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使我三軍淚如雨(2)

使我三軍淚如雨(2)

月爾城中被圍的四千人只剩下了不到三千人。

楚創和游照儀俱都受傷,糧草已然見底,軍中一時間絕望蔓延,毫無士氣。

二人正在營帳中給自己換傷藥,楚創傷到了腰側,被崇月一将領橫刀劃過,铠甲俱裂,她驚險扭身,但依舊被傷了不淺的一道口子,血幾乎把她半身浸染。

游照儀倒是還好,只是手臂中箭,她給自己包紮好後就為楚創換藥。

楚創正痛的臉色發白,那傷已然好幾天了,可還是血肉模糊。

待重新包紮好,她已然滿身是汗,吐出粗氣躺在床上。

“大人,我們還能出去嗎?”

游照儀搖搖頭,說:“糧草已經快見底,最多撐三四天,他們就可以不費一兵一卒進來為我們收屍了。”

楚創見她平靜的樣子,竟還笑了一下,說:“大人,你不怕死嗎?”

游照儀淡淡的看向營帳外,說:“怕……有點怕餓死。”

沒想到命運巨變,最後還是這麽一個結局。

楚創想到了什麽,說:“我聽聞南羌當年被圍城的時候,還死守了一個月,先帝最後破城,發現他們在煮人而食。”

游照儀說:“若一直沒有糧食,兵卒會先去強搶百姓的吃食,強征他們的土地,但如今春播剛過,月爾城農田也不多,最多也只能堅持半個月,等到城中糧食全部耗盡……第一批遭殃的就是百姓,然後就是弱兵殘将……不會有人活下來的。”

求生是人的本能。

楚創臉色發白,有些想吐,緩了緩苦笑着說:“我還在議親呢,早知道就這麽死了,我就不和我爹娘吵架了,現在想想,與那些人相看也沒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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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一向活潑健談的女子也漸漸說不出話了,流出一滴眼淚,被自己快速抹去,哽咽着說:“我想我爹娘。”

游照儀感覺空蕩蕩的五髒六腑正在受到灼燒,不說話,只是空茫的看着帳外,那些士兵東倒西歪的躺着,眼裏都是痛苦和絕望。

日子一點點的往前爬。

游照儀怕底下去強征百姓私糧,胡亂殺人,先下令征收了城中的去歲存糧,把收來的糧食全部分給軍衆,大家都異常節省,餓的不行了再拿出來吃一口。

原本難以下咽的麥飯粟餅,如今竟無異于珍馐美味。

沒有人再有力氣看什麽邊防圖,去什麽瞭望臺,東倒西歪的擠在一起,神思恍惚,心裏眼裏只有那一口難以企及的吃食。

餓。

好餓。

好餓好餓好餓……

……

就算再節省,最後這些糧食也只撐了近半個月,糧倉見底,軍衆開始殺馬而食。

那幾天,營帳之中都是馬匹的嘶鳴,它們不知道為什麽一直和自己并肩作戰的主人會對自己刀劍相向,像只饕餮餓獸一樣兇狠的宰殺自己。

有些人不願意宰殺自己的馬匹,也會被更強的兵卒強行殺掉,最後只能含淚吃下。

可宣武衛不是騎兵,馬匹并不多,只撐了幾天,軍衆的馬匹也吃完了,只剩下烏夜,幾天之中目睹同類的一一倒下。

游照儀把它牽到自己的帳中,安撫的摸它,她官職、武力還在此,她不願意動烏夜,暫時還沒有人敢上前。

但也只是暫時,要不了多久,現在還能聽令的軍衆就會□□,對于這種求生的本能,沒有人能鎮壓他們。

大家都快到極限了。

……

變故是在一天夜半發生的。

約十幾個人趁游照儀睡着進入她的營帳拽拉烏夜,烏夜受驚嘶鳴,也有些恍惚的游照儀才立刻驚醒,翻身下來将烏夜護持在身後。

那十幾人并不與她打鬥,領頭之人是個高大的青年,聲淚俱下的說:“校尉!大家已經堅持不住了,一匹馬而已,讓我們多活幾天吧!”

游照儀并不說話,依舊站在烏夜身前。

那青年立刻面露兇光,持械沖上來,游照儀立刻出手與他們打鬥。

游照儀從幾天前開始就沒吃東西,衆人殺馬而食的時候也沒吃一口,此刻手軟腳軟,竟有些不敵。

正當她被幾人制住之時,楚創立刻領人沖了進來,大喝道:“以下犯上!是想軍法處置嗎?!”

那青年惡狠狠的回道:“命都要沒了,還怕什麽軍法,我們只是想吃匹馬,不會傷校尉性命!”

楚創道:“烏夜出自廣邑王府!你若不顧其主意願殺它,是想株連九族嗎?!”

