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秘籍(一)
奚越和很多年輕姑娘一樣,愛胡思亂想,又容易在胡思亂想中消沉。
也和很多稱職的錦衣衛一樣,不會讓自己沉溺在這種消沉裏。
于是在回到家中的時候,她已經冷靜了,并且出離的清醒。
她心裏其實明白,江湖大概從來都沒有多麽幹淨過,自己記憶中的那種江湖,只是自己的憧憬而已。
她第一次意識到這件事情,似乎是在十二三歲的時候。那時武林中也出了些引起波瀾的事,她那陣子便常聽父親嘆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在這句話裏,“江湖”顯然聽着不像什麽好詞兒。如果江湖真的真的像她憧憬裏的那樣幹淨,那也就不會有這句話了。
只不過,那時她也只是聽聽這句話罷了,具體發生了什麽她不清楚,在她的生活中也并沒有出現什麽打破憧憬的動蕩,那不染凡塵的美好向往便在她心裏又維持了許多年。
而現在,這動蕩出現了。自小到大的憧憬在剎那間支離破碎,奚越自然恨。
但光恨沒用,當下雖沒到刀架在脖子上的境地,起碼也是刀正在殺過來的時候了。她縱不怕死也不想白白送死,想想如何把命保住才是正經的。
夜色漸深,奚越在卧房案頭的燭光下久久沉吟,腦子裏能想到的一條條計策猶如畫卷般一幅幅張開,又一道道被她撕毀。
太難了。
奚越對京城的官場已不陌生,心知想破此局,殺三五個東廠閹官沒有用。砍了趙錢孫李,還有周吳鄭王填上來,依舊會繼續追殺他們。
若說“擒賊先擒王”,此時真正擒住賊首的法子,該是他們搜集足夠的東廠罪證呈進宮去,讓當今天子一怒之下徹查東廠,這樣巨大的震蕩才能讓東廠翻天覆地的改變,才能讓再上來的人不敢繼續叫江湖中人追殺他們。
可要搜集足以扳倒整個東廠的罪證,哪有那麽容易?只怕證據還沒找齊,她和大師兄的屍體都要涼透了。
怎麽辦呢?
奚越扶額又嘆息,暗贊東廠可真當得起一句老謀深算。
他們手裏竟然有《盛林調息書》那樣的秘籍,竟然知道用這秘籍作懸賞。
……哎?
奚越忽而一怔,接着她蹙起眉頭。
她想把腦子裏無意間晃過的念頭打消掉,可思緒偏生不受控制地繼續延伸了下去。
——擒賊先擒王做不到,那如果她把這令人趨之若鹜的秘籍偷走呢?
東廠應是沒膽子犯險在秘籍丢失之後依舊讓人繼續追殺他們,待得事成再說秘籍沒了的。萬一碰上個脾氣大的掌門人,搞不好真要帶着坐下門徒殺來京城血洗東廠。
那這不失為一個好法子。
只不過,那《盛林調息書》的下卷,現在在哪兒呢?
與此同時,雁門山上。
雁山派掌門人岳廣賢在房裏焦躁地踱着步子。他已經六十了,行走江湖一輩子,經歷過的大風大浪不少,已顯有事情能讓他這樣的不安。
他最疼愛的小徒弟今年剛十五歲,看師父拿不定主意,在旁神色也很複雜地看着。眼瞧着都大半夜了,他終于說:“師父,要不……算了吧!”
“唉!”岳廣賢重重嘆息,定住腳看看小徒弟,搖頭說,“知信,為師要好生想想,你先去睡吧。”
知信不放心:“師父,這上頭既然寫了……”
“你去休息。”岳廣賢的聲音生硬了三分。知信不敢再多言,匆匆地抱拳行了個禮,從師父房裏退了出去。
少了個人,屋子裏更安靜了些。岳廣賢的目光定在那青灰色的書封上,只覺得《盛林調息書》五個大字刺眼,又撓心。
他再一次把書拿起來,翻開,扉頁上的字句再度映入眼簾:此功甚烈。內功上乘者,練之無妨;外功強而內功弱者,擅練此功,輕則走火入魔,重則肝膽俱裂金箍寸斷。謹記,謹記。
這幾行字自右到左一行行豎寫而下,用醒目的朱砂寫就。左下角還有兩枚更紅一些的朱印,一枚是“盛晖之印”,另一枚是“林香瓷印”。
可見這是創出這門內功的盛林夫婦親筆,不可小觑。
他雁山派素以外功卓絕著稱于江湖,內功不過爾爾。按照這扉頁上的警示,此功他不練為宜。
可岳廣賢掂量再三,越掂量越不甘心。
但凡行走江湖之人,總歸會做稱霸武林的夢,他已執掌名門之一,比常人更會想再往上邁一步。要稱霸武林,靠的便是功夫高人一等。眼下這令萬千豪傑垂涎的秘籍被人拱手送到了他雁山派的門口,他不練,難道要拱手讓予他人麽?
