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秘籍(四)

奚越稍作定睛,便覺這多寶架一定有門道——它橫數十格,縱數十二格。上面的器物擺放,縱看橫觀都是每放一件空上一格。其中,自左上角起的那一斜排都是瓷瓶,一共十個,另外左下角只有兩個格子的斜線裏也是瓷瓶。

這兩條線向上推一排,都是漆器,再推一排皆是金器,金器再上是銀器,最後還有兩組是木雕。

奚越一時沉思不解,楊川卻很快道:“這是按天幹地支排的。”

他壓着音,伸手橫指:“橫着是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又豎劃,“這是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天幹地支裏,陽幹配陽支,陰幹配陰支,譬如有“甲子”卻不能有“甲醜”。所以每一格後都會空一格。

奚越旋即了然,目光定在左上角那支瓷瓶上:“那麽,那個瓷瓶是甲子,這一斜排下來一直到癸酉,左下這兩個是甲戌、乙亥。”

如此上推,漆器、金器、銀器、木雕又各是一組十二載輪回,加起來正好是六十件器物。

他們如果要把六十樣東西都翻一遍,時間太長,只怕要被發現。其中若有幾個挪了位置,明早讓東廠察覺更是難免。楊川略作思忖,問她:“《盛林調息書》是哪天從宮中遺失的?”

“……這我怎麽知道。”奚越鎖眉,“只知道被人發現時已經沒了,是不是遺失當日也不好說。”

楊川一沉,又問:“土木之變是那一年?”

“正統十四年……”奚越掐指一算,“是己巳年!”

楊川定神,從左上角一一數下:“甲子、乙醜、丙寅、丁卯、戊辰,己巳……”

空氣中倏然靜了一剎,二人下意識地對視了一眼,又一道看向己巳那一格裏的鬥彩瓷瓶。楊川深吸了口氣,舉步上前。

未免瓶子移位被人察覺,他盡量沒挪動瓶子,直接探手一摸:“真有本書。”

“……快拿出來看看!”奚越心弦緊繃,楊川怕硬抽撕壞了書,凝神繼續摸索,左手小心翼翼地扶着瓷瓶,右手慢慢地将書取了出來。

那書原是卷着放在瓷瓶裏的,他們展開借着月光一看,果真是《盛林調息書》的下卷!

“得來全不費工夫啊!”奚越欣喜不已,楊川将書妥帖地收進衣襟中,二人未免節外生枝,立即轉身離開。

他們沿着來時的牆下陰影溜出去,奚越先一步運氣翻出,剛落穩,卻聽牆那邊響起一喝:“什麽人!”

奚越大驚,正想翻回搭救,卻見楊川的身影已然躍起。然則她尚不及将心落回,夜色中驟有一枚銀镖裹挾疾風極速逼來。奚越只聞風聲不見其影,騰起的楊川卻清晰地看清了那道閃至眼前的銀色。千鈞一發之際,彷如一切都就此定格,楊川将心一橫抽出秘籍拍向牆外,白駒過隙般的那麽一眨眼後,奚越耳聞一聲銀镖刺入皮肉的微響,眼看他悶哼一聲跌回牆下。

“來人!!!抓賊!!!”院牆那面喊聲驟起,奚越将心一橫要翻過去,緊接着卻見光火從四面八方溢出牆外,可見院中已亮如白晝。

他們人太多了。

在她遲疑的瞬間,楊川的聲音朗然傳來:“在下錦衣衛北鎮撫司千戶楊川,奉命暗查謝宏文行賄事由。”

奚越心跳如戰鼓擂響,只聽院子裏靜了那麽幾息,方才那聲音尖銳道:“暗查東廠?你們錦衣衛瘋了吧!”

楊川笑音坦蕩:“各辦各的差罷了。若你們怕被問罪,押我見你們督公去?”

“嘿,我們督公在宮裏聽差呢,可沒空搭理你。”那宦官輕笑。

楊川哦了一聲:“不妨事,那你們先把我看起來,等督公出宮再禀話,別傷了兩家和氣。”

在他們的一言一語間,奚越已明白了楊川的意思。他這是想把他們往東廠內院引,免得他們出來查看再抓着她,方便她攜秘籍趕緊逃走。

她心下自然不肯,可克制住沖動細細一想,硬闖也着實不是個辦法。一來對方人多勢衆,二來,東廠本就想殺他二人,若她也被擒住,讓他們搜到秘籍,她和楊川就真的死路一條了。

只有楊川在裏頭,就算一會兒他們發現秘籍沒了,楊川也還能咬死不認,她也還有時間盡快在外頭想轍,趁早把楊川救出來。

得搶在東廠提督出宮之前。

楊川位在千戶,這些個值夜的宦官不敢輕易動他,東廠提督可沒那麽多顧慮。

奚越飛馳出皇城,悄無聲息地回到住處,然後花了一刻工夫竭力鎮靜心神。

她腦子裏一陣陣地發空,五髒六腑裏好像有一股怪勁兒再抽着,抽得她禁不住地覺得難受。她想哭又哭不出來,渾身都緊繃着發顫,在極度的無措中逼着自己去想接下來該怎麽辦。

她必須在東廠提督出宮前把人提出來。若能搶在他們發現秘籍遺失前救人,則更好。

這個去提人的人,官位要夠高,至少要比楊川高。可千戶之上,只有鎮撫使、指揮佥事、指揮同知、指揮使四階。但據她所知,當下的指揮佥事、指揮同知,連帶和她平級的南司鎮撫使,都是門達的黨羽。

