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萊斯特諾哀歌

萊斯特諾哀歌

“真蹊跷啊,你不會發現不了她的謊話吧。”泰勒問他。

伊格內修斯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回憶了一會露西亞談到家庭的神情。那仿佛是孩子看見櫥窗裏最美麗的娃娃的表情不可能出錯。每當她提取過去時,身上總會散發柔和的氣息,雙眸微寐,語調輕緩,帶着壁畫裏少女的沉靜。這是沒有過去的人裝不出來的。

“我分辨得出。”

“我相信你的直覺和推理。不過,如果露西亞不姓戴維德呢?”

伊格內修斯轉移話題:“你一年前來過,為什麽也對菲利普·戴維德的事一無所知?”

泰勒解釋道:“我只是被你父親邀請來的,所有安排都由他負責,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知道他非常忙,每天都有許多人拜訪他,我問起發生了什麽,他們根本不說。”

“你應該繼續打聽。”伊格內修斯的不滿和責備溢于言表。

泰勒撓撓頭投降:“喝酒誤事,喝酒誤事。”

伊格內修斯轉轉手杖說:“反正是他在向你隐瞞此事咯?”

“你覺得你父親參與了?”泰勒忙搖頭,“不可能。坎貝爾公爵再怎麽手眼通天,能把所有人的記憶都篡改掉,讓他們忘記一個在這裏生活了十幾年的姑娘嗎?”

“徹底忘記一個人的方法也不是沒有。”

瓦特反駁道:“你是說心靈系魔法?那不可能,除非是大型催眠法陣,但根本不可能只讓兩個人記得。”

“我都要忘記他是心靈系魔法師了。”伊格內修斯的語氣裏帶着輕蔑,不經意地追問,“你處理過類似事件?”

“是啊。魔法師之間狡猾又不服管控的人太多了。還好你不是魔法師。”

“還好我不是魔法師。”伊格內修斯輕聲重複。

他繼續思考,“既然心靈系魔法不能做到,那就只能和那對夫婦說的一樣,來自陰影了。”

“但萬一露西亞本就不存在呢?你要做好最壞的打算。”

伊格內修斯的眼眸低垂,不願再同他說話。

墓園的天色陰沉昏暗,滿地藤蔓順着十字架纏繞上墓碑,抹去碑文,在裂縫裏開出一條道繼續生長,把人留下的最後一尊方碑也擠壓得分離崩析。

這是城市裏最安靜的地方,是每個寂靜人生最後歸處。

跪坐在沉默的墓碑前,伊格內修斯怎麽也理不清頭腦中的思緒,感官也遲鈍到無法運作。戴維德,這個詞彎彎曲曲,像醜陋的爬蟲刻蝕進石塊,留下生卒日期。

瓦特放了一束花在戴維德夫婦墓前,也半蹲下來,試圖緩解氣氛,“有的魔法師獲得陰影的力量後能夠複活死屍,可惜他們不肯把能力用在真正需要的事上。”

“複活死屍……”伊格內修斯撚着一小撮野草,說道,“那些人也可以做到。”

“什麽?”

“女巫。從前‘女巫保護協會’的那群女巫。”伊格內修斯眯起眼睛。關于女巫的信息太零碎,他得花些時間找找。

“那個誰……科爾溫·塞西爾不是殺了剩下的四個人嗎?”

200餘年以前,女巫保護協會的會長被另外五位成員吃得一幹二淨,年過40的科爾溫·塞西爾為了給她報仇,逐個殺死剩餘所有成員,在擊殺黑夜的女巫時卻慘遭虐待,被釘死在廢棄的倉庫裏,靈魂永遠無法解脫物質的囚籠。不可否認,正是他的英雄壯舉,使得女巫從此消失在世人眼裏。

然而伊格內修斯卻說:“她們會無限制地重新降臨。”

“哈,魔法師就已經夠糟糕的了,你現在又和我推測女巫還存在,太為難人了!我都準備退休了。”泰勒将信将疑地說。

“當然,只是猜測。或者說只是小說記敘而已。”

“‘渴求力量的女巫吃掉人的靈魂和□□的同時,會吃掉人存在于世間的證明。在她們之中,時間女巫擁有看見受害者記憶的能力,相信每個記憶節點都有力量,當無人記起受害者存在,受害者連同有關的記憶的力量就全部成為時間女巫的部分。’這是《時空折疊》裏的一段,作者是莎拉·龐加萊,大名鼎鼎的女巫保護協會會長及創始人。”

“所以你認為是時間女巫?那麽,露西亞是怎麽活生生又出現在我們面前的?”

“依靠木偶女巫的力量,她能夠把人變成木偶。”

“那麽,你告訴我,露西亞還是人嗎?或者說,露西亞還是露西亞嗎?”

“我不知道。”伊格內修斯的眼神閃爍,無措地看向墓碑。

泰勒強迫他直面現實,“有沒有可能是木偶女巫設定了她的行動程序。”

伊格內修斯不甘心地替露西亞辯護:“不可能,她不呆滞,思維活躍,還能寫作,會肚子餓!就算是自己一個人待着,她眼睛裏也有光,會獨自行動。”

他看向泰勒的目光裏隐約有些期待,期望他能夠站在他這邊。

“那倒是,她是個很有靈性的人。”泰勒不得不承認。他靈光一閃,說道:“我倒是有個很奇怪的猜測。”

伊格內修斯得到滿意的結果,颔首示意他繼續說。

他故意賣關子,“诶,算了算了,你肯定不樂意聽。”

“說。”伊格內修斯不耐煩地命令。

“不了不了。”泰勒擺擺手,裝模作樣顯出害怕的樣子,“太扯了。還是再問問守墓人吧,所了解些信息總沒錯。”

“你現在知道了解信息了?早一年幹嘛去了?”伊格內修斯責備道。

泰勒毫不客氣地擡杠,“你一年前都沒對這個地方産生任何興趣呢!”

