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揭穿(三)

房中, 琳琅看看四周圍的殺手, 一動也不敢動。

她不知這些殺手因何而來,他們說話她也聽不懂。不過看這些人氣勢洶洶地殺來又不動她,就覺得自己大概是成了質子,他們在拿她逼迫奚大人回來。

奚大人會回來麽?

應該會吧。琳琅想, 畢竟還有個沈不栖呢。

她這個供人尋歡作樂的人不值錢, 可沈不栖是奚大人的兄弟。

琳琅這麽想下去, 心裏有點難過。因為她喜歡奚大人。

她這個身份,雖然因為早早地就被謝宏文買了去,沒人動過她,可在宴席上陪酒跳舞的事她都做過。她因此見過很多位高權重的人,沒有人把她當回事, 他們對她笑、賞她各種東西, 不過是因為她懂得如何取悅他們。

可是奚大人不一樣, 他或許……或許也并不把她當回事,可是他并不需要她做什麽取悅他的事情,就一直對她很好。

最初她也怕他,因為他們錦衣衛聽命于遙遠的大明天子, 單是這個身份就怪吓人的。可他真的待人很寬和,她很快就不怕他了。

和他一同回到京城之後,她又怕過一陣。因為他從來不動她,京裏達官顯貴又多, 她怕他把她送給別人。

但是一直也沒有。

他給她收拾了間屋子出來, 什麽都不用她做, 還自掏腰包養着她。

對琳琅來說,這是從前想都不敢想的幸運。

現在,有人來拿她當要挾逼他回來了。這怎麽辦呢?如是只有她一個,她就去死好了,不讓他們得逞。可是,還有個沈不栖,只要沈不栖還在這裏,奚大人就一定會來救人。

這可怎麽辦呢?

琳琅坐在床邊垂頭喪氣,想不到辦法,就不由自主地開始想一切塵埃落定之後的事情。

如果奚大人死了,她可以想辦法回到波斯去。

可是,如果奚大人死了……

活着好像也沒什麽意思。

與此同時,奚越和楊川已經悄無聲息地摸進了小院對面的巷子裏。旁邊的院牆投下陰影,遮住二人的身形,令他們得以細看院前狀況。

院門這邊有七八個殺手,看服制級別都不高,他們兩個能收拾掉。可問題在于,收拾掉這七八個人,毫無意義。

裏面還有一院子的人,他們是一定打不過的,基本只有早一刻死還是晚一刻死的分別。

另外,他們對于這南鷹山莊講不講江湖義氣的問題都拿不準——按規矩來說,他們兩個走進去,那邊就必須放琳琅和沈不栖。可萬一那邊不講規矩,就四個人全得把命搭上。

再者,奚越還想努努力,看看有沒有可能為自己和師兄也争得一線生機呢。

他們于是便在這篇陰影下踟蹰了好一會兒,楊川忽地問:“《盛林調息書》你放哪兒了?”

奚越一怔,旋即道:“我屋裏的枕頭底下,怎麽了?”

楊川點點頭:“估計只有這個能保咱們的命了。”

奚越頓時面色一喜:“你有辦法了?!”

“……沒有。”楊川啞笑,“我就是剛想到這秘籍許可以作為保命的條件,但要怎麽保我不知道。”

奚越:“……”

過了會兒,楊川又嘆氣:“先把琳琅和不栖救出來吧。”

奚越因為上一番對答而斜眼睃他:“你并沒有想到怎麽救,對嗎?”

楊川撲哧失笑:“不不不,這個我真想到了。”

奚越于是洗耳恭聽,他一哂:“易容,以其他錦衣衛的身份提出自己去當質子,把琳琅和不栖換出來。”

奚越一剎間覺得這主意不錯,但下一剎又搖了頭:“不行。”

楊川鎖眉。

她說:“他們不敢動其他錦衣衛,所以其他錦衣衛在他們眼裏根本不算質子。若不然,他們直接押了曾培張儀就是了,何必找琳琅和不栖?”

楊川沉默須臾,深受打擊。

二人接着又想了三五個主意,然則皆有漏洞,無一可行。

眼看天色已全明,再耽擱下去只怕那邊真要削了琳琅不栖的耳朵鼻子,送進皇城去催促他們,二人終于不得不承認了一個事實:好像只能硬碰硬。

奚越循循地籲了口氣,心下思量着,左不過一死。為了救琳琅和沈不栖而死,對她來說是值得的。

只是可惜了,袁大人托付的事還是沒辦完,也不知錦衣衛還要亂到什麽時候去。

旁邊,楊川凝視着數步外的小院含笑一嘆:“邁過那道門,今日你我就算兇多吉少了。”

奚越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他忽而又說:“我一直在想,你連性別都是假的,名字大約也是假的吧。”

她一怔,他轉過頭來:“能告訴我真名嗎?不然我就這麽死了,帶着遺憾去見閻王,只怕閻王要不讓我投胎。”

牆下陰影裏,他的笑容顯得有些發沉,但眼裏光彩依舊,令奚越短短一滞。

她心頭莫名地很慌,然後她避開了這熱烈的光彩,盯着地面輕嘆:“我真名也叫奚月。不過不是這個越,是一川風月的月。”

四下裏忽地寂靜,接着,他忽地朗笑起來。那笑成猶如陽光穿過籠罩數日的濃厚烏雲般令人暢快,奚月怔然,不遠處的殺手在笑音中利劍齊出。楊川也沒再看她,就那麽笑着走出這片陰影。他信手拔出繡春刀,扛在肩上又向前走了兩步,身姿輕松地站定在那兒:“我叫楊川,一川風月的川。”他說着,稍微頓了那麽一下,好像朝身後陰影偏了下頭,但又并沒有徹底轉過來。

然後他說:“諸位,先殺了我,再動我師妹吧!”

