麽波動,如果江湖上沒什麽人被東廠誘惑住,那蕭山派的師伯應該不會這樣急于通知楊川。這事最多也就才出了幾天,信便已從杭州送到了京城,可見蕭山派裏,是十分擔心楊川出事了。
這種推測,令她不寒而栗。
她自問已經經歷過很多事情,可是,她畢竟沒有目睹過近百年前那場因秘籍而起的江湖厮殺。所以,在她自小到大的印象裏,江湖是簡單的、透明的,沒什麽利益紛争,只有快意恩仇。人為財死那樣的醜陋事,在朝堂上舉不勝舉,但在江湖上永遠見不到。
她所見過的那些江湖俠士,在酒逢知己時可以毫無顧忌地散盡千金,錢對他們來說,當真如同糞土。
她一直相信,江湖上的血腥氣再重,也比朝堂要幹淨萬倍。
可現在,東廠輕而易舉地讓她驚悟,江湖不過是另一個朝堂,朝堂也不失為另一個江湖。
他們只是在乎的東西不一樣而已,終究還是會為利字厮殺。
怎麽會這樣呢?
可似乎,又就應該是這樣的。
奚越前所未有地彷徨,又前所未有地清醒。她好像忽地了悟了許多事情,繼而恨意畢生。
楊川很快追上了她,然則還沒開口,忽而察覺了她的氣息不對勁。
他們蕭山派的獨門內功裏,聽辨氣息也是很厲害的,所以即便她那樣僞裝,他依舊很快便分辨出她是個姑娘。相較之下,哽咽引起的氣息不紊自然更為明顯,楊川怔了怔,卻不知小師妹在難過什麽。
她一直馳到了皇宮北側的煤山,又沿山路而上,一口氣奔到山頂。
煤山并非用煤堆起,只是修建皇宮時曾在此囤積煤炭,所以俗稱煤山。站在煤山山頂,北京城的全貌都可收入眼底,是以逢佳節時天子常來。天子來時這裏就會戒嚴,平常倒沒那麽多規矩。楊川便見奚越站在山頂上遙望着眼前的宮室巍峨、民舍錯落,負在背後的手一次次攥緊成拳,又一次次松開。
他陪她站了足有兩刻,終于喚了一聲:“師妹。”
她舒了一息,開了口:“擒賊先擒王,但指揮使門達不是賊王,東廠提督也不是,滿朝奸佞才是。”
唇齒之間,狠意畢現。
楊川不禁訝異,鬼使神差地想到很久之前在三裏香酒館和她過招那次,她曾問他為什麽要進錦衣衛,他說“懲治污吏,肅清朝堂”,她就放了他。
他循循地吸了口涼氣:“你不是為給兄長報仇來的。”
“呵。”銀面具下笑音生硬,她眸光眯起,盯着眼前的宮闕九重,滲出絲絲涼意,“我原本想,讓奸惡之徒再不能為禍朝堂。可如今,他們不止為禍朝堂,還攪亂了江湖的泥沙。”
她說着轉過頭,那張熟悉的面具帶着前所未有的寒冷冰涼看向了他:“我真的恨,我想把這□□小挫骨揚灰。”
把奸小挫骨揚灰,以祭奠心裏突然逝去的明澈江湖。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①煤山,就是現在的景山公園,景山這個名字是清代開始叫的;
②土木之變是真的,大家估計都知道。但土木之變時宮裏丢了本秘籍是我瞎編的。
③這秘籍也是我瞎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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