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勸君莫惜金縷衣(1)

勸君莫惜金縷衣(1)

赫明山坐落在京郊,從廣邑王府坐馬車過去大約要一個時辰,再加上還要走一段山路才能走到書院,對兩個孩子來說有些辛苦,裴毓芙雖然心疼,但也只能狠下心。

距開春還有幾天,府中上下就要開始準備了,徐襄理教了他們兩年,頗有些舍不得,尤其是對游照儀,恨不得傾囊相授,那幾日游照儀被練的頭暈眼花,一回到院中倒頭就睡。

可再舍不得也有個頭,徐襄理走的那天游照儀給他磕了個頭,說謝謝師傅,徐襄理受了一拜,過來扶她,竟有些酸澀,說:“你是個好孩子,以後若在武藝上有所成,記得要用在對的地方。”他又說了很多,游照儀便耐心的聽,直到他最後嘆了口氣,說:“這回又要賦閑在家無事可做了,小游若是得空,記得來看看我。”

游照儀點點頭,說:“我會和世子一起來看您的。”

這邊二人敘話,裴毓芙帶着宣峋與走來,見徐襄理一個八尺大漢紅了眼眶,她忍不住笑,說:“往日在軍中不是說寧流血不流淚麽,怎麽此刻眼睛都紅了。”

徐襄理曾與她是同僚,說話也沒那麽多顧忌,聞言便道:“有本事你明日別哭。”

裴毓芙不理他,只招手讓游照儀過來,對徐襄理說:“我這邊還有些事要叮囑,你自便,晚間來一起吃個飯,明日送送兩個孩子。”

徐襄理點點頭,裴毓芙便拉着兩個孩子走了。

因着赫明山的規矩是半月回家一次,裴毓芙便安排了兩個人與他們同去,除了照顧一些他們還不能做的日常起居,便是護送他們上下山,其餘的東西平姑姑都安排好了,也不需要她再操心什麽,只是有些話她還是得叮囑。

一晃眼過去了兩年,兩個孩子都八九歲了,裴毓芙心中有些喟嘆,游照儀也對得起她取得這個名字,容顏漸漸也變得出色,雖然稱不上什麽美人,但周身沉穩澹泊的氣質讓她宛如一塊逐漸被打磨成型的美玉,漸漸散發出光華來。

至于宣峋與,他自小繼承了夫妻二人的好樣貌,小小年紀便容色殊豔,這倒是裴毓芙不願意看到的,萬一他以後上戰場,難道還要學前朝高郎将戴着面具打戰麽。

裴毓芙讓安排的兩個侍從進來,說:“明日去赫明山,娘安排了兩個侍從與你們同去。”宣游二人一起望去,是一男一女,看着約莫二十三四歲的樣子,恭敬的跪在他們身後。

裴毓芙指着那位女子說:“這位曾是我在軍中時的屬下,叫做蘭屏,你們以後叫蘭姐姐便好,”裴毓芙又輕點那位青年,說:“許止戈,你們知道。”這位許止戈是府中的侍衛,也算是從小保護宣峋與,自游照儀入府後便一起保護他們兩個,武藝不輸徐襄理。

二人對着蘭屏一起叫了聲蘭姐姐,蘭屏笑着點點頭,恭敬的回應:“世子、游姑娘。”

又叮囑了一些別的小事,都是些老生常談,但是兩個孩子都很耐心的坐着,聽着裴毓芙叮囑。

等宣游二人回到院中,月亮已經高高挂起,二人上了閣樓看了會兒月亮,游照儀見他興致不高,便說:“你要是想家,我們就回來。”宣峋與點點頭,頓了一會兒說:“我們是不是不能住一起了?”

游照儀說:“聽王妃說是的,我得和同齡的女孩子們住一起,”想了想又叮囑:“你要是被欺負了,一定要和我說。”

宣峋與說:“我哪有這麽容易被欺負。”

游照儀說:“我聽王妃說赫明山裏的學生大多都是武将高官之子,還有小部分是民間選拔出來的學生,你既不能與世家公子沖突,也不能欺負普通學生,我是怕你進退兩難,受了欺負也不說。”

宣峋與說:“好,那我一定和你說。”

二人約定好後便牽着手下樓,和往常一樣洗漱就寝,等都躺下了,宣峋與才又說:“灼灼,你不許和別人玩的比我好。”裏面都是同齡的孩子,不論是男孩還是女孩,都會分走游照儀的注意力,一想到這一點,他就有些不開心了。

游照儀在黑暗中點頭答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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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二人準時起床,收拾了一些小物件。

宣峋與唯一帶的是廣邑王給他削的那把小木劍,游照儀沒有什麽要做念想的東西,幫宣峋與把東西放好,二人就出門了。

裴毓芙和徐襄理在門口等他們,二人神色皆是不舍,雖則半月一歸,但這也代表這二人開始走向一條未知的人生之路,今後只有可能離家越來越遠,不會再有像幼年這樣的日子了。

該叮囑的昨日已經叮囑完,裴毓芙也沒什麽好說的,拉着二人的手把他們送上馬車,見宣峋與進去了,才對着游照儀最後叮囑了一句:“保護好阿峋。”

