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揭穿(四)
奚月運足內力憤然一推, 幾個殺手硬被她以蠻力推開,她自己卻也向後一個踉跄跌下房檐,好在及時一記空翻,落穩在了地上。
楊川察覺到她現下有些過于激憤, 見幾個殺手躍下與她過招, 即刻揮刀迎上, 幾人頃刻間又打成一團。
玎珰撞響中, 轉瞬間百餘拆過, 院外忽而一聲馬嘶傳來, 一殺手下意識地警覺看去, 楊川趁機飛腳将他踹開。
但這一踹并無甚大用,那殺手沒受什麽傷, 緩了口氣就又再度殺回。奚月與楊川卻已至強弩之末, 心下都知今天是沒可能殺出去了, 皆在想怎麽才能确保沈不栖和琳琅在他二人斷氣後活着出去。
“不栖!”奚月以內力送音,往次進院疾呼了幾聲,卻無絲毫回應,想是屋裏還有殺手看着他。
她心下焦灼,正自無奈,大門咣地被撞開!
頃刻之間,似乎整個世界豁然開朗。喊殺聲猶如潮水般嘩然湧入, 曾培騎着馬一路急奔而來, 翻身下馬出刀格擋住正與奚月過招的殺手, 口中急喝:“去救不栖他們, 然後騎馬走!”
二人都不禁一愣,同時又有幾個錦衣衛趕來接招,楊川及時一拽奚月,連退數步掙脫了纏鬥。
他們不用擔心那些錦衣衛,因為殺手不敢動他們。可這突如其來的救兵依舊令奚月不安:“你怎麽來了!”
曾培揚聲而笑:“哈!門達不會讓你調人,但我說有命案要查,他總不敢也耽擱了不辦!”他說着一刀刀擋下那欲施展輕功脫身的殺手,又喝,“快走!我晚點便來,錦衣衛這活兒老子不幹了!”
當下也實在不是多廢話的時候,奚月楊川當機立斷,先躍入次進院取了奚月房裏的秘籍,又了結了沈不栖屋裏的看守,再一道沖回前院。
沈不栖一邊被楊川拽着跑一邊一臉驚異地打量奚月:“這位漂亮姐姐是誰啊?”
楊川在緊張中都忍不住噴笑:“是你奚越大哥。”
沈不栖:“啥?!”快他們兩步的奚月飛起一腳踹開了琳琅的門。
留在屋裏看守的殺手都不是什麽狠角色,奚月來得又突然,對方劍未出鞘便被她一刀割破了喉嚨。
濃稠殷紅的鮮血濺了半邊牆,坐在床上的琳琅吓得整個人都僵了,奚月一把拉起她:“走!”
他們沖出房門,奚月将琳琅推上馬,叫沈不栖帶着她,自己與楊川則用輕功馳在了前頭。沈不栖馬騎得不錯,驚魂未定也沒和他們走散,琳琅則過了半晌才終于從血色中回過勁兒。
她怔了怔,頭一個問題也是:“那位姑娘是誰?”
“啥?”沈不栖聽不懂波斯語。琳琅猛然搖搖頭,又磕磕巴巴地用漢語表達了一遍:“那個,女的……”
“……據說那是奚大人。”沈不栖悶聲道。
琳琅悚然看向他——在她看他的這一剎裏,心下其實堅信是自己漢語太差沒聽懂,但在看清沈不栖古怪的神色後,她心驚肉跳地覺得,自己好像沒聽錯?!
兩丈外,奚月漫無目的地逃了這一會兒,激憤的心情冷靜了下來。
她想,以那些殺手的功夫,曾培他們一定纏不住他們多久,現下應該已經追出來了。
那他們往哪兒跑?
錦衣衛是不能繼續待了,就算他們能死扛着,曾培也不能,門達一定會找他的麻煩。
可現在要出城也行不通。東廠一定在城門處有眼線,搞不好他們一出城門就會迎來新一波殺手。
但還是得找個地方藏身。
奚月明眸轉了幾圈,忽地有了笑容:“去麗春院!”
楊川的氣息一顫,差點從正踏過的房頂上栽下去。
重新運穩氣後他瞠目結舌地打量奚月:“去那地方幹什麽?”
“錦衣衛中的高官常去那兒找樂子,這你肯定知道吧?”奚月話聲輕快,楊川下意識地想辯解說自己從沒去過,她卻先一步續道,“那兒的花魁之一是我哥的相好,人很聰明。哥哥給了她不少錢,應該可以找她避一避。”
“……”楊川心說這位奚風大俠也真灑脫,怎麽連嫖|娼之事都跟妹妹說?!
就這麽着,幾人在一刻後奔到了麗春院的大門前。
大白天的,麗春院并不接客。可放眼京中,也沒有哪個商戶敢見了錦衣衛的飛魚服都不開門,何況奚月還滿身駭人的血污?
老鸨很快親自迎了出來,點頭哈腰地把四人往裏邊請。她做這生意久了,對官服制式早已了然于心,一瞧奚月才是官位最高的那一個,就很體貼地道:“這位……女大人?第一次來吧!我們這兒長得漂亮的小倌兒也有,您看您……”
奚月一擡手,她就噤了聲。奚月駐足看看她:“你們這兒有個花魁,叫竹搖,還在吧?”
