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肉身長眠之居

肉身長眠之居

從黑盒子裏被釋放出來,露西亞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仿佛生命再次回到身上。

她們站在獸人都城英格瑪的最高處,面前展開的是一幅恢宏的畫卷。兩座巨大的雕像聳立在雲端,這兩名面部被惡意鑿空的的獸人高約50餘米,勉強可以看出耳朵曾緊緊貼着臉頰,守候着同樣靜默的時鐘神殿。水霧模糊扭曲了神殿的輪廓,讓它漂浮在半空之中。盡管離得很遠,卻依然有壓迫感,為城市帶來的不是嚴肅的陰影,而是神聖的光芒,仿佛整座神殿都是透明的,可以被陽光穿透。

使者告訴她:“只有在英格瑪的最高處才能看到這種奇觀,外來人是看不見的。”

露西亞感慨地說:“也是神殿保護英格瑪不被侵略者踏足。可惜獸人卻自己破壞了神殿。”

話說出口,她才反應過來,自己不該對曾蒙受苦難的族群說出這種話,忙補救道:“對不起,我不該說這種話的。”

使者只是笑笑,熟練地轉移話題,指着幹燥的石頭,“你看,這裏四周都是戈壁,比我們更高。除了神殿所在的方向,其他地方都是背陰的。”

“等等,其實神殿不在天上……那是光的折射嗎?唔……海市蜃樓?”露西亞立刻反應過來。

“正是如此。”

露西亞一拍腦袋,“呀,我應該在讀到這句話的時候就想到這點的。”

使者卻說:“那可不好。”

“為什麽?這樣我就不會鬧笑話了呀。”

使者于是解釋道:“但也沒有童心了。只有時刻保持對事物的偉大想象,才能做心靈的魔法師。”

“心靈的魔法師嗎?”露西亞看看自己的手,她也想随手能召喚出火花或者閃電,或者念一句咒語就能控制人的精神,但終究沒有天賦。

使者看了她一眼,篤信地說:“你會有那種力量的。”

她轉過身準備下樓梯,露西亞也跟着她離開高臺。不得不說,作為異族祭司,使者的話令露西亞十分心動,就像定下一個契約,她幫獸人的神使剔除白樹病瘤,神使回饋給她解決事件的力量。

不過,為了确認,她問道:“我真的能獲得那種力量嗎?”

“當然。”使者說,“我們是愚笨的種族,不會撒謊。”

露西亞說:“那真是太好了,我以為要等到下個輪回呢。”

“嗯……”使者可疑地停頓一下,“事實上,每個人出生都有那種力量。”

“怎麽會呢?就連在科迪亞斯,也只有0.03%的概率擁有魔法。”

“你說這個啊……”

“嗯?”

使者又一次轉移話題,“你很喜歡閱讀特科洛奇的文獻?”

“你怎麽知道?”露西亞不禁懷疑。過去的書上都說,獸人的智力是最低的,甚至只比猴子高那麽一點點。

“人類的時代到來後,所有知識都從那裏來,不是嗎?”

“所有科學知識。”露西亞強調。

使者顯然沒有理解她的執着,她只好進一步解釋:“嗯……塵世最有影響力的三個國家裏,特科洛奇生産科學與科技,科迪亞斯生産神學與真理,瑞恩斯特生産藝術與哲學。”

“原來如此,人類之間分工還真是明确,不愧為創造者的傑作。”

“說起來,明明大家都該信仰創造者,我在衛城等待的時候,卻看見一位做科研的人痛苦到發狂。”

“為什麽?”

“因為他發現自己有靈魂,巴別塔也在運作。”

“祝願他在下個輪回能與靈魂和解。”

“我也祝願他。可惜他入輪回了,我還流連在外頭呢。”露西亞攤攤手,“你看,這副模樣根本沒法和人交流。我不如堕入塔爾塔洛斯的底層呢,還可以去吓唬人。”

“不要亂說。”使者嚴肅起來,“靈魂堕入塔爾塔洛斯,是三神殿都不願看見的。”

“我錯了,我收回剛剛那句話。”露西亞真誠地忏悔。面前這位使者太親和,她都忘了是在和祭司說話。

使者并攏食指與中指,在唇邊輕點,示意露西亞也這樣做。

“這是靜默者之儀。”使者解釋道,“也用來幫助你收回之前說的話。”

“在獸人族內也是如此嗎?”

