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66章
窺心流的河水皆為愛恨嗔癡怨所化,任何人只要踏入其中,便能看見自己心底最龌龊陰暗的欲/望,并被河水中的欲望所引導。
若是道心不定,便會生出心魔。
暮白山不僅在養弟子一事上信奉‘養不死就行’,在練弟子這件事上,也一樣信奉‘練不死就行’。
內門弟子開靈臺成功入道後的早課內容,就是每天站到窺心流裏,借窺心流河水的特殊性不斷直面自己內心的陰暗欲/望,反複錘煉自己的心性。
問心一途并無終點或成功可言,人心的欲/望每時每刻都在發生變化。
暮白山弟子問心,只為堅定自身所求之道,而非大徹大悟看破三千紅塵。
後者難度有點高,他們想做也做不到,所以就幹脆不去想。
雖然這種鍛煉法子簡單粗暴還很容易把好苗子練廢,但效果卻同樣卓絕。隔壁宗門的無情道每年都還折損好幾個弟子跑去談戀愛,但暮白山內門弟子基本上沒有人修無情道,數百年來還俗娶妻的人數還湊不齊一個巴掌。
內門弟子個個心比鐵硬,不近人情。
徐存湛更是其中翹楚。
他很小的時候就已經不在窺心流問心了。
順窺心流河水往上,越靠近私寡池與缺弊塔,河水就越黏稠赤紅,其中所包含的負面情緒也越加濃烈。如果說窺心流中間往下那一部分的河水,只能給修士問心,那麽窺心流上半部分的河水,顯然已經到了蠱惑人心的地步。
徐存湛一路走到了私寡池。
私寡池的池水濃紅近黑,水面平靜得像一塊凝固血痂,光是從外表上看,完全看不出內部有水液在流動。而在私寡池中央,矗立着黑色高塔。
塔身貼滿明黃符咒,暗紅粗大的鎖鏈猶如活物沿着高塔牆壁屋檐游走。光是靠近這座塔,就能感覺到一股強烈的不祥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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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存湛不是第一次來私寡池。
其他弟子都在窺心流末端問心,但徐存湛問心卻是在私寡池裏。或許是因為沒有情竅的緣故,他一直覺得私寡池和窺心流沒有什麽區別,頂多就是私寡池的幻境更豐富一些。
和平時一樣踏入私寡池,凝固的池水緩緩順着徐存湛小腿往上跑。他低頭望向水面,眉心微微皺起——徐存湛平時入私寡池,都如履平地。
從未有哪次,像今天這樣……泥足深陷。
黑紅色池水如毒蛇一般纏繞上來,瞬息之間便将徐存湛拉入靈臺。
他的靈臺一如既往冷寂,但比起之前,似乎又多了些什麽。
那些多出來的東西很容易被察覺,堆在死水底下,是明顯不屬于這個世界的雜物,如此顯眼。徐存湛站在原地沉默片刻,旋即邁開步伐走向那堆‘雜物’。
他倒要看看,這次又是什麽樣的幻境。
徐存湛以為又會是那些舊把戲。
被焚燒的鎮子,慘死的父母,或者是他平時任務中沒能及時救下的人。也真難為了私寡池的魔氣,徐存湛自己都記不清那些人的長相了,它們還東拼西湊的,給那些人湊出了完整的臉,流着淚擠到他面前,一聲聲喊他名,喊他字。
但這些人或者場景複現在徐存湛眼前,他的心卻不會有絲毫的波動。
他沒有愧疚心,亦沒有憐憫心。
斬妖除魔是任務,救人是任務,失敗了就失敗了,這個任務失敗了還有下一個任務,徐存湛不是那種別人為自己死了自己就會銘記于心的人。
死去的人沒有任何價值,抛棄自己生命的人固然勇氣可嘉,但徐存湛不會因此就可憐那個人。
他沒有那麽豐沛的感情去給予別人。
他連愛自己都沒學會。
但這次,蹚過死水,徐存湛看見教學樓走廊。
那是陳鄰的世界——南方學校的教學樓,樓與樓之間有回廊。穿着高中生校服的少女拎着一盒蛋糕,坐在走廊長椅上。
她的頭發還沒有染色,黑發紮成整齊的馬尾,露出整張素淨秀氣的臉。約莫是冬天,雖然沒有下雪,但陳鄰穿得很厚,兩手凍得發紅,偶爾張嘴,呵出一口冷白的氣。
徐存湛走到她面前,垂眼看她。
她兩手合在唇邊,呵氣暖手,鼻尖和臉頰凍得發紅。這會兒陳鄰的指甲也還沒塗色,幹淨漂亮的淡粉,指甲根那兒彎着一輪健康的白色月牙。
忽然,少女眼睫一擡,瞳孔亮晶晶的,臉上露出燦爛笑容來;她這樣笑,整個人像星星似的亮了起來。她向走廊盡頭招手,聲音輕快:“這裏——這裏這裏!”