“竹……”老鸨的神色頓時變得有點難看,接着磕巴着解釋,“在、在倒是在。可這竹搖,她她……她是個有脾氣的,那人您……”
老鸨看看楊川又看看沈不栖,覺得都不像竹搖會接的客。
還在就行。
奚月沒再多說話,提步就繼續往裏走,老鸨面色煞白地想跟着勸她,她摸了塊拇指長的金錠出來扔過去:“沒你的事了。”
老鸨便沒膽子再跟,一臉土色地戳在那兒不敢往前了。三人跟着奚月左拐右拐,這麗春院占地頗大,亭臺樓閣令人眼花缭亂,可她倒輕車熟路。
四大花魁的院子都在最深處,是獨立的四幢小樓,以梅蘭竹菊四君子為名。奚月到了挂着竹字小牌的樓前也不敲門,推門便入,正在一樓打瞌睡的丫鬟吓了一跳。
她實在累得很,便沒多理那丫鬟,徑直奔二樓去。丫鬟看是錦衣衛,不敢阻攔,可又不得不大着膽子追在後頭攔:“大、大人?大人您留步。我們娘子……”
“怎麽了?”珠簾輕響,竹搖從房裏頭出來,驀地看到正拾階而上的人那一身的血,也給吓蒙了。
奚月走完最後一級臺階,又往前多走了兩步,停下腳,颔首道:“可是竹搖姑娘?”
竹搖好似仍還怔着,但盈盈美眸裏一分分地漫出了光彩:“你是奚……”
奚月沉然:“我是奚風的妹妹,我叫奚月。”接着又說,“這位是我師兄楊川,這是錦衣衛的小旗沈不栖。這位姑娘是從波斯來的,漢名叫琳琅。”
但後面的這幾句話,竹搖其實都沒聽進去。她怔在那句“我是奚風的妹妹,我叫奚月”裏,半晌才回神:“哦,那幾位大人來這裏是……”
奚月開誠布公:“遇到點麻煩,想借你的地方躲躲,方便麽?”
“方便的!”竹搖立刻應下,眉開眼笑地請他們進去。看奚月和楊川滿身都是血,又吩咐丫鬟備水來給他們沐浴更衣,體貼周到得讓人全然感受不到老鸨說的“脾氣”。
花魁住的地方不錯,每人的樓裏都有好幾間屋子,而且每間都華麗精致。
沈不栖和琳琅進了屋便歇了,奚月待得丫鬟備好水後,便在屏風後沐浴起來。身體往溫熱的水裏一泡,筋疲力竭之感立刻襲遍了全身,她只覺四肢百骸裏都酸痛,像是有無數小針在骨節間紮着似的,紮得她思緒渙散,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的,她聽到房門吱呀一響,轉而又阖上,便揚音問:“誰?”
沒有回話。
竹搖在房門口立了會兒,看到了她搭在屏風上的飛魚服,啞音笑了笑:“總是這個樣子,每次都弄得一身血。”
屏風後,奚月不禁一滞,一種心慌引起的不适令她如鲠在喉。寂靜了好半晌,她才笑了一聲:“怎麽,哥哥在時也常這樣?”
竹搖恍若未聞,自顧自地又笑笑,走到桌前去沏茶。再開口時,她的聲音變得有點失落,還有點自嘲:“所有人都說他死了,但我就是不信。”
奚月在錯愕中屏住了呼吸。
她沒有想到竹搖這裏會出現這種問題,這種匪夷所思的問題。
那邊的話音繼續傳來,聽上去如同香爐裏漫出的煙霧般缥缈:“他那麽好的人,但凡老天不瞎,都不會讓他這麽早死的。”
奚月聽到茶水入盞的聲音溫和地響了一陣,還聽到瓷壺放回桌上的微弱響動。
“我每天都在想,他還會不會回來。如果回來,又會不會來找我。”竹搖咯咯嬌笑了兩聲,“其實呢,我知道我在他心裏沒有那麽要緊。而且他可能覺得,在我心裏,他也沒那麽要緊。”
話說到此,一時沒了下文,但腳步聲一分分地近了。奚月閉上了眼睛。
她不知道怎麽應對。竹搖說出的話,讓她覺得比面對剛才那些殺手時更要無力。
她只得強自緩了一緩,硬撐着說:“我哥他……”
竹搖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清淩淩地繼續說着:“可他對我,真的是很要緊的,我一輩子都會記得他。”頓聲,又說,“不管他從前是誰,日後又是誰。”
茶盞被放在她身後的小桌上,短促地一響。
“茶沏好了。”竹搖垂眸一福,“我在門外候着,大人若有事,就叫我。”
然後她便一步步地退出去,奚月聽着那微弱到幾不可尋的腳步聲,渾身僵得連動都不敢動一下。
直至那阖上門的聲音又一次傳來,她驀地大出了口氣,逼着自己一分分地回過頭,看向小桌上那盞上好的香茶。
白毫銀針。
奚月心底殘存的最後兩分僥幸也被打破,她木然地搖着頭,硬生生地在溫水裏冒出了一身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