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秘籍(五)
讓楊川夜探東廠?
張儀一怔, 想說自己沒幹這事,但下一剎又把話忍住了。
他雖是憑關系進的錦衣衛,可能在千戶的位子上立住腳, 自己便也本事不差。一年多來, 張儀經手的案子也不少,審訊套話是基本功,個中門道都已爛熟于心。
于是,他覺得這件事有點兒古怪。
這總旗的官位比他低很多,卻一來就是頗不客氣地問罪。當然, 他只是為指揮使傳話而已, 可若出了要讓指揮使發這樣的狠話的事,為什麽又還能僅僅是讓個總旗上門來問呢?
就算不說把他押起來,也該叫到跟前訓一頓了吧?
張儀便穩住了心神,複看看眼前這總旗,問了句:“門大人讓你來的?”
“是。”
張儀哦了一聲, 仍舊沒回答他的問題, 從容自若地又說:“出什麽事了嗎?”
那總旗沒多想,就将方才在門外聽到的沈不栖禀話的內容說了。張儀一句句聽着, 眸光不禁一分分凜起。
——在聽到楊川這個名字時, 他就自然而然地聯想到了奚鎮撫使。眼下加上沈不栖,此事和奚越有關基本是板上釘釘了。
他一時意外的有些興奮,說不清是在興奮什麽, 總之在這一刻, 他所想的并不是如何做對自己的仕途更好。
他想到的是奚越救過他的命。接着, 又想到了去慶陽幫求援的經過。
張儀不禁懵了懵,不知自己現在想慶陽幫幹什麽。轉而發覺,或許是因為歸途中與江湖人士的接觸,激起了他心裏壓制的熱血。
他們和他完全不一樣。他步步謹慎地為官路平順而謀劃,而他們活得快意潇灑。他們可以為了兩個不曾謀面的人,在一夜之間集結千餘弟兄,沒有人計較得失生死,似乎一切就該是如此一般,他們縱馬揚戈前去搭救。
他們沒有那麽多彎彎繞繞,一切想法都表露得簡單直白。他們用自己的方式在善與惡、是與非、正與邪間表達看法,雖然血腥氣充斥其中,卻教張儀有些羨慕。
他長長地籲了口氣:“我不知道楊川被困之事。”
那總旗微怔,不知該怎麽接口。只聽張儀又說:“但人确是我請去幫忙的。明日一早,我去向門大人請罪。”
接着他一哂:“去回話吧。”
那總旗朝他一揖,即刻向門達府上趕去。快馬的蹄音在夜晚安寂的街道上逐漸拉遠,張儀推開窗戶凝視着夜色踟蹰了會兒,心底莫名地笑了一聲。
半個時辰後,門達帶着兩個指揮佥事趕到了東廠門口。
天色已有隐隐轉明的跡象,但東廠提督尚未回來,出門相迎的是兩位掌班。他們作着揖迎出來,門達也笑呵呵地作揖回應,接着邁過次進門就道:“兩位掌班,聽說我們北司的一個千戶方才跟你們鬧了點兒誤會?”
兩個掌班打從他來便猜到了原因,當下也不遮掩,直言道:“是,我們不好做主,等着督公回來問話。”
“哎,小兄弟。”門達拍着他的肩頭,意有所指道,“同朝為官,治下的難處想來你也清楚。天馬上就亮了,一個千戶在你們這兒押着,我着臉上……”他幹笑了一聲繞過了半句話,接着又說,“這人我帶回去自己教訓。冒犯了諸位的事,回頭我親自登門跟你們督公陪個不是。”
“這……”兩個掌班面露難色,門達又說:“別怕,我原也約了你們督公一道去釣魚,到時順道就把事說清楚了,怪不到你們頭上。”
這話讓兩個掌班即刻松動了不少。
想想也是,他們兩個再怎麽樣,也就是督公手底下當差的,人家門大指揮使可是能和督公一起釣魚玩樂的交情。此時強攔着他不讓他把楊川帶走,在督公那兒也未必能讨着好,那麽,為什麽不賣門達一個人情呢?
兩個人的神色交換了兩個來回後就拿定了主意,其中一個作揖說:“您稍等,楊大人受了點兒傷,我們去扶一把。”
門達點頭的同時,兩張銀票塞了過去。二人無聲地又作作揖,就轉身往第三進院門去了。
第三進院中,一間空蕩的房間裏,楊川正姿态随意地坐在地上,望着房梁等救兵。
夜裏那枚銀镖打在了他腹側,以被他用內功逼了出來,镖打得不深又沒灌毒,皮肉傷不值一提。
真正讓他擔心的,是東廠發現秘籍遺失。
不過還好,到現在都還沒人過來問他或者搜他的身,可見尚未有人察覺此事。那麽只要小師妹想辦法在對方察覺前把他救出去,讓他走出這道大門,這事便就此成了一灘渾水,任誰也鬧不明白了。
可小師妹能這麽快想到辦法把他救出去嗎?
