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使我三軍淚如雨(3)
使我三軍淚如雨(3)
月爾城被奪回去後,乾州的戰事再一次焦灼起來,但有了左定山軍的加入,再加之儲月府一路勝況,除了德滿外還拿下了象川、雪青、汀珀、鹿苑四城,中衢終于處于優勢。
左定山軍撤走了戍衛東集的十萬大軍,只餘下每個城池固定的守軍,但好在東集并沒有什麽異動,對于他們來說,中衢是橫亘在他們與其他三國之間的屏障,若是中衢倒了,他們也落不得什麽好處。
在如此境況之下,崇月國內反戰的聲音越來越大,但崇月皇帝楊元頌依舊一意孤行,秋冬之際率領二十萬大軍再次陳兵昌延。
落木蕭蕭,秋風瑟瑟。
楊元頌身騎戰馬,昂首朝着城樓眯眼。
她十九登基,如今已經年過四十,登基二十年來勤耕不辍,焚膏繼晷。
可她的皇位是用弟弟換來的。
母皇後宮三千,卻沒立皇後,那麽多女兒全是庶出,她只行五,但只有她文成武就,野心勃勃,為母皇殺臣子,鋪長路,宮闱深深,她不知道替母皇在夜裏了結了多少人。
那些夜,冷得發抖,鋪天蓋地的血光幾乎把她徹底灼燒。
可母皇最後依舊心屬長女。
長女,不過是一個無父的昏懦草包,其早亡的父親也不過是個卑賤侍子。她甚至都不用動手,對方就會自尋死路。
可胞弟楊元頤看穿她野心,怕她為權所迷,手刃手足,聽聞母皇欣賞中衢皇帝,欲尋一子嫁予他國,為兩國安邦做下保障。
他年僅十七,自請其命。
中衢皇帝對他一見鐘情,先立為貴妃,馬上又成為一國之後。
基于此,母皇終于有所動搖,這才改立楊元頌為儲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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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坐上那個位置之後,她依舊軟禁手足,培養勢力,發誓要為崇月開疆擴土,開創盛世。
中衢先聖宣懿皇帝在位的時候,她确實沒有動中衢之心,對方是個有識之君,種種舉措讓中衢國富民強,兵法武功也極為出衆,将一向強盛的南羌打至滅國,并入己國版圖,使得中衢一度極為繁榮,再加之她與弟弟很是恩愛,她也不願與其刀劍相向,讓弟弟左右為難。
可是這個皇帝不一樣,他在先帝的羽翼下待了太久,長姐什麽都好,對他們這些弟弟妹妹們也好,于是自先帝登基開始他就整日尋歡作樂,文不成武不就,在封地當個富貴閑人就是他這輩子最大的理想。
誰知先帝天命不永,溘然辭世,連個子嗣都沒留下,這麽大一個擔子一下子落到了他身上。
這些年來,中衢國內的文策武論她也聽了不少,唯一能看出的就是這皇帝是毫無治國之才,權力到了手上,只有惶恐和害怕。
此時不拿中衢,恐怕再也沒機會了。
她并不相信她會敗。
……
鎮國公主宣應雍同樣領了十數萬大軍,出門迎敵。
顧平、李鸾徽、鐘北峣、游照儀五人分隊而站,目視前方,與崇月大軍對峙。
楊元頌看見游照儀,神色變了變,看着她說:“你沒死?”
游照儀笑,淡淡的回道:“托你的福,還活着。”
楊元頌笑了,說:“宣應衷坐了近二十年皇位,打壓、罷免女官女将,猜忌宗親,所出的文策武論也是一塌糊塗,沒想到底下竟還有這麽多能将。”
她又看向宣應雍,道:“聽聞你兒子至今沒有出仕,怎麽,你都無所謂嗎?”
宣應雍不甘示弱,說:“聽聞你十幾個女兒明争暗鬥,想着要把你拖下皇位,怎麽,你也不怕嗎?”
