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困獸猶鬥之争

困獸猶鬥之争

然而第二天的課程就注定了他們日後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磨合。

窗戶全部封死,房間內,蠟燭燃燒發出滋滋的聲響,燭火搖曳,把伊格內修斯的面龐分割成兩面,一面隐藏在黑暗中,一面染上柔和的昏黃燭光,随着光影的不斷變化,兩種面貌也在不停地鬥争。只有他脖子上挂着的那條象征權勢與地位的項鏈無論在何種光源的映射下,都如同一把冷刃。

這時,露西亞才注意到,他是個眉清目秀的年輕人,臉上稚氣未脫,一個人安靜坐着時,就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石像,但孩童易逝的天真顯然已經在他身上消失良久,俨然一副老練的談判者姿态。他的長發發尾有些卷曲,随意的散落着,趴在肩上就像一條條蛇發。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襯衫,上面的扣子随意解開,袖子下是無法隐藏的肌肉曲線。

對比起他的散漫松弛,露西亞則穿戴得一絲不茍,無論是盤發還是手套、束胸、裙撐一個不落的着裝,都顯現出她對這份工作嚴謹負責的态度。

很快,沖突就發生了。

露西亞講了一大堆文學概論,對方只是撐着腦袋蔫蔫的聽着,紫羅蘭色的眼睛裏閃爍着火焰與利刃的光,像池冷冽的泉水,不被日照和雨水所感染,直到露西亞終于快要繳械投降了,才賣給她面子,“我覺得你的課程非常無趣。”

露西亞自知自己沒有世俗的經驗,只有在六芒星神殿裏和衆靈魂談話的技巧,耐心說:“我不接受諸如無趣、差勁、讨厭這類籠統的評論,既然是課程,就需要更精确的回答。”

伊格內修斯對她十分不滿,“沒有任何實質性的語言支撐結論,只是在空洞乏味地推測文字的作用,不斷定義着文學的本質到頭來漏洞百出,倒是在分類學上勉強算做勝利。和你昨天的言論完全不相符,我在你的課文裏只聽到了文學的挽歌。”

露西亞不免慶幸燈火昏黃,她羞愧地紅了臉,清清嗓子說:“文學理論是有些枯燥乏味。”

“但好的老師即使是将理論也講得深入人心。”伊格內修斯湊近她說,“看起來你并不像個經驗老道的好老師,真不明白他們為什麽會安排你來,對于此你自己有什麽頭緒嗎?”

露西亞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像那麽回事,說:“我只知道我的任務是做你的家庭教師。既然已經是一對一的授課,那麽我也會根據你的反饋進行調整。剛才你什麽都不說,我以為你接受這種授課方式呢。”

“好吧,那你要怎麽調整?”他又擺出那副“願聞其詳”的樣子了。

露西亞想到在學校時奧列弗教授的課程,那時他也完全沒有按照教科書說,只是提出一個問題,由學生分為兩派進行辯論,最後真理越辯越明,于是說:“那簡單,把書丢開就行了。”

伊格內修斯不禁笑出聲,“那你剛才浪費的時間算什麽?”

“我想你不缺時間,又不用考試背書什麽的。”露西亞心虛地轉移話題,“那麽你有什麽感興趣的書籍嗎?”

事實上,她也不知道文學老師對于伊格內修斯的作用,或許只是為了找個借口把她塞到伊格內修斯身邊做監視之責,這時,她突然想到,自己的身體會不會有什麽用做監視的地方,又想起已經由神使把關過,應該不會出現太大問題。

“你的心思沒在我身上。”伊格內修斯看似善意地提醒,露西亞知道她要是不道歉就完了,于是說:“抱歉,我在回憶我的老師是怎麽給我授課的。”

“你的老師是誰?”

露西亞搖搖頭,“我不想給我的老師丢臉。還是接着剛才的話題吧。”

“《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伊格內修斯在說這話的時候狡黠地笑了,他期待她聽到這本書後避之不及,仿佛見到鬼魂顯形的表情。然而她并沒有。這讓他感到無趣,但最近五年文學界沒有什麽可以拿得出手的作品了,匿名作家F的到不錯,只是他的作品已經是兩年前的!了,而且也沒有那麽引人争議——相當無聊。

“這本書禁得還挺早的。”露西亞輕快地回答。

“那顯然我們沒得談了。”

“當然不是,我恰巧讀過,不過是很早前的事了,許多情節都不太記得。”露西亞嘴上這樣說,卻難以掩飾自己的鄙夷。如果他只能看到最淺顯的東西,她會正言不諱地批評他。

比起露骨的疑問,伊格內修斯首先審判她:“你知道私藏禁書是違法的嗎?”