聞言,那幾個人頓時猶疑了起來,那青年也遲疑了一瞬,但還是說:“九族我也管不了了!若你們執意要護着一個畜牲,別怪我們手下不留情!”

言罷,竟是要舉刀游照儀刺去!楚創身後跟着的都是駐京營劍南鐵騎的衆人,一直随着游照儀出生入死,見狀立刻沖上來與他們纏鬥起來。

游照儀扭身掙脫,加入戰局,一起将他們制住扔出了營帳。

正待論處,忽聽城外殺聲震天,幾人對視一眼,游照儀立刻沖入營帳翻身上馬,向城樓疾馳而去。

軍衆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麽刻一起踉踉跄跄的朝城樓跑去。

游照儀沖上城樓,舉目遠眺。

遠處兩處大旗揮舞,一旗上書“中衢”,一旗上書“左”。

左定山軍。

援軍來了。

游照儀對內大喝:“左定山軍援軍已到!聽我號令立刻整軍!殺出去!”

城中衆人聽聞援軍到了,立刻爆發出最後的希望和士氣,迅速整軍待發,一小隊聽令站至城門之前,只待一聲令下。

游照儀站在上首屏氣凝神,見中衢大軍越靠越近,立刻大喝:“開城門!”

随即立刻三兩下沖下城牆,翻身上馬,率軍沖了出去。

左定山軍領軍之人是曾來赫明山點兵的顧平,對方不知率了多少人,但游照儀所帶之人見着援軍已然幾近癫狂,一個個宛若回光返照般愈戰愈勇,很快殺出一條血路,與顧平大軍會合。

顧平率軍與其交鋒,絲毫不落下風,而崇月大軍見游照儀殘兵已然出城,不多時便下令收兵,重入月爾城。

兩軍颠倒,月爾城再次被其奪回。

顧平見狀,不欲戀戰,率軍回撤荷安。

————————————————

被圍困了近四個月,這兩千多殘兵已然備受折磨,不少人剛一回到中衢營地就倒地痛哭,大口大口的吃着同袍遞過來的吃食。

游照儀一入城中也頓時洩力,翻身下馬,踉跄的走到正在城下等她的蘭屏面前。

蘭屏正心疼的看着她,伸手從她手中接過烏夜的缰繩,說:“受苦了。”

游照儀虛弱的笑了笑,搖搖頭,說:“給烏夜也喂點吃的。”

蘭屏點頭,牽着烏夜往城裏走去。

從半夜知道大軍支援開始,宣峋與就一直和張長鳴站在城樓上等待。

天氣已然入夏,但邊城卻仍有絲絲涼意,他不斷的張開手又握緊,可以想見他內心的焦灼。

等待天邊的第一絲日光照過來,宣峋與總算看見大軍的蹤跡,顧平打頭,支援的蔣堯年和游照儀騎馬在其兩邊。

對方臉色青白,但目光還算清醒,他送了一口氣,間城門已開,急匆匆的跑下來。

她剛把烏夜交予蘭屏之手,轉身與他相見,原本緩過來的心境一見到她就全面崩塌,一股委屈和埋怨湧上來,根本憋不住眼淚,用力撲進她懷裏。

游照儀抱緊他,摸了摸他的頭發,嘆了口氣說:“又讓你擔心了,我回來了。”

宣峋與在她懷中哭泣,語氣含怨帶恨,哭腔道:“下次一定要帶上我!不準再把我一個人留在別的地方!”

游照儀頗有些虛弱的笑了笑,說:“好,下次就把你随身帶着,不離我一步。”

宣峋與用力的點了點頭,又在她懷裏擦了擦眼淚,紅着眼睛說:“我們快回去吧,你吃點東西。”

游照儀點點頭,二人相攜回營。

吃的是蘭屏準備的,先弄了一大碗稠粥。

宣峋與說:“你多久沒吃東西了?先吃點好克化的,等會兒再吃別的。”

游照儀點點頭,慢慢的吃了幾口,卻有點想吐,只得放下說:“我緩一緩。”

宣峋與眼睛紅紅,又溢出淚來,極其心疼的說:“再吃兩口吧。”

游照儀伸手給他擦眼淚,拿起碗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過了很久才勉強感覺到一絲久違的飽腹感。

半晌,她終于緩過來,放下吃食向宣峋與伸手,他便靠進她懷中,心疼的摸她的臉,又擡首與她交頸。

二人一口一口的深吻,互相道盡情緒和思念。

良久,兩人才分開,宣峋與想到了什麽,痛苦的閉了閉眼,抖着聲音說:“我和你說件事,你、你……”他似乎想說什麽勸慰的話,但還是沒說出來,似乎他自己也被這件事情傷的鮮血淋漓,無法自持。

游照儀抱着他的手緊了緊,突然有了一絲不祥的預感,背後升起涼意,讷讷的問:“……什麽?”