楊元頌陰骘的笑了笑,說:“你別怪我,要怪就怪你皇兄太過懦弱無能,若非如此,我也不會這麽快開戰。”
宣應雍抿唇,神色并不好看。
十數萬人與二十萬人正面交鋒,就算背靠城樓,有高處軍械掩護,也輸贏難論,更遑論她們還有重械壓城。
馬兒揚蹄嘶鳴,風煙陣陣,大戰已然一觸即發。
千軍萬馬冷沉沉的對峙,所有人都捏緊了手中的刀,耳邊只餘呼嘯的風聲混雜着如雷的心跳。
楊元頌緩緩舉刀,身後一兵卒開始升起崇月軍旗,一個巨大的楊字在風中飄揚,獵獵作響。
宣應雍也舉劍示意,身後城樓弩機營已然就位,銳利的箭簇無一不指向敵軍首領。
正當兩軍揮手交鋒之際,萬籁無聲的戰場不遠處卻傳來了馬蹄聲。
馬蹄聲越來越近,衆人擡目望去,遠處竟有一身影獨行而來,迅速疾馳到兩軍之間的交界地。
他騎了匹白馬,身未着甲,穿了件普通的白色袍子,戴了一頂帷帽,孑然一身,和這片黃沙漫天的血色戰場格格不入。
待揚馬站定後,對方才将帷帽卸下,露出一張端肅柔美的臉龐,神色安定平和,有些人并不知道這是誰,但見他前來,鎮國公主和崇月皇帝竟都放下了手。
直到鎮國公主喊了一聲:“帝君!您想幹什麽?快回去!”
衆人這才反應過來,這竟是崇月帝卿、中衢帝君楊元頤。
對方扭過頭來,對着宣應雍笑了笑。
不知是不是因為他神色太過安寧,白馬白衣,遠遠望去,不像凡人,倒向誤入此間的神佛,悲天憫人的看着世人。
他騎馬轉身,背着中衢,面向崇月,對着崇月皇帝淡聲道:“姐姐,不要再往前了,你們只會兩敗俱傷。”
楊元頤對着這個多年未見的弟弟一時間竟沒說出話來,腦海裏能回想起的只有自己送他去中衢之時他笑着對自己說:姐姐,我會讓你如願的,不要傷害別人。
他就像一個聖人,想用自己度化所有人。
好半晌,楊元頌才道:“小頤,你身上流着的是崇月的血。”
楊元頤抿了抿唇,問:“姐姐,你還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麽嗎?”
他問完,見楊元頌不說話,自顧自的說:“你答應我不傷害別人,要護崇月安定!可你幹了什麽?軟禁手足,貿然開戰,崇月有多少人死于非命,你看得到嗎?這場戰事本來可以避免的!”
楊元頌說:“事已至此!我一定要拿下中衢!”
楊元頤搖搖頭,斬釘截鐵的說:“你知道的,這不可能。”他回頭看了一眼宣應雍幾人,說:“今上确無治國之才,庸碌無能,将朝綱內外,男女平權搞得一塌糊塗。”
這話極為大逆不道,饒是游照儀聽了都捏緊了缰繩,但整個戰場卻依舊安靜的可聞落針,所有人都在看中間那個青年。
他繼續說:“但先帝留下的能臣不少,中衢想要壯志報國的人才也不少,鎮國公主、廣邑王府,哪一個對你都很棘手,你想拿下中衢,天方夜譚。”
他語氣認真,絲毫沒有嘲諷、挑釁崇月的意思,好像真的解釋這件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楊元頌臉色難看,道:“小頤!不要多說,你現在就給我回來,戰場刀劍無眼!”
楊元頤依舊搖頭,黃沙從他面前吹過,他眯了眯眼,繼續說:“同樣的,姐姐你治國有方,崇月一年比一年強盛,中衢若想拿下崇月,也是幾乎不可能的事情,所以你們繼續打下去,除了增加不必要的傷亡,無法帶來更多。”
言罷,他不知道從哪裏掏出來一把匕首,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楊元頌立刻臉色大變,高喊道:“小頤!放下!”
宣應雍見狀也心跳如雷,開口喊:“帝君!您不要想不開!姐姐走了留下旨意,要我們護您安泰!”
楊元頤回頭,對着她微微笑了笑,說:“我知道你姐姐疼我,但是事到如今,若是我能以身止戈,待見了她,她也會誇我的。”
楊元頌已然表情猙獰,用力的搖頭,說:“不要!你住手!”
他手中匕首已然割開脖頸,那白玉似的肌膚出現一道細細的血線。
“我以己為誓!為應亹向姐姐你承諾,中衢不會主動開戰!”他面色悲憫,沒有一絲對人世間的不舍,依舊平靜的對着楊元頌說:“姐姐,為了崇月的百姓,為了我,退兵吧。”
楊元頌面色掙紮,一時間愛恨難分。
二人幼年相伴的一幕幕猶在眼前,将他送去中衢的路猶曾走過,那些寄來的家信一封封放好,那些對親人的思念,在漫長的時光裏被封存在一個個魂夢中。
如今阒然翻出,卻好似天崩地裂。
楊元頤似乎知道她會答應的,最後只淡淡的說:“我死以後,別把我帶走,讓我留在應亹身邊,她看不見我,會想我的。”
楊元頌聽這言語,便知他要自刎,立刻目眦盡裂的沖上來,大喊道:“不要!小頤!!”