令他們既擔憂又隐約覺得自己接近真相的是,從守墓人那裏得到的故事與那對夫婦的別無二致:

戴維德先生和夫人結婚二十餘年,一直沒有生養孩子,他們看上去很幸福,然而每次戴維德夫人聽見小孩的笑聲就會皺眉,看見他們活蹦亂跳的身影就會悲傷。戴維德先生也想要個孩子來繼承他的房子,在特坎伯雷街的房子是他祖父留下來的,現在也必須傳下去。

可惜,父星母星遺忘了他們——這也正常,就連太陽都無法照亮世間的角角落落,星星又有什麽辦法呢?有時祂們會忘記給某個女人懷孕的能力,有時祂們會忘記給某個男人養育的能力。可在戴維德家,男人和女人似乎都被遺忘了。

這也是戴維德虔誠地信仰創造者的原因。可惜奇跡總發生在其他人身上,這條街,除了戴維德家,其他人家庭裏子孫都像小貓小狗一樣圍在腳邊和暖爐邊,如同橡樹般瘋狂散發枝葉。

看着別人家熱熱鬧鬧的一窩孩子,戴維德夫婦開始争吵,吵得不可開交,相互指責對方,不再信仰創造者,開始懷疑祂至高無上的力量。

于是,某種洞悉欲望,滿足願望的陰影乘虛而入,吞噬了他們的精神,為他們制造一個幻境,在幻境中,他們的孩子擁有比母親更溫婉的秉性,比父親更堅毅的品格。他們花了許多心血,把她培養成有教養的進步女性。在他們的鼓勵下,她考上了誇梅斯大學,每周都會告訴他們自己的故事和經歷,每次看見女兒的信件,戴維德夫婦覺得女兒就跪坐在腿邊,像她小時候那樣叽叽喳喳說着和同伴間發生的故事。

正是這個幻境殘害了他們。在某個安靜的早晨,陰影悄然離開,把他們抛回殘酷的現實,于是一聲驚叫劃破天際,撕裂小城年複一年的平靜。他們自稱收到一封恐吓信和一張唱片,但所有人看到的不過白紙一張。

他們去了審判庭,調查員不予受理,于是只好去市政廳尋找女兒的檔案,結果什麽也沒有找到,腐蝕大腦的天倫之樂是大夢一場。

接下來的三天,他們又稱自己不斷收到錄有女兒尖叫聲的唱片,在第五天,他們崩潰了,拉着神職人員不斷懇求他們聽,求他們去拯救自己的女兒,就算她已經支離破碎,也要把她的屍體找回來。

沒有人相信他們有女兒,因為他們本就沒法生兒育女——這條街、這片區的所有人都知道。司铎前來進行了幾次驅魔儀式,也有心靈系魔法師告知他們那是陰影在作祟,都無法讓他們接受無兒無女這一殘酷現實。

到第七天的傍晚,戴維德夫人實在無法忍受,在廚房自殺而亡。戴維德先生安葬好她後,也吊死在她墓碑前的那棵樹上。

市政廳給他們家風燭殘年的那只貓痛快後,把房子交給中介,但直到現在,房屋都沒有賣出去。

任何聽過這個故事,聽到過戴維德夫人撕心裂肺恸哭的人都不敢居住在那個房子裏,生怕找到他們一口咬定有聲音的唱片,唱片在半夜響起,傳出年輕女人絕望的尖叫和斷斷續續的哭泣。

而守墓人看着這一老一少氣宇不凡的男性,也不由得詢問道:“你們是來調查這個案子的嗎?”

“是的。我們還以為能有什麽其他結果呢。”泰勒聳聳肩說。

“早就塵埃落定了。他們都死了,真可憐,戴維德家的血脈就這樣斷了。願望不那麽強烈,還不至于落得這個下場。”

伊格內修斯不想聽他說話,拉着泰勒離開,說:“你的猜測,說吧。”

“有沒有一種可能,我是說,有一種猜測,露西亞的靈魂被六芒星神殿帶走了?”泰勒說。

伊格內修斯皺皺眉頭,“六芒星神殿?”

“就是那個。每年11月11日,祭司們會開始召喚靈魂。剛才我看戴維德先生死去的日子是11月15日,我想,露西亞死去的時間大概也差不多。”

“但是……”

“來打個賭嗎?”泰勒笑着打斷他的猶豫。

伊格內修斯盯着他半晌,說道:“我不賭。我相信露西亞是真實的。”

“我又不是和你賭這個。”泰勒說,“如果真是神把她救回來的,你信教不過分吧?”

伊格內修斯被他狂信徒般的目光盯得不自在,說:“離真相還早呢。”

“不遠了。”

“拿到戴維德家的鑰匙再說吧。”伊格內修斯的語調聽起來既譏諷又帶着慌亂,他的輕笑沒有露出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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