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悠遠恒長之苦

悠遠恒長之苦

“其實,教書育人也蠻好的,是吧。就像獸人神使剪除指針白樹上多餘的選擇,讓世界平衡運轉一樣,我也可以通過教育,讓孩子改變壞的行為習慣,用靈魂去觸碰他的靈魂……”夜晚,露西亞掌着蠟燭,光着腳,小心翼翼上樓。為了獲得做這件事的勇氣,她假裝自己真是來教人知識的,不斷在心中暗示,僞造成是真心想改變這孩子的模樣。

要是一個人連自己都騙不過,怎麽去騙別人呢?

圖書室沒有透出光,露西亞松了口氣,拉開一條縫鑽進去,而後輕輕把門關上。

剛借着燭火看清這間圖書室,露西亞感覺自己的靈魂已經被升華了,牽動身體也發出震顫。這裏的書比得上誇梅斯大學一層樓,擺放的全是精裝版,金邊閃爍,在燭火下像一雙雙眼,叫露西亞前去翻閱。

露西亞先觀察起書桌。書桌上同樣堆積着書,每本的硬殼都被翻得有些破損,一看就知道書的主人沒有好好愛惜,粗暴地把書裏的知識嚼碎了吞進去,然後把知識的載體像屍體一樣随意堆放。

書下還壓着淩亂的手稿,露西亞拿起其中一張湊近燭火觀看,上面全是數字與方程以及計算的過程。她立即像拿走衣服上的蜘蛛一樣把它丢掉。要知道,在上學時,她對數字的敏感之處僅僅在于看見算式就頭暈。

她退開,回歸書架上的精裝書。被翻閱過的!大多數是科學著作和論文,地質學、天文學、物理學、數學、機械學、魔法學……應有盡有。

她倒是有些好奇特科洛奇對魔法的研究和看法,上次她還沒看完就死了,只記得0.03%這個數字,并在衛城哀嘆自己的命運,希望下次自己也能成為0.03%。

于是,她抽出《魔法的本質》一書,小心翼翼抱在懷裏。

她轉到其他書架,走馬觀花地前進。作為15歲的孩子,書架上卻沒有一本有趣的書,這是莫大的悲哀。這裏找不到繪本的影子,更沒有童話與歌謠,剩下的全是晦澀深奧的美學、文學。

露西亞不認為這能培養孩子的興趣。她看着滿牆沒有翻閱過的小說和詩集,咽了咽口水。世俗的記憶再次湧入她的大腦,她的魂依附在書上,飄蕩進過去的記憶。

她家也有這面牆,只是沒它高,沒它厚實,沒它華麗,且只有一面。那是父親的書房,父親不是在外面工作,就是在書房裏靜坐。他和母親經常帶着她一起看童話書,讀繪本,家裏的老貓窩在父親手邊打呼嚕,耳朵時不時動幾下。就是從那時,她養成了讀書的習慣,在書裏識字、看有趣的故事、學習道理、體會情感。

她笑起來,漸漸地,甜蜜被苦澀糾纏。如今回憶這些,她只覺得自己像在透過布滿霜花的玻璃看別人的故事,成了小時候在窗邊看見的幽靈。

粗暴的關門聲把她從回憶中拉出,她忙熄滅燈,躲進書架的間隙。

門口亮了一盞燈,噠噠的腳步聲像石英表跳動的指針,敲擊在露西亞心頭。她沒準備好現在見這位難伺候的少爺,她只穿了輕薄的睡衣,悄悄潛入圖書室,光腳踩在冷冰冰的地板上,腳冷得厲害,失去了蠟燭作為暖源,身體也很快冷下來。

木椅發出刺耳的噪音,露西亞腦袋生疼,忙揉揉太陽穴。她好像在哪裏聽過類似的聲音,但記不清了。

現在,她只想趕緊離開這地方。

她踏出第一步,小心翼翼挪動第二步。她聽見少爺的筆在紙上沙沙作響,又停頓下來,筆尖在木桌上發出有節奏的敲擊聲。

這是一聲聲警告,間隔有長有短,露西亞立即明白并讀出他的訊息:我發現你了。

但顯然,她不能用這幅不得體的模樣見自己的學生,更不能讓他發現自己讀懂了暗示,主動暴露在他的燭光之下。

于是她仍耐着性子躲在黑暗裏。身體起了雞皮疙瘩,開始發冷和顫抖。她抱緊自己的雙臂,同時仔細聆聽對方的一舉一動。

筆的敲擊聲停了,對方終于把注意力集中在書頁上。大門只距一步之遙,露西亞再也等不及,匆匆忙忙提起裙子沖過去,把門拉開便逃跑。

門在後面壓上露西亞的裙角,她不得不回頭用力扯出它,飛下樓梯回到房間。

果木仍在畢畢剝剝地燃燒,給她帶去溫暖。她盤腿坐在地板上,借着烤暖自己的時間,翻開那本《魔法的本質》。

科迪亞斯人對魔法師的崇敬源于他們認為魔法原是神的力量,在聖戰來臨時,神為了增強人類的戰力,把與自然共鳴之術教給衆人。魔法意味着守護和責任,人的性格決定他和哪種元素親和,因此魔法師都是值得尊敬的人。