宣應雍也随即反應過來,拿過一把弩機想要出箭打落他的匕首,可他背對着自己讓她無從下手,只能立刻揚馬沖上去。
可那手很穩,很快,一下就劃開了自己的脖頸,鮮血立刻飛濺出來,他面容平和的看向朝自己沖過來的姐姐,嘴巴張合,無聲的說出最後一句話:“為了我——”
宣應雍怔愣在原地,不再向前。
楊元頌早已跌下馬,踉跄的跑過來,接住弟弟軟倒的身體,雙手無措的去捂他的脖頸,可是血還是不住的湧出來,很快浸染了他身下的土地。
她神色癫狂,對着愣在原地的宣應雍大喊道:“宣應亹不是說要護他安泰!你們就是這麽護的?!”
楊元頤用最後的力氣撫摸她的臉,似乎在制止她的暴怒。
楊元頌抓住他的手,崩潰痛哭,神色慌張,急促的說:“不要、不要,小頤,我退兵!我立刻就退兵!你別走……你別留我一個人!”
他手指微微動了動,可已然無力再回應她。
……
誰也沒料到這一幕。
大戰已然不可避免之時,這個孑然一身的男人突然走了出來,為了兩國安寧,以己為誓,自刎明志。
不知過了多久,楊元頌才面如死灰的将帝君抱起,輕輕用臉碰了碰他的額頭,獨身走向中衢的大軍,走到宣應雍的馬下,
游照儀第一次看這個女人這麽脆弱,似乎一下子被拿走身上最後一件溫暖外衣,将她丢擲于寒風凜凜之中,她沙啞的嗓音裏都是痛意,眼睛卻依舊看着楊元頤,說:“你把小頤帶回去吧,讓他陪着宣應亹,這是他最後的心願。”
顧平翻身下馬,小心的将帝君接過。
将弟弟交給中衢,她又獨身往回走,影子被拉的很長。
很久很久,她才走回到自己的戰馬之前,抓住缰繩,準備上馬,可她神思恍惚,手中洩力,晃了一下竟摔了下來,倒在地上。
征伐無數的帝王,竟然有一天不會上馬。
楊元頌極其痛苦的望這邊看了一眼,弟弟已然成為一具冰冷的屍體,隐沒在重重的中衢大軍裏。
她勉力支撐起自己的身子,剛站起來,又踉跄了一下,下一息便徹底暈厥過去。
一将領見狀,忙下馬扶她,立刻舉刀示意揮旗。
楊氏旗在風中獵獵作響,崇月鳴金收兵。
……
“姐姐,今天母皇會來看我們嗎?”
“姐姐,父親又在偷偷哭了。”
“姐姐,你真的好厲害,文武皆成,母皇一定會喜歡你的。”
“姐姐,你夜裏去幹什麽了?”
“不要動手,不要殺人。”
“姐姐,那都是我們的兄弟姊妹啊!”
“我會幫你的,姐姐,你不要這樣。”
“我去了中衢,你要好好的。”
“你放心,中衢皇帝對我很好。”
“應亹是個有識之君,兩國安泰,又開互市,這不是很好嗎?”
“姐姐,聽聞我有外甥女出生了,恭喜你,可惜我和應亹還未有什麽好消息。”
“姐姐,應亹的弟弟有了孩子,她很喜歡小郡主。”
“姐姐,今日應亹見我偷偷喝藥,和我說是她之前打仗的時候傷了身子,不是我的問題,我說崇月皇族有藥可以讓我生孩子,可是她卻說她知道,但這種藥會使男人生子九死一生,比女子慘烈十倍,不願意我受這份苦,所以我們這輩子可能不會有孩子了。”
“姐姐,怎麽辦,應亹生病了,她都快認不出我了。”
……
“姐姐,應亹走了,我好想陪她去,但她卻下旨要弟弟妹妹們看着我,不允許我做傻事,我也怕你傷心。”
“姐姐,我現在住在陵寝山上的皇寺中,我過得很好,你不用擔心,聽聞崇月之盛,姐姐,你會是一個好皇帝的。”
“姐姐,不要開戰,你答應過我的。”
“姐姐,為了我……”
……
天光雲影,風沙漫天。
鬥轉星移,滄海桑田。
不知何時素手垂落,徹底割開了她黑甲之上的燦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