我叫楊川,一川風月的川。

——奚越還傻在這句話裏,院門口的七八個殺手已提劍悍然襲來!

楊川揚刀一擋一砍,一馬當先的那個便已然倒地。他一口氣也沒緩,左手驀然出擊擒住一人肩頭,右手反手後刺,企圖從背後偷襲的一人被穿兇而死。

下一瞬他眸光微厲,剛要拔刀劈向面前又殺來的一個,肩頭被人輕輕一點,銀色的身影騰翻着落到他跟前,先一步穩穩地擒住那人的手腕,轉瞬間,原本毫發無傷的兇手七竅噴血倒地。

餘下的三個駭然後退,院子裏暫時也沒有更多的殺手湧出來與他們過招,但他們聽見了鋒刃出鞘的脆響。

這是在等他們殺進去。

楊川不看前方,睃着那張七竅流血的臉笑而搖頭:“師妹你就是太要強,就不能乖乖聽我的,等會兒再上?”

“在朝為官我不能露臉,江湖可不是你們男人的天下!”奚月聲音冷清嘴角卻挂着笑,轉而先他一步拼殺入院,頃刻間震起一聲慘叫。

楊川兀自一哂旋即跟上,揚刀間一顆人頭打着旋飛去,他看了眼奚月在兇手間游走的敏捷身影,揚音争辯:“誰給你論男女了,我說的是長幼!”

奚月一刀刺過一人脖頸,朗笑兩聲:“那我可要跟你論官階了!”說罷飛腳把屍體從刀上踹了下去。

刀影急閃,殺氣四溢。

新鮮的人血腥氣十足,血珠一次又一次地洗過繡春刀的銀刃,不知不覺間,已滿院濃腥。

這種氣味,猶如一種特殊的召喚,令困獸魚死網破的心被激得更盛。

奚月銀牙緊咬,眼底的血絲仿佛被這滿院濃腥牽出,殺勢愈加狠厲。不甘和怨憤化作一次又一次奪命的殺招,将一個個殺手變為刀下亡魂。

有些血跡不及滑脫便敢在繡春刀上,和銀光摻在一起,變成一種詭谲的顏色。

繡衣春當霄漢立。

這是宋人的詩句,說的是位極人臣之風光,“繡春刀”之名出自于此。

在江湖上,這樣的名號為人所不齒,他們說錦衣衛是衣冠禽獸,朝廷爪牙。

可偏有個“爪牙”尋去了江湖上,與她父親長談了一夜。她于是聽到了一句:“繡衣春當霄漢立。繡春刀是禦賜的信重,不該讓它髒了。”

那人希望肅清錦衣衛,這與他們江湖人沒關系。可那人說這樣能造福萬民,她便來了。

他們都寄希望于用江湖上這股與朝堂截然無關的力量把錦衣衛裏的奸小肅清,之後卻越來越覺得,這原是做不到的。

這繡春刀,洗不幹淨。

就像是沾染過血跡的刀劍即便沖刷千萬次,經火烤還是會現出青印一般,髒了就是髒了。

奚月滿心的悲憤化作一聲長嘯出喉,揚刀奮力劈下,殺手揮來的一劍剛得以刺入她的肩頭,便覺遍身襲來一股詭異的陰涼。

接着,那片刻前還完好的人,一分為二,倒向兩旁。

奚月粗喘着氣,抹了把濺在臉上的血。

屍橫遍地,血流成河。

方才嘈雜的院子轉瞬間已經安靜。她切着齒看向立于屋頂之上的四五位高手,楊川同樣了結了身邊的最後一個,刀尖拖着地,走到她背後:“師妹受傷了。”

她掃了眼左肩漫血的傷口,又看回屋頂上:“小傷。”

楊川又緩了兩息,經劇烈打鬥後起伏不斷的胸口平複了些,他擡手握住了她的胳膊。

她的肌肉繃得緊緊的,随時都在準備開始下一輪戰鬥。

“我沒受傷,還能多打一會兒。”楊川手上一下下捏着她的胳膊,好像在試着讓她放松,“聽着……”

“你是不是想說你能拖住他們,讓我伺機帶琳琅和不栖走?”奚月的眸光淡淡劃過他的臉,他噎住。

“要走你走。”奚月說罷,奮力奔向面前堂屋。幾步後她一記空翻躍上房頂,幾名殺手剎那出劍,咔地一聲,被她強行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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