應該能,小師妹最聰明了。
楊川歪在那兒閑閑地想着,外面突然有腳步聲觸動了他的耳膜。
他呼吸一凝,不知是福是禍,目光緊盯着鎖着的房門,一分也不敢移。
很快,外頭響起了開鎖聲,然後門被推了開來。
兩個掌班堆着笑朝他拱手:“楊大人,門大人來了,您請。”
數丈之外,北鎮撫司。
奚越一夜未眠,在寅時的時候連躺也躺不住了,就早早地起身出門,趕來了北鎮撫司。
不管情況如何,不管是門達那兒有動靜還是東廠直接傳來消息,都會先傳到北鎮撫司的。
她走進鎮撫司大門時,還沒什麽人在。幾個值夜的錦衣衛正準備輪值,朝她見禮後便打着哈欠離開。
奚越在正廳裏給自己泡了壺茶,坐在八仙桌邊喝着。倒茶時因為心不在焉,不小心灑出了一點,連同一片茶葉一起沖在桌上。
不知不覺地,她将那片茶葉摸了過來,在指間一次次地搓着,似乎因此緩解了一點兒不安。
過了兩刻,逐漸有人來了。
曾培先一步進了正廳,朝她一揖便去處理手頭幾樁半大不小的案子。片刻後張儀也走了進來,同樣上前先向她見禮,她點點頭便繼續思量心事,張儀卻走上了前:“大人。”
奚越擡眸:“怎麽?”
張儀颔首道:“昨夜,門大人突然差人到我府上,問我有沒有派楊川去夜探東廠,還說楊川被東廠扣下了。”
頃刻間,奚越幾乎崩潰。
她對張儀不過是簡單的同僚關系,又知張儀一心想要升官,不可能涉險找張儀串供。
她所賭的,是門達礙于面子也會直接救人,不會三更半夜找張儀核實。現在看來,她賭錯了。
奚越周身無可克制地顫抖起來,她緊咬着牙關不想讓張儀看出異樣,但張儀還是有所察覺:“……大人?”
未及再說話,外面震來一聲怒喝:“張儀,滾出來!”
廳中衆人都悚然看去,接着便是一片見禮聲。張儀稍作定息,三步并作兩步迎到門外,躬身抱拳:“大人。”
奚越也起坐迎上前,同樣抱拳:“大人。”
下一瞬,她剛緊繃到極致的心弦一下子放松。
——數步之外,楊川捂着腹側深緩了一息,接着邁進了院門。
他應是受了傷,所以體力不支。不過,到底是出來了。
楊川遙遙地也看着她。雖然離得遠看不太真切,可他似乎是笑了一下。
緊接着,拳頭聲驚呼聲悶叫聲一同拉回了奚越的視線。
她悚然看去,張儀已捂着臉側栽在地,周遭衆人下意識地伸手想扶,又在反應過來是誰動的手後連忙将手收住。
門達一腳踹下:“吃了熊心豹子膽了你!為個撒馬兒罕的破案子夜探東廠?信不信老子把你閹了送東廠去!”
這話比門達突然動手更令奚越震驚!
張儀竟然幫她圓了謊?竟然在絲毫不知發生了什麽的情況下,幫她圓了謊?
她木然愕住,見門達還要再踹,又匆忙回神,閃身上去穩穩捏住門達手腕。
此招一出,數步之外的楊川喉中噎住,整個鎮撫司裏似也都感到一陣淩人的殺氣,四下裏霎然一靜。
門達對奚越仍舊多少怵得荒,當即火氣也壓下七分,外強中幹道:“你幹什麽?”
“大人息怒。”奚越平淡地注視着他,眼底尋不着什麽情緒,只是冷得很。門達看得怒意又生,想揮手把他推開,突然驚覺自己被他兩指輕輕鉗着的手腕竟使不上半分力氣。
奚越垂眸輕哂,體內力道輕轉,門達登感一陣酥麻從手腕直灌到肩頭,令他毛骨悚然。
但緊接着,奚越放開了他,如同剛剛發覺自己竟抓了上官的手腕一樣,失措抱拳:“在下失禮了,大人恕罪。”
“你……”門達怒極,雖忌憚他的功夫,又不肯就這樣失了面子。
他于是姑且不與奚越針鋒相對了,招呼道:“來人。”
幾個上前聽命的在這對峙氣氛下都沒沒敢出聲。
門達倒依舊氣勢還算足:“張儀和楊川行事魯莽,押出去,賞八十大棍。”
“你!”奚越當即要再度出手,門達有備在先抽刀出鞘,繡春刀鍍着橙紅的晨光唰然劈至她的眼前。
奚越不得不收住腳,門達舉着刀狠然道:“錦衣衛不是你撒野的地方。別以為你憑着聖旨進來,我就不能治你!”
這話說得,倒好像他自己是個多麽剛正不阿的好官一般。
奚越怒極反笑:“門大人!”
“奚大人。”熟悉的聲音壓過了她,奚越淩然看去,楊川不動聲色地輕搖了下頭,接着,好似又朝她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