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教學相長之樂
教學相長之樂
露西亞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忍受這個沒有任何顏色的地方了。她逃跑般一口氣沖出莊園,站在懸崖上大口喘息。
她讨厭封閉和昏暗的房間,盡管沒有,她依舊會總是想到地下室的潮味、衣物的黴味、水滴落下的聲音。這些聲音仿佛是幻聽,又仿佛是真實的,這讓她感到惱火。她筆下從來沒有記錄,也不想要去記錄那些會讓她不舒服的東西,更何況是在生活中。這裏處處都彰顯着頹廢的生機,就好像一個靠藥物活着的人,明明已經處于彌留之際,還渴求着生命。這比六芒星神殿一片虛無的白更可怖,而日子也比時鐘神殿空曠的時水更悠長。
露西亞已經感到,自己絕對不能留在這個小島上,便沿着來時的路慢慢走回去找李莉絲·雪萊夫人。
她注意到莊園後面有一片樹林,看起來像是原本就有的,在這陰晴不定的天底下,顯現出一股幽深的詭異感。于是她只是匆匆瞟了一眼就離開,這時她發現,這座孤島并不如想象的那麽荒廢,其中依然蘊藏着某種還未蘇醒的生機。
大海猶如正在遠方奏響優美的曲子,與鳥鳴一同呈現出自然的和諧韻律,白色的雲霭與白色的沙灘在遠方融為一體,油汪汪的海面上沒有一艘海船,或一座看得到的島嶼,顯得空曠又孤寂,但沒有人知道,這座島嶼上還有紫茉莉的花苞和百裏香的芬芳。
在莊園內,還有一個爬滿青藤的花園,由于無人打理的緣故,已經變成了荒蕪的國度。露西亞感到可惜,假如她家有這麽一片花園,她一定要種滿紫藤蘿、攀沿薔薇、風信子和風鈴花。這樣,精靈就能和書中那般為她的家園帶來好運氣了。
這時她突然想,果然還是要有這些更實際的、看得到摸得着的東西,才不至于讓人混淆政治與文學的邊界。文字在他的階級太司空見慣了,于是從一開始,就喪失了應當對其産生的尊重感。一個人要是根本不尊重文字,就沒法詩意地理解生活,理解周圍的一切。
不過,她又想到,一開始她就不是來教授文學的——管他呢,她不信克倫威爾·坎貝爾在繁忙的事務中還有閑心去管伊格內修斯最近在做些什麽。她說她是來教他理解周圍的一切的,她就是來教他這些的,這是她必須秉持的使命感。
當然,如果對方首先就不願意,露西亞也不強求,她會跑得比伊芳·艾迪還快。
今天沒有陽光,無論是隐匿的生機還是在別處也能尋找到的美景都無法說服露西亞留下。她把手插.在口袋裏,摸着裏面一本記錄生活的小筆記本,沿花園一路走到傭人大廳。雪萊夫人在煮茶和準備茶點,紅茶的香味在廚房四溢,餅幹的濃香也叫人食欲大增——如果這些東西能夠進露西亞肚子裏,露西亞會再考慮一下發掘這座島上的美好。
她想了半天如何委婉地提出,最後還是直截了當對雪萊夫人說:“我不打算留在這裏,船每天什麽時候來?”
雪萊夫人看都沒看她,而是說:“你不能走。”
“為什麽?”露西亞疑惑道。怎麽連她的人身自由都沒有了。
雪萊夫人說:“你要是去其他地方面試過就知道,工作和你是相互選擇的,但在為貴族做事的時候,你沒有選擇的權力。”
她明白了,但是說:“可我在這裏又沒有什麽事。”
“是嗎?主人挺喜歡你的。”雪萊夫人的眉毛抽動了一下,“他邀請你和他一起喝下午茶。”
露西亞故意調侃,“我不信,除非你給我吃一塊。”
雪萊夫人果真拿了一塊餅幹,不由分說塞進露西亞嘴裏。她只能哇哇地嚼着餅幹,邊喊好香好香。
這下,雪萊夫人着急了:“你別一點禮儀都不懂。”
露西亞大呼為了一塊餅幹上當,“怎麽了這是要考驗我的餐桌禮儀嗎?”