見游照儀點點頭,便放手将她推進車廂。

蘭屏和許止戈二人也坐上馬車,宣峋與掀開車簾,抿着唇看着裴毓芙和徐襄理,說:“阿娘,徐叔叔,我走了。”

見二人點點頭,他便示意許止戈策馬,車輪動了起來,滾滾向前。

裴毓芙與徐襄理在門口寒暄了一會兒,二人皆情緒不高,宣峋與和游照儀離家,于禮徐襄理該歸家了,便說:“那我即日起便回去了,若是小游和世子回來,你差人來叫我。”

裴毓芙點點頭,又想起一樁事,問:“游家最近怎麽樣?”

徐襄理說:“老樣子,過的不好不壞,估摸着都忘了自己還有個女兒了。”

裴毓芙冷哼一聲,說:“他們哪來的女兒。”

徐襄理又問:“你是怎麽想的?他們在赫明山待六年,出來可就十四五了,世子雖然體術差了一些,但兵法倒是融會貫通,小游呢,武藝上能達到什麽高度還未可知,但課業差不多也就到這了,這二人倒是互補,若是世子今後不得不上戰場,不如讓小游一起,想當年你也是千裏之外取敵首級的一方女将,小游姑娘說不定能複你之傳奇。”

裴毓芙有些頭疼,顯然也沒想好,便說:“為阿峋選人之前,本只是想給他找個玩伴,等到年紀了看他是否喜歡,為他指做通房妾室便罷了,誰知照儀天賦卓絕,倒不好埋沒了她。”

徐襄理說:“自從今上登基,女官女将越來越少,有才能者也難一見,好容易有這麽個苗子,若是不多加培養,真是可惜了,現而今我們的同袍故舊,也只有宋憑玄一位女将還在軍中,你瞧,這天下大勢,盡歸男子了。”

裴毓芙看了眼徐襄理,知道他為何心傷,他的姐姐徐襄意也曾是難得将星,他一身武藝皆為徐襄意所授,可這麽一個人,沒有戰死沙場,馬革裹屍,而是在皇權鬥争中悄無聲息的湮滅了,徐家投告無門,才漸露頹勢。

今上皇位得之其皇長姐聖宣懿皇帝,那時女帝在位,軍中女将朝中女官屢見不鮮,可到如今,也只剩寥寥幾人。

裴毓芙嘆了口氣,說:“你也別傷心,這路終究是他們自己走,若是照儀有這挽天之勢,我自祝她一臂之力。”

二人目光追随者馬車漸漸消失在馬路盡頭,心緒萬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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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峋與第一次離開父母,就算再老成也只是八歲的孩子,哭了一會兒便靠着游照儀睡着了,等醒來後馬車已經駛出京城,二人掀簾看去,外面草木叢生,因着已經入春,一片生機盎然,官道上行駛着不少馬車,看樣子都是今日前往赫明山的學生。

他随便看了一個,馬車前的簾子上挂着鎮國公主府的字樣,他扭頭輕聲示意游照儀看,游照儀依言看了一眼,輕聲說:“是鎮國公主府的小郡王鄭集安,你應該叫表弟的。”

他點點頭,說:“知道了。”

宣應亭每年歸家四五天,鎮國公主也常年在自己的封地,從不拜年,表兄弟二人估計也只是幼年才見過幾面,自然不認識。只是孩童到了年紀,都是要上學的,送到赫明山都是武将世家的孩童都需要經歷的,沒有誰有資格說不。

等到了赫明山腳下,便不能乘馬車了,得徒步走上半山腰才能進入學堂,孩童們紛紛下了馬車,跟随的侍從大多跪在地上充當人凳。

游照儀卻不想,推開想要跪下去的許止戈,利索的往下一跳,穩穩落地,又轉身去拉宣峋與,宣峋與把手遞給她,借力跳了下來。

除卻當朝帝姬宣芷與和太子宣薦與,前往赫明山的也就只有宣峋與和鄭集安家世煊赫,可皇子女并沒有習武的,自然也不會出現在赫明山,是以各個世家見了二人馬車,紛紛退讓,讓二人先行。

宣峋與不想如此引人注目,想讓其他人先走,可游照儀見狀,低聲對他說:“走吧,你不走他們不敢走的,可不好在這堵着。”宣峋與扭頭一看,只有鄭集安站在前方,其餘人都被自家的侍從帶着,站在後首,鄭集安見狀走上前來,說:“表哥,我們走吧。”