“是的。為了避免紛争,我們常用這個手勢。你同樣可以把它理解為道歉。”

露西亞點點頭,內心卻想,獸人是個奇妙的種族,溫和起來什麽都能原諒,憤怒起來,連神殿也能輕易颠覆。

談話間,獸人不知從哪牽出一匹獨角獸,邀露西亞共乘。別說獨角獸,露西亞連騎馬都是第一回,只能慶幸自己是靈體,緊緊地貼在神使背上不敢輕舉妄動,生怕下一秒自己就被吹走。

不過,在黑漆漆的盒子與從未見過的景色之間,露西亞還是選擇後者。

離開英格瑪城往東行進,可以看見地勢更低的河谷,河道旁肥沃的淤泥沉澱,綿田連綿,稻花飄香,如同蜿蜒的絲帶。她們往河流的上游走,伴随這條綠色走廊前進。由于是在清晨的峽谷間穿行,太陽被兩堵無法逾越的牆遮擋,落下滿地陰影。

“這是那條恩澤河?”美景安慰了露西亞的靈魂。

“正是如此。離源頭越近,恩澤河的力量越強。”獸人神使說。

“難怪你們把時鐘神殿所在的綠洲稱為錫伯克林。”

露西亞記得,獸人的發色也與恩澤河相關,離源頭越近,發色越接近天空,而瞳色越接近河流。她不由得打量起面前這個獸人來,她的頭發呈現出湛藍色,與其說像天空,不如說像海,要是按人類的要求,她一定沒法侍奉時鐘神殿。

不過,獸人內部也沒有明确的階級之分,首領不是為了享福設置,而是為了向神使傳達人民願望。說起獸人的歷史,露西亞記得,曾經,他們因無法抵禦異族入侵背棄創造者的榮光,成為魔物大軍,直到聖戰過後40餘年,從前的公主薩珊才帶着部分族人重返飓風荒原,從那以後,他們只聚居在神殿附近。

時鐘神殿是個好地方。不同于六芒星神殿冷冽的肅殺氛圍,時鐘神殿坐落在充滿生機的綠洲,大理石鋪就的樓梯前,香草像火一樣蔓延,道路兩旁種植許多果樹,上面結着鮮豔的果實,一些獸人正在進行采摘工作,看到她們經過,笑着揮手。

帶露西亞到這裏的使者也笑着回禮,面對他們時,她沒有行“靜默者之儀”,如同對待朋友。

時鐘神殿建設在高山之上,樓道兩旁守望的破舊雕像原來是依地勢雕琢,比想象中的更為高大,在底座上,分別刻着兩句箴言:“真理時時可知。”,“卻非時時可道。”,底座旁邊,則是一池反映天空的水,從雕像腳下始,環繞整個神殿,最終潤澤整個隐藏在山谷中的獸人王國。露西亞看着逐漸氣喘籲籲的使者,想要幫她一把,可惜撲了個空。

使者笑了笑,對她說:“這是觐見的儀式之一。”

“像爬山一樣。”

“是啊。這世上沒有筆直通向終點的路。攀登一座高山,你需要爬幾步來證明這是一座山。站在山頂,你看不到山。”

“……”露西亞再次被使者的說辭震撼。一定是傲慢的人類根本不願了解獸人,才會妄自給他們下愚昧的定義。

“這是神使教給我們的,事實上,我仍未懂得其中道理。”使者解釋道。

露西亞擺出我不信的姿态,不再漂浮着前進,跟使者保持同一步調。

接近獸人雕塑耳朵的地方,又有一個巨大的水池,接着從偏殿流下的恩澤河水,河水慢慢地順着山牆流下,山牆上雕刻着繁花與沙漠,湧動的水流扭曲它們的線條,讓它們看起來仿佛有活力。

露西亞站在水池旁等使者,看着偏殿詢問:“聽說恩澤河的源頭是時水,時水是在那裏嗎?”