“這不是餐桌禮儀。”雪萊夫人糾正道,“這是基本禮儀。”
“我從來不喝下午茶。”露西亞承認道,“早餐午餐晚餐,有時也可以一天兩餐或者一天一餐。”取決于她那日心情怎麽樣。心情不好她會保證一日三餐,心情極佳的情況下,即使一天一餐她也知足。
“你當然不喝下午茶,但是主人要喝,走吧。”她端着茶示意她跟上。
露西亞只能磨磨唧唧地跟在她後面,硬着頭皮去找已經發生過矛盾的伊格內修斯。不過她想,既然雪萊夫人都說她得留下,那說明還沒讓矯情的讨厭鬼全然厭惡。
使命感使命感,她不停提醒自己要有使命感。這簡直是對她的考驗。奧列弗教授說過,在寫作中,使命感是不可喪失的,無論是冷靜思考還是文學經驗,都替代不了使命感。在教書這塊,露西亞無論是冷靜思考的能力還是教學經驗都沒有,只能不斷訴諸于文學的使命感。她也理直氣壯地為自己找開脫:她又不是文學大家或者大教育家。
她們到圖書室時,伊格內修斯正在翻看她留下的書,已經看了一大半,還在不停地翻閱。他看書極快,聽見聲音頭也不擡,直接說:“這本書的觀點太過陳舊了。”
“是,我也這麽覺得,大家都這麽覺得。”露西亞躲在雪萊夫人背後用大家都能聽到的音量說,“文學已經以不可計量之速度向各處散播枝葉,而它還在堅持本質主義。”
他把書随意往桌上一丢,示意她落座,她于是拘謹地坐下,手抓着自己的裙擺沒有說話。
他的态度完全逆轉,“我不想讨論主義,比起你一個人講些大道理,我更喜歡和你交流對話,希望你不要生氣。”
雪萊夫人離開了,露西亞一直目送她離開直到關上那扇厚重的門才将目光聚焦在面前的燭火上。
這時,她更能察覺自己身邊的危險,突然發覺伊格內修斯就像正在通過對話剖析她的一切。不過,她也沒什麽好對他隐瞞的。“我贊成。真理總是越辯越明。但是……”
伊格內修斯已經拿起茶杯,打斷她:“你要加糖的話,直接拿方糖就行。”
露西亞的目光難免被他吸引到疊成塔狀的方糖上,忘了自己要說什麽,這時伊格內修斯又說:“你對本質主義的看法呢?”
“太僵了。”露西亞脫口而出,“它把固定的特性和本質作為永恒普遍的元素,歸于特定的文學藝術形象,于是忽略了人的想象力是無窮無盡的,事物也是在不斷發展的。以此作為評價文字好壞的依據,難免束縛文學理論研究的自我反思能力和創新能力,更何況是文學創作。事實上,不止我這麽想,即使是大學裏的教授也是這麽覺得。”她聽過太多奧列弗教授對這本書的批評。
“那你為什麽要上大學還要學習這些沒有用的東西?”
“因為可以讓眼界更為開闊,接觸到我原本無法接觸到的東西,接觸到在這個時代前端做文學理論研究的人。”
“但是?”
露西亞的思路再次被打斷,看着他疑惑道:“什麽但是?”
伊格內修斯看起來非常不耐煩,但又面帶笑容重複道:“你剛剛說真理越辯越明,但是什麽?”
露西亞明白了,他完全是在惡作劇,不停打斷她的思路好叫她無話可說。他很精明,不斷地展現着作為一個聰明人的天賦,展現着他比她更高的學識和對學識的熟練運用度。但這沒用,在文學方面,她的頭腦始終保持着清晰的思路和脈絡。
“但是你連政客和作家、知識與實踐、創作與惡作劇都分不清。”露西亞輕蔑地說。
“你說。”
“作家永遠都是孩子,而政客只是一群無聊的大人,腦子裏根本沒有紫紅色的霧霭,也沒有閃電般從意識深處迸發的畫面。”露西亞突然覺得此時的比喻依舊詞不達意,看着伊格內修斯冷淡的雙眼,急切地想要尋找一種與他産生共鳴的方式。“就《情人》而言,其實沒有任何一句确切的、短小的話能概括它,哪怕是那句‘男人憑情.愛捍衛生存,女人依情.欲喚醒自我’一樣,作家所尋求的并不是給出一個标準答案或者處世真理,而是去給出和實踐一種擺脫一切去追尋最高等級的愛與自由的方式。即使撇開那些被評論家們引為噱頭的情.色不說,他也保持着自己作為作家的使命。”
伊格內修斯不為所動,“愛?和自由?你又怎麽定義這兩種東西?每天都有人相愛,也有人把愛人抛棄,你所追求的就是這樣醜惡病态的東西。”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追求這兩種東西也是在追求美。應該永遠追求美,為愛情獻上心頭血的夜莺是美的,将自身獻給衆生的王子肖像是美的,追求不朽詩篇的作家是美的。”
“那你願意為了愛獻上自身?”伊格內修斯的語氣近乎打趣。
露西亞毫不在意地說:“當然。如果我确實愛着一個人,那麽我也愛着其他人,愛着世界,愛生活。至于你,我想你體會不到。”
“從見面開始,你就在否認我對情感的感受能力。”伊格內修斯完全不生氣,她也知道他受的指摘比她所批評得更多。
“那是因為你所表現出的是這樣。”露西亞說,“盡管我想要和你說明,但你始終油鹽不進。”
“是嗎?但你不覺得談論這些很無聊?一直以來都有人給出答案,可從沒有人真正解決。你似乎忽略了,文章都是作者安排好的,永遠都能找到出路。”
“我知道。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愛與悲,理性和渴望,有些東西一直在變,人的成長速度跟不上它們變化的速度,但是只要我一直看書,我就能從中知道那些從未變化的東西,了解和尋求人生的感悟,不致于在迷茫時感到眼前沒有一條道路。你要知道,文學不受衰亡這種規律的制約,唯獨文學時不朽的。”露西亞說這番話時,眼裏的火光閃耀,她對前路迷茫,但她知道,她生來就是要寫作的。
“作家和政客不同。作家是一群時刻都不屈服于苦難,不在障礙面前退縮的人。無論發生什麽樣的事情,作家都必須不間斷他們的事業,這事業是先輩傳給他們的,也是同時代人托付給他們的。他們是人類真正的、永恒的領導者。文學要是沉寂了,世界就會毀滅。”
——她堅定地相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