宣峋與只好點頭,與鄭集安一起往上走。

見二人已經走了,後面的人群才動起來,不遠不近的跟着二人。

鄭集安也帶了一個年齡差不多的侍從,所以對游照儀沒有多問,生澀的和宣峋與寒暄,從犄角旮旯裏翻出以往兩個人過年玩耍的事情。

游照儀聽着他們說話,難得有些想笑。

爬了二分之一,宣峋與有些累了,身後的一群人還是不遠不近的跟着,不敢越雷池一步,他難得有些苦惱,勉力的支撐自己走了幾步,正想與許止戈求助,手腕卻被抓住了。

游照儀隔着衣袖抓着他的手腕,帶着他往前走,許止戈和蘭屏跟在他們身後,擋住了人群,沒人能看出異樣。游照儀甚至沒往他這邊看一下,只自顧走自己的。

宣峋與心裏不知道被什麽情緒充滿了,只覺得很是高興,反手握住她的手,像平常在家裏那樣。

身後的孩童見前方二人都沒有向侍從求助,也只能咬牙自己往上爬,紛紛在心裏叫苦不疊。日頭快到晌午,衆人終于走到了山門口,赫明山書院的牌坊赫然矗立,兩邊巨大的立柱上刻着前朝文将的詩句“臣心一片磁針石,不指南方不肯休”,上面的金漆已經有些剝落,無聲的訴說着這累世的霜華。

衆人再往前走去,兩男一女正在門口,後面還跟着幾個學生。

那名女子也并未急着介紹,只溫和的笑着說:“歡迎各位,請入書院。”

一行人便跟着那名女子往裏走,山路拐角便是一個巨大的照壁,上面雕刻了四位前朝名将,照壁後就是赫明山書院的講演堂,書桌整齊的排列,女子便示意大家坐下來,但侍從被請到了屋外。

女子站在上首與他們介紹道:“我叫姜萦,今後便是大家史記課的夫子,”她又指着邊上一個大胡子的男人說道:“這位是赫明山的覃山長,今後大家若有吃食、衣宿不慣,便可以找他,”

爾後又指了指另一個瘦高蓄須的老者,說:“這位是赫明山書院的周院長,大家若是課業上有什麽問題,便可以尋他,今日大家稍作休整,待到明日會有其他夫子來與大家見面。”

言罷便由那位覃山長帶他們去飯堂,衆人爬了一上午的山,皆是饑腸辘辘,迫不及待的準備吃飯。可等飯菜到了,衆人卻傻眼了,因着每六人一桌,每一桌前只放了四個大鍋,一鍋饅頭,還有三鍋便是大鍋飯菜,雖然有菜有肉,但是和家中的錦衣玉食着實比不了。

登時一下,堂中只剩一片寂靜,無人動手。

大概過了好一會兒,才有個女聲響起:“碗筷在哪裏?”

覃山長聞聲望去,只見一個氣質澹泊的女孩,長發一絲不茍的豎起,眼中平淡,沒有絲毫懼怕。

他心裏欣賞,面上卻不顯,只指了指一旁的碗櫃。

衆人便眼睜睜的看着她一個人走上前去打開碗櫃,拿出了兩個碗,覃山長卻制止了她,說:“一人只能拿一個。”

她便好脾氣的放回去一個,走到自己座位上,打好飯菜,又用随身攜帶的布帕包了兩個饅頭,放在了宣峋與的面前。

然後又面不改色的走上前去又取了一個碗。

覃山長面色古怪,一時間竟沒再制止。

有她做樣,其餘餓的不行的小孩也小心翼翼的前去取碗打飯。

見游照儀把自己的飯菜打好放在桌前,宣峋與才開始和她一起動筷,游照儀倒是無所謂吃食,她從不挑食,什麽都吃得慣,宣峋與卻吃的有些難受,倒不是有多難吃,只是他吃不了一點辣,吃幾口便要停下來緩緩。

游照儀注意到了,跑到覃山長面前詢問:“水在哪?”

覃山長給她指了指一邊的桌子,游照儀便跑過去倒水,又将随身攜帶的水壺裝滿,回到座位上遞給宣峋與。

一餐結束後衆人有的食多有的食少,可是鄭集安和宣峋與都沒有什麽意見,他們也不敢多話,有幾個甚至在低聲哭泣。

覃山長似乎這場面見的多了,正要帶他們去往學宿,游照儀又開口了:“覃山長,我覺得飯菜太辣了。”

覃山長說道:“你們是來練武念書的,以後吃的苦不知道有多少,怎麽一個飯菜便忍不了了?”

游照儀依舊口齒清晰,面色平緩:“吃苦的價值在于有所回報,爬山可以鍛煉體力,念書可以勘明心智,但是吃辣的飯菜能得到什麽呢?”

覃山長又問:“若是你有一天到了戰場上,眼前只有這麽一盤飯菜,你吃還是不吃?”

游照儀說:“若是到了那時候,我自然會吃,只是現而今我們在演武堂中,還有其他選擇,又為什麽要将自己置于沒有選擇的地步呢?”

覃山長心裏連連點頭,面上卻還是诘問,道:“你一個人吃不了辣便罷了,那還有其他人怎麽辦,若是別人都愛吃辣呢?”

游照儀卻平靜的笑了,說:“山長,照顧學生的衣食起居是您的事情,姜萦夫子說有不慣便可以找您,我現在就在找您提出我的不慣而已。”

覃山長沉默了兩息,笑了,說:“好,這件事我會酌情安排,大家若是吃好,便随我去學宿安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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