岳廣賢煎熬得猶如萬千蟲蟻再啃食心髒,攪得他五髒六腑都不舒服。接着在這種不舒服中,他腦海裏更細致地思量起了這件事來。
——他的內功,雖然比上不足,可比下還是綽綽有餘的。
——再者,都說習武之人內外兼修才最好。眼下他強在外功、弱在內功,拿這盛林書補一補內功的欠缺,不是正好麽?
岳廣賢的牙關不由自主地一分分咬緊,執着書的手也不由得越捏越用力,直捏得書上出了褶皺,才又倏然松開。
他悠悠長長地緩了一息,平心靜氣,把扉頁翻了過去。
京中,奚越翌日剛一進北司,就得到了新的差事。
——查朝廷赈災錢糧可有被官員私吞。
這赈災錢糧的事奚越知道,是河南在鬧災,朝廷月初時免了受災地的稅,月中見災情加重又撥了糧款。眼下是月底,這糧款撥下去也有小半個月了,突然說要查,多半不是為防微杜漸,而是有人露了馬腳,讓上頭上心了。
寫着朱批的奏章是由曾培轉交給奚越的,奚越盯着聖上親筆的那句“着錦衣衛嚴查”沉默了會兒,将冊子啪地一合:“戶部侍郎上的本?”
曾培點頭:“是。”
奚越把冊子交還給他:“先查戶部尚書,再查當地官吏。另外……”他一籲氣,又搖了頭,“就先查照這個查,你着手辦吧。”
但曾培面顯遲疑,想了想,說:“大哥,這戶部尚書,您看您要不要親自……”
“我就是派個百戶,他也不敢不讓人進門。你一個千戶,去查他,富餘了。”他語中一頓,又道,“謝宏文謝宏武那兄弟倆的案子誰在辦?”
曾培哦了一聲,笑道:“張儀在辦。打從回來就泡在诏獄,昨兒還埋怨吃飯都沒胃口了。”
奚越失笑,拍拍他的肩頭,轉身向外走去:“我去犒賞一下張儀,赈災糧的事你即刻去辦。”
錦衣衛是有自己的诏獄的,就在皇城裏,北鎮撫司後。但奚越先出了趟皇城,從京裏的便宜坊買了套烤鴨,又折回北司,奔诏獄去。
诏獄刑房裏,張儀正一邊陰着臉喝茶,一邊跟謝家兄弟怄氣。尤其是那謝宏文,可太可恨了。
朝廷派他去當駐撒馬兒罕的使節,那是多好的差事?他就非得濫用職權為非作歹。自己這幾年倒逍遙了,朝廷在外頭的名聲也不知折了多少。
張儀心裏頭氣,便想把這事徹徹底底地審個明白,審清楚了一并呈上去,非治謝宏文個重罪不可。
所以這案子他倒也沒查得不樂意,就是在這兒動刑審犯确實很倒胃口。幾天過去,張儀再叫人動會弄得血次呼啦的刑時自己就不再看了,他嗅着茶香靜心,等那邊叫喚得差不多了再擡頭問話。
這回一擡頭,正好看見有人推門進來。
“……大人?”張儀定睛一瞧,趕忙,起身抱拳。
奚越将手裏的食盒一遞:“曾培說你沒胃口,我給你買了只烤鴨回來。你找個地方吃,我來問問話。”
張儀突然被上官這樣關照,好生怔了一怔,接着匆忙接下:“那就……多謝大人。”說罷又施了一禮,依言拎着食盒出去。
奚越撣了撣手,淡瞟着被綁在木架上的謝宏文,提步走向了旁邊的炭火盆。
炭火盆由鐵架架着,齊腰的高度,正方便人伸手去拿裏頭烙鐵的竿子。奚越拿起烙鐵瞧了瞧,卻又放了回去。
她悠然問謝宏文:“幾天沒見過你弟弟了?”
謝宏文遍體血污,喘着粗氣,不吭一聲。
“為免你們串供,打從進京就分開了吧?”奚越揚音而笑,“來人,去把謝宏武押來。”
謝宏文吞了口口水,喉中返上來的濃烈血腥氣令他又喘了兩聲。接着,他顫栗道:“大人,能招的……能招的我都招了,只是那位張大人覺得……”
“啧。”奚越搖着頭,黑靴踏着鋪着石板的地,一步步走近他,“我問點那位張大人沒問過的事。”
謝宏文哆嗦着看着眼前的銀色面具。
她的目光清淩淩一劃,在他肩頭覓到了一處深可見骨的刑傷,擡手便毫不客氣地按了進去。
慘叫四起,震耳欲聾。奚越冷睇着他,漠然道:“你是從你那個東廠幹爹那兒謀得的使節一職。這幾年斂財無數,給東廠送過好處沒有?說!”
作者有話要說:
【可能算注釋】
①便宜坊烤鴨在明永樂年間就有了,這還真不是我編的。至于味道和現在一不一樣就不清楚了……
②天順六年四月,朝廷免河南受災地稅糧這事兒是真的,但有沒有另外撥款不太清楚,所以讓錦衣衛查撥款有沒有被貪污這個是我瞎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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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依舊随機送20個紅包,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