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囚禁歡樂之島
囚禁歡樂之島
船揚帆起航。露西亞眼睜睜看着熱鬧的港灣離自己越來越遠,停泊的船只越來越小,逐漸消失在海浪邊緣。
水手從桅杆上滑下來,身手像只猴子,敏捷而熟練。
似乎是看見露西亞滿臉愁緒,安慰道:“喂,你這就開始想陸地了?”
“是有些不習慣。”露西亞扯出一個微笑。
“哈哈,現在想還太早了。海洋和女人一樣陰晴不定,馬上你就可以看見她發飙了。”
“不會吧?現在天氣不是很好嗎?”晴空萬裏,微風輕撫,點點波浪被船掀起,在前面開出白色的花。
“哼,你看着吧。一會可別被吓到喊媽媽。”
“……”露西亞不相信。公爵家的領土,怎麽會常年被疾風驟雨包裹呢?
又行了一刻鐘左右,天空突然暗下,烏雲仿佛收到召喚,全向這邊湧來。而後,風起來了,桅杆和風向标一起吱吱呀呀地響,船搖搖晃晃地前進,幾乎要把露西亞颠倒。
激蕩的浪撲上來了,猛烈地拍打船舷,更大的浪頭起來了,鑽進甲板。露西亞及時蹲在船舷下,仍被海水澆得全身濕透。她大聲詢問:“這是懲戒海的海域?”
“是啊!”水手興奮地叫喊着,“懲戒的浪再高些吧,今天我也不用洗澡了!”
真是惡趣味。露西亞想着,在風浪的間歇找到機會,飛快跑回船艙。
早就聽聞懲戒海不适宜船只航行,無論港口的天氣多麽明媚,進入海域後,都會迎頭遇上疾風驟雨,在浪尖颠簸。
她的靈魂剛在時水裏洗過一遍,可不想又在懲戒海裏浸泡一遍,接着又回到衛城。衣服過了水,厚重且悶熱,全黏在皮膚上,頭發也濕噠噠地滴着水。露西亞覺得,她不是被海水浸濕了,是被史萊姆凝液濺了一身,更讓她局促不安的是,船艙中休息的水手看向她時,眼神裏全是不懷好意,而當她鼓起勇氣惡狠狠地看回他們時,他們又像碰到火炭一樣把目光移開。
她好不容易找了個角落,蜷縮起來,把箱子抱在懷裏,就一直安靜地待到靠岸。
下船後,天氣驟然變好,陽光縷縷照下,波光粼粼的海浪拍打在沙灘上,發出有節奏的韻律。剛才的疾風驟雨如同噩夢,搖搖晃晃的醉酒感使露西亞不得不找個遠離人的地方吐一會。她的五髒六腑都在翻騰,反上的胃酸從順着咽喉回到嘴裏。她邊吐邊哆嗦,手顫抖着伸進濕-漉-漉的口袋,摸索好久才抽出手帕。
滿地枯死的樹枝、被侵蝕的險峻山崖、鏽跡斑駁的鐵欄、咯吱作響的風向标,海風一吹,讓露西亞在暮春時節感到秋天的蕭瑟。
一看就知道,這座大型島嶼被春天遺忘了。
接待露西亞的是李莉斯·雪萊夫人,一個舉手投足間都透露着高雅與高傲的老女人。她灰白的頭發高高盤在腦後,幹瘦的身軀包裹在黑色的塔夫綢襯衫裏,胸口蕾絲堆砌,深紫色半身裙勾勒出依舊宛如少女的細腰,全身上下唯一閃亮的只有綠寶石領針。
她顯然不滿意露西亞,直言不諱地說:“我們這裏不接待落水狗。”
露西亞也不生氣,耐心地說:“那我走好了。夫人再見。”
她還在顫抖,被冷風吹得頭腦生疼,決心一會找個地方換掉濕衣服,再去城裏找個地方随便過一晚,天亮就離開這個城市。這算是她面試不過關,不是她爽約了。
李莉絲·雪萊突然叫住她,“慢着,跟我來吧。”
“什麽?”露西亞難以置信,事物不可能都按着木偶女巫設定的方向發展吧?