“可是你也私藏禁書了,只是你的圖書室太大,而且住得太偏遠,他們不屑于查而已。至于我如何藏,就不勞你操心了。總之,人不應該為了讀書進監獄。”

“是嗎,我看你倒像一個潛在的□□。”

露西亞皺起眉頭,說道:“看起來你文學天賦不錯,至少在颠倒黑白上是這樣的。不過,你真打算因為我讀了一本書而把我送進監獄?也許可以試試更高明的手段。”

他骨節分明的手輕敲桌面,發出的聲音就像蜘蛛細腳游走過一樣輕盈,“随便什麽,一個女人要是觸碰了那本書就完蛋了——而且她還寡廉鮮恥地把這本書擺出來和學生商讨。”

“你看,你的确有文學天賦,我想這就是我在這裏的原因。”露西亞收拾筆墨和書本,十指交叉放在上面,就像已經達成目的了一樣眉飛色舞地說,“這不是激發了你弄虛作假的能力嗎?我想坎貝爾公爵一定很樂于見到其繼承者擁有這樣的能力。”

“不要提他。”伊格內修斯突然輕聲細語地說。她注意到,他依舊保留着随性散漫的姿勢,但看向她的目光讓她不寒而栗。她覺得,此時自己只是一只被豺狼追獵的獵物,他很快就要從桌子下、大腿上、手裏抽出一把匕首,捏着她的下巴慢慢用它劃爛她的嘴。

她并不避着他的兇芒,緊張而又愠怒地站起來說:“是你要我讨論這些的。我本來不想把文學往政治上引,文學一旦牽扯到政治,就失去了它原有的純真。你非要……”

“說說你對這本書的看法吧。”他示意她坐回去。

露西亞再次坐下,但說:“我不說,免得又被扣上什麽莫須有的名頭。”

“我是你的學生,有什麽問題理應你來回答。”伊格內修斯不依不饒。

露西亞一時有些拿捏不準到底要不要回答。她知道克倫威爾·坎貝爾是從舊貴族轉型的工業貴族。他早就嗅到了時代變革的風雨氣,變賣部分封地用來發展新興工業,手底下甚至還有一座大礦區。而《情人》這本書,所抨擊的正是機器文明過分發展所帶來的違背自然的傾向和對人性的扭曲。

她不知道這個問題是在考驗她對他家族的了解程度還是單純的好奇。

“這回怎麽到猶豫了?我不想浪費時間在無意義的等待上。”伊格內修斯提醒她。

她直接說:“取決于你想要聽到什麽樣的回答。而且我并不覺得這是一個好的問題。關于《情人》的争議各大批評家無論站在正方反方都辯論過。我很難說全然是我自己的想法。”

“好。”伊格內修斯剛想結束這個話題,她又忍不住嘀嘀咕咕說:“寫什麽都是作家的自由……”

“然後呢?”

“作家有選擇創作主體并為之精心布局的自由,只要書中主人公的邏輯能夠自洽,不管她或者他做什麽都沒關系。作家敘述故事,并不需要為他的人物和敘事負責,也不需要有太多深刻的立意,只是不停地寫自己看到的東西就行了,至于讀者怎麽看怎麽批判是讀者自己的事。憑借一個人的作品如何來判斷一個人的人品如何實在太過荒謬。說到底,他們只是在尋找一條自我的出路,又沒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

“但思想可以殘害人民。”

“對統治階級來說當然如此。”露西亞的聲音又小了起來,但随後又大膽地說,“告訴人們要有理性的是統治階級,當人們真正有理性時,你們又害怕了。”

伊格內修斯攤手,“我從來沒有害怕過人民。按你的說法,作家只是敘述而評價權在于讀者,那麽,我是不是可以理解認同作者觀點的你和查泰萊夫人一樣呢?”

“你應該知道我不在乎你的這些詭辯。”露西亞忍住發火的沖動,冷淡地說。

“嗯,是啊。我只是想看看你的反應。”伊格內修斯随意說。

“你在耍我嗎?”露西亞終于意識到,并因此不再忍讓,控訴道,“我以為我們的交流可以集中在文字本身!”

“難道不是嗎?”伊格內修斯反問道。

“你一直在顧左右而言他。”

“啊,随便,你應該慶幸才對。慶幸我對你的觀點感興趣。”伊格內修斯沒再正眼看她,她則生氣得連書也沒帶走,就離開了這個壓抑到極致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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