宣峋與眼裏都是掙紮和苦痛,眼淚又流下來,顫抖着說:“援軍……寧康朝……死了。”

他似乎不知道該怎麽說,只說了這麽幾個字,但游照儀卻聽明白了,頓時感覺眼前一片恍惚,有什麽東西在狠狠的刺痛着她的神經,讓她頭痛欲裂,手無意識的用力抓握住,摸到一片衣角,正想攥緊,又被宣峋與的手摸到。

二人雙手交握,似乎那是最後的救命稻草。

她強撐自己,克制着聲音的顫抖,問了一句:“怎麽死的?”

……

武死戰,文死谏。

游照儀等人被圍困近三個月的時候,月爾城久攻不下,今上連發三道軍令,要鎮國公主宣應雍放棄月爾城,放棄城中剩餘的四千人,轉戰德滿城。

一時間,朝中文武兩派持論分争。

武官以己度人,認為若今日不救游照儀明日也不會有人救他們,此舉定會寒了戍邊将士的心,紛紛請今上收回成命,派兵支援。

文官高高挂起,認為城中只有四千人,城外卻圍了十萬大軍,若是支援肯定要調派至少十萬人與其交鋒,與其不遠萬裏調派左定山軍或劍南鐵騎,不如直接順着儲月府的勝勢再攻。

兩派日吵夜吵,可忘了游照儀等人已經堅持不了多久。

寧康朝官任禦史中丞,原屬文官,可劍南鐵騎的振威校尉是他父親,被困城中的上騎校尉是他同窗。

他不能不言,也不願不言。

大殿上吵來吵去,可皇帝依舊不改其意。

寧康朝便從文官隊伍中走出來,一個人跪在兩派中間,叩首行禮,請求皇帝出兵支援。

皇帝見他獨身而立,随即震怒,斥道:“你身為禦史中丞,如何也能如此不顧全大局?戰況已然如此,若是從儲月府再攻,士氣更振,能再添勝況!”

寧康朝不卑不亢,言語清晰,道:“游校尉四千人被圍困城中,陛下若是不救,一寒戍邊将士之心;游照儀是為廣邑王世子側妃,陛下若是不救,二傷皇室宗親之情,一為國義一為家情,臣身為禦史,彈劾百官,主管糾察,君有失策,臣不得不谏,望陛下三思。”

皇帝擰眉看他,依舊拒絕:“儲月府已然一往無前!若是回撤支援,前功盡棄!”

寧康朝說:“左定山軍戍邊東集,有十萬之軍可以調配,軍中駐京營也有一萬之衆,若要支援,還來得及。”

皇帝見他振振有詞的安排,冷笑道:“寧卿胸有成竹,也是想來做朕的主了?”

寧康朝依舊直挺挺的跪着,道:“臣一心為國,望陛下三思!”

皇帝抓了一張奏折扔下去,道:“軍令已發,朕不會收回成命。”

寧康朝說:“那臣只能以死明志了。”

皇帝怒道:“朝堂之上,你敢威脅朕!”

寧康朝說:“時間不等人,若是陛下再不下令,游大人必死無疑。”

皇帝依舊滿是怒意的慢聲重複:“朕不會收回成命。”

手邊無刀,袖中無械。

禦史中丞脫帽解袍,為谏陛下,一頭撞死在了大殿上。

沒人能反應過來。

因為沒人相信這個只有二十多歲的青年,真的心存死志,真能以死為谏。

直到血染大殿,皇帝和文武百官才白着臉反應過來,衆人怔怔,鴉雀無聲。

……

以他之死為介,武官紛紛上書、罷官,民間一片沸反盈天,文官見此也多數倒戈,迫于壓力,皇帝只能命顧平領十萬左定山軍支援月爾城。

……

于是随着援軍一起來的,還有一條她昔日同窗的性命。

……

上次幾人聚首,還是在宣、游二人的婚宴之上。那時大家言笑晏晏,推杯換盞,誰也不知道,那會是最後一面。

宣峋與将事情說完後,二人并肩,默然站在帳外,擡首望着月亮。

良久,游照儀才開口:“他和我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讓我們百年好合。”

宣峋與低低的嗯了一聲,說不上來話。

從小,寧康朝就是最直愣愣的那一個,鄭集安常說他不懂變通,如今,依舊直愣愣的以死相谏。

這是一種很難言的情緒,龐大的寂靜籠罩在她身上,她一幕幕的想起寧康朝的音容,和她觸拳,與她笑言。

六人尚還是少年的時候即将分別,為了走向各自的人生之路一起舉杯,說要前程似錦,護國安邦。

游照儀出征前,他們還在宮裏匆匆一見,說等她凱旋歸來再聚首暢談。

可是現在,他們、再也、再也聚不齊了。

很久、很久,游照儀才感覺到一絲沉悶的鈍痛從心口一點點蔓延上來,喉嚨發幹,眼中酸澀,驀的湧出淚來。

言猶在耳,舊諾怎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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