她忙說:“我只是來試試的,我、我還在其他地方找了工作……約了明天的面試。”
“不用去了,我們應聘你了。”管家用毋庸置疑的語氣說。
這和露西亞想象的不一樣。
依照坎貝爾家的性子,難道不會因為她把這份工作當備胎而生氣嗎?或者是木偶女巫提前打了招呼?可坎貝爾公爵不是正派人士嗎?怎麽會和她認識。
在她大腦飛速運轉的時候,雪萊夫人已經不耐煩了:“快點。”
女仆上來給她披上毛茸茸的寬大披肩,被包裹着,露西亞終于不再顫栗得那麽厲害,忙對她表示感謝。
陽光無法照進的大廳裏陰沉如墓地,這裏刻意隔絕了陽光,所有窗戶全被封死,唯一的光源和熱量來自蠟燭,燭光閃爍,把家具與樓梯照得影影綽綽,陰影與光明一同在被擦得锃光的地板上蠕動,令人眩暈的昏黑之中,連地板也潮濕黏滑,就像附了層什麽東西。
“咳咳。”露西亞小心翼翼地輕咳幾聲,生怕吵醒這裏沉睡的猛獸。
“露西亞·戴維德是吧。”管家說。
“是……”她的聲音回蕩在空蕩蕩的房子裏。
“幾歲了?”
“19。”她是在17歲死的,在衛城過了18歲生日,但18歲太過完美,還是19歲更好。
“哪個學校畢業的?”
“誇梅斯大學。”肄業,剛進去一年不到就死了。露西亞把這話藏在心裏,想到按正常的學年來算,她現在的确該畢業了——除非她找到導師繼續深造三四年。
“什麽專業?”
“主攻文學。”但她沒學到解剖文學的方法就死了,知識面也是在衛城拓寬的,這讓她有些心虛。
“不錯。”管家吝啬地給出贊美,依露西亞看,她還不如別說話。
蠟燭的火光稍微驅散露西亞的寒冷,她正準備跟着管家上樓,擡眼覺察到三層幽暗的走廊一角出現一個人影。盡管她看不清,卻知道自己正被注視,像一頭落入猛獸視野的動物。
但她同樣有利爪與尖牙。兩人隔着層層樓梯對峙了一會,樓上的人影覺得無趣,終于離開。此時,露西亞如釋重負。
雪萊夫人默默地看着,等他們各自結束戰鬥,才繼續說:“米塞斯維特莊園一共有144間房間,大部分上了鎖,當然,不上鎖的你也別打開,管好自己的手腳。”
“嗯。”露西亞低眉順眼,收起剛才淩厲的警告。
“洗衣房在這裏出去左拐,它旁邊有縫制衣服的地方,你的衣服破了可以去那裏補。傭人大廳在東邊一樓,除了生活起居的地方,其他地方都別去。”
“好。”露西亞想,她到不至于把衣服刮破了。
雪萊夫人繼續熟練地說着一大通規矩,“不要暴露自己的信仰,主人讨厭虛無缥缈的東西。三樓有圖書室,主人平時會呆在那裏。他在的時候你不要過去,除非他叫你。就算想看書,也不要呆在那裏看,把書拿回去。平時不要在莊園裏走動或者弄出太大聲響,我們大家都喜歡安靜。還有,不準把簾子拉開,不準讓陽光透進來。”
“……好。”露西亞眉頭一皺,“那靠什麽通風呢?”