但特科洛奇不這樣認為。他們覺得一些人類天生就比普通人多出一種器官,這種器官能夠幫助他們與自然的元素産生交互,嚴重時,甚至能聽見各類元素的共鳴并産生通感。這種器官其實是與魔物長期共處并被魔物影響所産生的,是人類為對抗魔物做出的進化,一項橫跨幾百餘年的研究表明,獲得這種共鳴器官的人成增長趨勢,接下來就是長達數十頁的實驗過程與數據。

露西亞終于想起自己為什麽沒看完這本書。她在壁爐前睡着了。

第二天,費怡搖醒在滅掉的壁爐前睡覺的露西亞。渾渾噩噩的她把掉下一邊肩的裙子扯回去,發覺喉嚨說不出話,于是清清嗓子。火辣辣的痛瞬間湧上,她仍試圖發出聲音,完全不了解自己的身體出了什麽狀況。

好在費怡聰明機敏,不久後,露西亞就被她裹得嚴嚴實實。

費怡準備下去給她找藥時,她拉住她,警惕地說: “不……咳咳,不要告訴別人。”

“這……你都這樣了,一定要告訴雪萊阿姨,她會幫你去少爺那裏取藥的。”

露西亞拼命搖頭,輕聲說:“我睡一覺就會好的。”

“我覺得你都要死了……我看見的染上絕症的人都沒你白。”

“不要告訴他們。”露西亞全力拽住費怡的袖子,不答應就不讓她離開。

“為什麽呀?”費怡不解地說。

“我嫌丢人。你答應我嘛……”露西亞的眼睛有點幹澀,費怡再不答應,她可能就要哭出來了。

費怡只好為病人讓步:“那我再去給你倒杯熱牛奶。”

露西亞點點頭,倒頭就睡。她把自己整個都悶進被子裏,期望能借此獲得一絲溫暖,但被子根本不管用,她還是四肢冰涼,全身都在抖個不停。她想把床搬到離壁爐更近的地方,最好還是要讓陽光透進來。但這二者都無可能,她發着冷汗,頭腦脹痛,眩暈且麻木,一些光怪陸離的片段在她眼前飛舞,卻湊不出完整畫面,更無法讓她理解。世界混淆在一起,莊園、海浪、白樹、葉子、下水道、斷掉的指甲與幹涸的血跡……它們被切成碎片,揉撚,變成一團……

她頂着脹痛與寒冷穿好衣服,希望在太陽底下曬曬身體能夠回暖。想到費怡說自己太過蒼白,她本想在梳妝鏡前抹點口紅,看見鏡子裏與自己相似卻又不是自己的影子,按捺下想要毀掉美麗皮囊的沖動,後退幾步,奪門而出。

太久沒做人,她都忘了身體有多麽脆弱。身體是靈魂的監獄,靈魂無時無刻都充滿活力,而身體卻用各種理由拒絕為它工作,不是生物鐘就是疾病和疼痛。

在太陽底下,她仍覺得寒冷,假借熟悉環境之名,哆哆嗦嗦地活動起來,卻無心探索。莊園裏大多地方都一片荒蕪,很久無人打理,牆角下随意堆疊的幾塊磚頭被野草埋沒,若不是前面恰巧有棵樹,露西亞就因重心不穩而跌倒。

她出了一身汗,身體仍冷冷的。

天氣悶熱,天空中沒有一絲雲彩,也沒有風。懲戒海的天氣宛若它的名字,惡劣的天氣是神對欲念的懲罰,用作苦修再好不過,但她畢竟不是禁欲的聖徒,她被困在孤島間,如同被困在衛城。無論何時何地,人對于孤獨的敏感都深植于靈魂。

露西亞覺得自己有些承受不住,她需要聽見人的聲音,看見人的動作,被他們看見,被他們拉着說話。

一進傭人大廳,李莉絲·雪萊鷹一般閃耀的眼睛就盯上她,冷漠地說:“你沒趕上早餐。”

“我不想吃東西。”露西亞覺得自己好受些,至少沒有人無視她。

“你衣服都濕了。”

“我知道,我去爐子前坐一下。”她縮到火堆旁,本想保持體面,不自覺地越縮越小,整個人都埋進裙擺裏。

李莉絲·雪萊夫人無奈地放下手中的活計,露西亞靠在被熏得暖烘烘的爐子旁,迷迷糊糊間聽見她離開的腳步聲越走越遠。她知道現在是逃跑的時機,對方不得不去忙自己的事,她必須站起來,反抗捆住她的黑泥般的細線,細線上沾滿了血與怨恨,不久她也會淪入恨的地獄……她不想變成那副麻木的模樣,沒有自己的思維,不知道自己是誰,變成一個符號,泯然衆人。

凡意志堅定者,既不臣服于天使,也不屈服于死神。她是意志堅定者嗎?不是,她軟弱、自私、畏懼權威、渴求名望、害怕死亡。

她眼前出現了一片光怪陸離的走馬燈,精致的過膝長靴邊鑲金屬,菱形的花片和金屬條,在昏黃的燭火底下發着刺目的光。鞋子的主人來回踱步,鞋跟與地板的碰撞讓露西亞的心跟着劇烈顫動,耳朵裏面充斥的全是心跳聲,它和外面的雷聲滾滾混合在一起,窗外下起雨……地上滴着血……雨和血混在一起,順着地板縫流……有人在重複一個名字,她知道她口中的露西亞不是自己。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