“嚴格意義來說,時水殿裏只是用來存放時水,但時水本身并不在此。”獸人說。

“抱歉,我不太明白。”露西亞承認自己不夠聰明。

“時水是神使的居所,與我們不在同一時空,但時水的水會定期湧向時水殿,并儲存在那裏,滿極而溢時就成了恩澤河。”

“所以,恩澤河的泛濫期和枯竭期與氣候沒有關聯?”

“有關聯,它們相互影響。”

“那麽,科學家想的也不能算錯,對吧?”

“是的。”

“太好了,我再回衛城時,見到那些覺得自己做錯了的科學家,一定好好安慰他們。”

“看來,你不止一次見到被唯一真理觀困擾的科學家。”獸人站在露西亞身邊,随手攬了一汪水,淋在露西亞手上。

瞬間,露西亞覺得自己手上沾染的灰塵全部被沖走了,曾經她的手多麽油膩膩,現在立即清爽了,半透明的修長手指像沾滿雲母粉,在陽光下細膩地閃爍。

使者說:“時鐘神殿曾經安放過創造者的靈魂,這裏的水也能滌蕩靈魂深處的悲痛。”

“可是我沒有悲痛呀。”

“這是好事。”

露西亞覺得,使者看向她的眼神有些悲傷,不過,她還是把這異樣壓在心底,看向神殿。這是神聖的居所,可不能問太多多餘的問題。

與六芒星神殿直指蒼穹的細長尖塔不同,這裏沒有向上突出的門窗和尖肋拱頂,也沒有玫瑰花窗。愛奧尼亞柱支撐的列柱大廳一眼望不到盡頭,三角形的頂上浮雕着太陽,它的光輝放射到各處,在萬丈光芒切割的地方,刻着其他符號。

神殿主體為圓形,牆壁上同樣裝飾着精美的浮雕,與人類的寫實風格不同,獸人更注重抽象的表達,生命之花是他們常用的意象,存在于另一空間的指針白樹,同樣被他們簡化為對稱的形狀,雕刻在石頭上。石牆下面,用大理石砌成的水池被分割成12部分,每個部分都有一朵藍蓮花,裏面陳放長明燈。

在穹頂的中心有一個圓形大洞,陽光透過玻璃把神使的雕像包裹住。她着白色長裙,被灰色披風,頭戴橄榄花環,頭發編成麻花垂下,麻花辮之中纏繞鮮花,身為女性,卻長着獸人男性才有的角,從腰部延伸出一條魚尾,藏于長裙之下。她被描繪成從海洋或河流裏浮出的形态,藍寶石鑲嵌的雙目微睜,魚尾躍動,姿态輕盈。

露西亞記得,曾經的雕像在憤怒的獸人攻入神殿時被毀滅了,連身上的寶石也全部被摘走,從那以後,時鐘神殿開始供奉混沌之神,直到薩珊公主的時代,來自安魯疊卡的雕塑家伊齊基爾·貝尼尼将時鐘神殿神使的雕像贈予獸人族。

露西亞看着這雕像,越看越覺得它被一點點塗上顏色,天藍色的頭發開始漂浮,頭上的橄榄枝透出翡翠的光澤,上面還點綴着小小的白花,而神使辮子上五顏六色的鮮花也在恢複生機,那雙藍寶石做的眼睛流金溢彩,仿佛人顧盼生輝。

雕像在視線裏越縮越小,露出身後流淌着時間的指針白樹,指針白樹之下,坐着露西亞的軀體。

而此時縮到比露西亞還矮一個頭的雕像徹底活過來,她的威嚴不再,仿佛鄰家少女那般親和,說起話來卻冷冷的,“歡迎來到時鐘神殿,露西亞·戴維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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