“這你無需擔心,莊園裏每間屋子都有法陣加護。”
雪萊夫人回過頭說:“在莊園裏走動時,不要接近高塔。記得注意風向标,你不會想死在風暴和海嘯裏的。”
“沒問題。”
“你就住在這裏。”雪萊夫人帶她到二樓的第四間房,把鑰匙給她。
“那麽,我什麽時候開始我的工作?”露西亞問。
雪萊夫人出了房間,在關門前對她說:“等主人叫你。”
接着,她陷入黑色的孤寂和陰冷。
照明的蠟燭順着鐵架流了一地蠟液,堆積在一起,就像從地板上升起的幽靈。
換好衣服,她自己把壁爐點上,癱坐在地板上。身體終于不再失溫,經受螞蟻噬咬的刺痛開始回暖。
暖意讓她的思維也活躍起來,認真思考當下的處境。就在李莉絲·雪萊夫人介紹的間隙,她已經和這座莊園的小主人對峙過一回,她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一頭兇猛的幼獸,盡管爪子還未堅硬,力量卻無比強大,習慣于将自己隐藏在暗處,默默觀察一切。
事實上,若不是露西亞自身足夠敏銳,一定無法察覺躲在高處晦暗不明的眼睛。
但露西亞依舊對自己的能力産生懷疑。木偶女巫讓“露西亞”入駐科特利克島,本來就不是為了教授知識,如今,掌握身體的她同樣必須掌握知識,以此扭轉局面。
她可不想做行屍走肉,曾經白天閱讀晚上寫作的目的,就是反抗“女孩子的命運”。
女仆上來添柴火時,露西亞已經開始整理自己的衣服。自顧自點燃壁爐的行為顯然讓女仆不知所措,提着散發着清香的果木不知所措。
露西亞忙說:“咳。我看見房間裏還有些木頭,就自己點上了。這些木頭就先堆着吧,我需要時自己添就行。”
“這……這怎麽可以讓您自己親自動手呢?”女仆羞紅了臉。
露西亞只好說:“我不習慣別人伺候,就當我是個例外吧。”
她得和她拉近距離。和李莉絲·雪萊不同,這位女仆是她的同齡人,應該能有更多話題。
于是她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您叫我費怡就好。”
“你叫我露西亞吧,敬語就不用啦。”露西亞說,“我還是第一次在島上生活,還不太适應。”
說到生活,話匣子便打開了,費怡說:“我來時也不習慣,夥食再好也吃不慣,還經常想家。後來慢慢就好了,雪萊阿姨會幫我們的。”
“李莉絲·雪萊夫人?”
“嗯。”費怡理所當然地點點頭。
“管家的确要多操心這些,仆人狀态好了才能照看主人嘛。”她想把話題拉到那頭幼獅身上。
費怡的回答正中她下懷,但仍讓她失望,“其實,我在這裏工作了2年,一次也沒見到過主人。”
“怎麽會?”
“他很少下樓,也不召集傭人,凡事都由雪萊夫人代勞。”
“唔……”
“而且他讨厭吵鬧,每次我們在傭人大廳裏,都是小聲說話。”
“之前是誰教他?”
“伊芳.艾迪女士。”
“誇梅斯大學的名師。”
“好像是。教一節課得好幾十個金殼呢……”
“她為什麽不教這孩子?”
“似乎是被主人氣的。”費怡回憶起來,“說自己不缺錢,她教不下去這麽傲慢的人,他讀書是為了把知識當炫耀的資本,又傲慢又專斷。噢,這個是黑橡木大道那邊的仆人說的,從那之後,主人又回島上生活了。”
“這樣啊,連她都搞不定嗎?”露西亞咬咬嘴。
“所以,公爵夫人才想換個年輕些的老師試試。”
“那她為什麽不親自來科特利克島陪自己孩子?”
“我們不能問。”費怡搖搖頭,不過還是貼近露西亞小聲說,“他們就是不喜歡少爺,覺得少爺是個怪物。”
連家人都嫌惡的怪物,別人又怎麽搞定?露西亞思考一會,繼續問,“那他呢?學了什麽?”
“少爺似乎精通數學,我不太明白,但他是魔法師,魔法師都喜歡數學。”
“他是魔法師?怎麽從來沒人說過?”
費怡捂住自己的嘴巴,瞪大了眼睛。
露西亞配合地做出封住嘴巴的手勢。
費怡這才放心地說:“少爺的魔法天賦是9歲才發現的,但公爵不想對外人說。”
露西亞的最後一絲底氣被抽走,心虛地問:“好吧……那他對文學感興趣嗎?”
“我不知道。”費怡誠實地說。
露西亞還需要更多的信息,她繼續追問:“他平時做什麽呢?”
所幸費怡也不介意多同她聊聊:“我也不知道,我們只負責他的日常生活起居。來這裏幾年,我現在還沒見過他,但有很多不好的傳聞。”
露西亞謹慎地說:“嗯……我倒是對流言蜚語不感興趣。”
“總之,我們大多數人都沒看過他,也不知道他和誰交流,他每次都是一個人。”
“好吧。”
談話下來,她并沒有獲得更多的信息,對于所謂的少爺的了解,甚至不如報紙上來得多。
她想起李莉絲·雪萊提及的圖書館。曾經,無論是到哪個新環境,她第一個去的地方就是圖書館。如今,她同樣希望一直信賴的書能給她一些指引,讓她找到方向切入教育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