有人從走廊盡頭跑過來,腳步聲驚動聲控燈。于是原本被夜色浸滿的回廊,以腳步聲為起點,一段又一段的明亮起來。
徐存湛回頭,正好看見穿着校服的少年跑過來。
夜風吹着他校服外套,他三兩步穿過徐存湛,跑到陳鄰面前蹲下,握住她泛紅的手:“讓你等很久了嗎?抱歉,今天老師留得有點晚……”
陳鄰垂了眼,可憐兮兮的:“等了好久,手都凍紅了。”
少年連聲道歉,握住陳鄰的手搓了搓——陳鄰嘴上抱怨,垂眼時卻笑,眼眸彎彎的,眼睫落下一層小扇子似的陰影。
“喏,蛋糕,生日快樂。”
她把蛋糕拎到椅子中間,自己也和少年一起蹲在椅子旁邊。
少年拆開了蛋糕盒子,裏面是一塊小巧的方形櫻桃蛋糕,奶油和巧克力甜膩的香味裏面,混雜了一絲水果的氣味。陳鄰把蠟燭一根一根插上去,少年看着她動作,笑了下,說:“我又不是五歲。”
她用手裏剩下的蠟燭戳對方臉頰,理直氣壯:“就是。”
少年沒躲,任憑蠟燭戳到自己臉頰上——恰好聲控燈滅了,回廊又浸進一片昏暗夜色中。
月光鋪地,欄杆的倒影被拉得細長。
陳鄰蹲累了,幹脆坐到地板上,兩手墊着下巴趴在椅子上,催促少年:“快點蠟燭。”
少年無奈,指了指頭頂天花板:“有消防警報器呢,沒辦法點蠟燭。”
“沒關系,我吹一下,就當點過蠟燭了……”
“你等等——”
陳鄰伸手在自己校服外套裏摸索,掏出自己手機,打開照亮手電筒。
那點光一下子把這小片的地方照得更亮,她的眼睛亮亮的,說:“來,許個願,吹蠟燭吧。”
少年被她逗笑,但忍住了沒有笑出聲。
他雙手合十默默在心中許願,吹了下沒點燃的蠟燭,陳鄰在他吹蠟燭的瞬間熄滅了手電筒燈光,好似那燈光是被吹滅的蠟燭一樣。那點光消失,月色有了對比也變得不那麽明亮,連帶着整個回廊都更加昏暗了。
陳鄰把手機倒扣在長椅上,拔下蠟燭,問對方:“你許什麽願了啊?”
他答:“生日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
陳鄰小臉皺了皺,有些不服氣:“你這是封建迷信。”
被拔出來的蠟燭底端沾着奶油,蹭到了陳鄰手指上。她将拔下來的蠟燭扔進垃圾袋裏,低頭舔掉手指上沾到的奶油。
她頭頂有幾撮短的頭發沒有紮進馬尾裏面,毛茸茸的翹着,被月光照得明亮。
那塊蛋糕被切成小塊,切開後甜品獨有的氣味變得馥郁,在寒冷夜色中鋪陳開。
因為是小份的蛋糕,兩個人分的話分量恰到好處。
吃完蛋糕後少年将剩下的垃圾收拾好裝進垃圾袋裏,系緊拎好,站起身後又向坐在地上的陳鄰伸手。
陳鄰把手搭上去,少年自然而然握緊她的手。寬大的校服袖子垂下,将少年少女十指相扣的雙手遮住,他們肩膀緊挨着肩膀,湊近的影子在地面拉長。
徐存湛踩上二人相連的影子,眼睛微微眯起,兩手環抱着自己胳膊。
心裏知道這是幻境,所以他的心境并沒有太大的起伏。
他只是覺得奇怪,為什麽這次的幻境裏出現了陳鄰?私寡池認為陳鄰是能動搖自己道心的存在嗎?
那它未免過于愚蠢。
他承認自己确實對陳姑娘有三分喜歡——但也僅限于此,就像他喜歡自己養的那盆仙人掌,喜歡師侄養的那條小狗一樣。
不過是衆生之愛。
幻境尚未結束,徐存湛嗤笑,默不作聲跟上。他到要看看私寡池還能編出什麽東西來。
陳鄰與少年手牽手走過回廊,沿着臺階下樓。聲控燈随着二人的移動而亮起,但在走過某個樓梯拐角時,兩人腳步聲交錯,聲控燈卻沒亮。
陳鄰停下腳步,伸手摸到牆壁上的觸屏開關拍了拍,頭頂燈泡還是一點反應都沒有。
她嘟囔:“壞了?”