她又不能自己去。東廠本就盯着她和楊川,她自己去只會讓他們防心更甚。

奚越焦灼地在房裏踱了好幾個來回,最終不得不承認,似乎只能铤而走險一次。

她的腳下一頓,往倒座房那邊瞅了一眼。沈不栖書房的燈亮着,看來還沒睡。

她強穩住心神,舉步走到那邊,擡手敲門。

“來了。”沈不栖在裏頭一應,奚越等了片刻,眼前的房門就打開了。她提步進去,簡明扼要地跟沈不栖說:“楊川被東廠扣下了。你去見一下門達,就跟他說,是張儀托楊川潛進去暗查東廠的,眼下沒辦法,求他救人。”說着語中一頓,“但別跟他提我。”

她這番話,說得自己都心驚肉跳,心下暗自揶揄這“铤而走險”真是一步到位。

可是沒辦法,如果她去找個指揮佥事、指揮同知幫忙,他們勢必也會回門達。既然如此,還不如直接讓門達出手,官位還高些。

沈不栖目瞪口呆了半晌:“大哥……您說什麽?!”

“快去。”奚越沉沉道,沈不栖又怔了一怔。

他追随這位奚大哥也快一年了,雖然從未見過他的真容,可這雙眼睛他很熟悉。

他好像第一次見到這雙眼睛裏的情緒亂成這樣,亂得讓他擔心這是沖動之舉。

他于是又說了一句:“您……當真的?求門達?您想清楚……”

“我想得很清楚,快去!”奚越忽地大喝,沈不栖趕忙連應了兩聲,奪門而出。

兩刻之後,被人從嬌妻美妾間硬叫起來的門達不耐地走進正廳聽手下禀事,然而事情禀完,他扯到一半的哈欠就噎住了。

“你說什麽?!”他打量着面前眼生的小旗,“你再說一遍,誰?”

“……北鎮撫司千戶,楊川楊大人。”沈不栖硬着頭皮道。

門達眼裏精光微閃,沉了一沉,若無其事地擺手:“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沈不栖也不好再多說話,只得抱拳告退。待得他離開,門達盤着兩枚核桃琢磨起了這事。

按理說,他應該去提人。因為他就算與東廠提督私交不錯,也還是錦衣衛的指揮使。他手下的人辦案叫東廠扣下,如果是個小兵小卒也罷,這堂堂一個千戶他若不救,以後必定難以服衆。

可是,這千戶偏是楊川。

門達心裏難免犯起了嘀咕。對這楊川,他本來沒怎麽在意,可打從他和幫着那奚越一起逃過東廠劫殺開始,他就不敢小看他了。這些江湖人的關系可見也很複雜,留在錦衣衛,說不準就是個隐患。

那麽,要不要不管此事,再私底下央東廠提督索性把人弄死呢?

不是不行,可據說楊川在北司混得也不錯,這麽做雖能傷敵一千,自損也得八百。

門達暫且打消了這念頭,覺得人還是得救。但忽而間,腳下又再度頓住。

咝……這楊川,真是幫張儀去夜探東廠嗎?會不會有什麽貓膩兒?

門達的心跳不禁重了兩下,雖一時想不到楊川還能是去幹什麽,卻依舊不安起來。

他沉了沉吸:“來人。”

“大人。”在他府裏候命的一個總旗出現在門前。

門達說:“去問問北司的千戶張儀,謝宏文行賄的事,他是不是讓楊川夜探東廠了。”

“是。”那總旗一抱拳要走,又被門達叫住:“等等!”

總旗收住腳,門達重新斟酌了一番措辭:“你就跟他說,想升官發財不要緊,但敢叫楊川夜探東廠,他是不是為了升官發財不要命了?”

門達摸不清江湖人的事,但自問對張儀還算了解。張儀是個只想好好辦差升官的主兒,拿這話詐他,不怕問不出實情。

于是片刻之後,張儀家的大門被敲開。他見來者是平日跟在門達身邊聽差的總旗,就客氣地将人請了進去。

進了屋,那總旗開口便說:“大人,門大人讓屬下前來問問您,您讓楊川楊大人夜探東廠,是不是為了升官發財不要命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①多寶架尋秘籍這個看起來就很玄乎的情節當然是我瞎編的……

但是天幹地支真不是我瞎編的。

土木之變的年份也不是我瞎編的,正統十四年,1449年,真是己巳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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