少年擡頭看天花板,道:“燈泡被擰掉了。”
陳鄰也跟着擡頭往上看,果然燈泡不見了。
她說:“那得摸黑下樓了。”
少年不語,低笑兩聲。陳鄰偏過頭,借着月光看他,強調道:“我只是複述事實,可不是害怕。”
少年:“我也沒說是你害怕。”
陳鄰輕輕哼了一聲,晃了晃手臂,低頭往下走了兩步。少年卻不動,只是拉着陳鄰的手也沒放,不讓她走。
她偏過臉回頭去看少年,略帶嬌嗔的抱怨:“不是要走嗎?幹嘛站着不動……”
她的話沒有說完,站在上層臺階的少年彎腰湊過來。
兩人湊得很近,月光照不到拐角,距離和光線一樣暧昧。徐存湛猛地一步上前,越過旁觀者的安全距離,伸手攥住少年衣領将他拽開——他抓了個空,恍惚一瞬,眼睫上擡,看見陳鄰近在咫尺的臉。
他們離得這麽近,呼吸可聞,鼻尖交錯,櫻桃蛋糕的氣味甜膩蔓延。
徐存湛喉結滾了滾,擡手撐在樓梯的扶手上,手指收緊,手背青筋繃起。從剛才跨出那步再到此刻與少年錯位,整個過程短暫到或許還不足一秒;過于短暫的時間,讓他的腦子裏并未來得及産生任何想法。
只在此刻,徐存湛空白的腦子才終于緩慢開始轉動,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卻是——
原來沒親到。
忽然,陳鄰踮腳,伸手抓住他校服外套一側的布料,嘴唇貼了上來。
少女的唇瓣很軟,貼到他嘴巴上。兩人之間本就狹小的距離瞬間被拉近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空氣中櫻桃蛋糕的香氣好似變濃了,随着陳鄰的呼吸落到徐存湛臉頰上。
他往下走了兩步,站到和陳鄰同高度的臺階上,陳鄰不自覺往後退了退,直到後背抵上牆壁。
只是嘴唇相貼,徐存湛一直維持着,卻沒有要松手的意圖,一手撐着牆壁,一手捧陳鄰脖頸與側臉。
滾燙的掌心能觸碰到她脖頸側跳動的脈搏,因為天氣而冰冷的耳廓,泛紅溫熱的臉頰。
她往後仰頭,和徐存湛拉開一點距離,擡眼看他,忽然又笑。
攥着少年外套的手往上,搭上他肩膀,聲音黏糊又親昵:“張嘴啊,笨蛋。”
徐存湛不明白為什麽要張嘴。
但無意識的按照對方說的做了。
如果忽略徐存湛那糟糕的性格——他其實長了一張看起來很适合接吻的唇。
顏色是健康而漂亮的淺紅,上唇略薄,微微張開嘴時,露出整齊又潔白的牙。好像是花骨朵似的唇。
陳鄰踮起腳,親了親他,舌尖舔過對方唇瓣,櫻桃蛋糕似乎确實甜得過了頭。
頭暈目眩,意亂神迷。
徐存湛頭一次知道甜味是好吃的,會令人歡愉的味道。
在陳鄰意欲後退時,他下意識的追了上去,臉往前湊,又去親吻少女的唇。
他撐在牆壁上的手松開,轉為兩手捧着陳鄰的臉,掌心觸碰到柔軟皮膚似乎在發燙,溫度逐漸變得與徐存湛掌心不相上下。
因為貼得太近,在昏暗又狹窄的空間內,一切視線所及都變成了虛幻懸浮的光暈,只有越來越急促的呼吸與心跳聲在纏繞回蕩。
陳鄰被親得喘不上氣,忍不住伸手推徐存湛肩膀,但是推不動,少年就像定在了原地一樣。
他個子高,低頭親陳鄰時弓起肩背,像一只索求歡愉的大貓。
短暫的中場休息,似乎是對方終于意識到再親下去陳鄰可能真的會暈,所以身體微微往後撤,嘴唇卻仍舊貼着陳鄰的唇。
徐存湛沒閉眼,眼睫下垂,指尖摩挲陳鄰發燙的臉頰。
之前她的臉頰因為冷而發紅,現在卻因為熱而發紅——但奇怪的,徐存湛并不因此而滿足。
不夠的。
只是這樣還不夠。
他向來想做什麽就做什麽,自身那點微薄的欲求總是能被輕易的滿足。徐存湛頭一次體會這種抓心撓肺般的不滿足。
陳鄰有些腿軟,後背貼着牆壁,身體慢吞吞的往下滑,徐存湛跟着低頭,又親了上去。
一邊下滑一邊親,陳鄰的手搭不住他肩膀,垂下來攥緊了他外套衣角。最後她滑坐着靠在牆壁上,徐存湛也跟着蹲下來,半跪,直至完全跪下——仍然捧着少女的臉頰,輕咬她的唇。
張嘴是她教的,接吻是無師自通自己學的。
徐存湛直起腰,垂眼時在陳鄰顫動的眼瞳裏看見自己。
他一愣,恍然回神,整個人僵住。
陳鄰眼瞳裏倒映出來的人是他。
從頭到尾——沒有什麽徐存湛不認識的少年,也沒有什麽所謂的旁觀者。
從頭到尾,是他想要陳鄰陪自己過生日,是他想牽陳鄰的手,是他想要……親陳鄰。
不是在有蘇時少女醉得神志不清湊上來的貼近,而是要更多,更兇惡,更過界的——這就是私寡池為他準備的幻境。
這就是私寡池從他身上看見的欲望。
他所有的,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帶着虛幻绮麗色彩的惡劣欲望,全都具現化成陳鄰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