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夏天很熱，南風食堂頭頂的風扇一直呼啦啦響着，卻絲毫沒有減輕下面坐着的人的煩悶。

秦牧遠很自覺地把碗推到兩人中間，姚梨不管自己點的什麽，最終都會覺得秦牧遠碗裏的比自己的好吃。姚梨一邊伸筷子一邊狀似無意：“我想了一下，你還是回去考試吧。”

秦牧遠擡起頭，看不出表情。

姚梨看着他，故作輕松：“不管怎麽樣，不要和你爸媽對着幹。回去考試，就當表明你的誠意了。最重要的是，你寒假回來後也一直沒有回家，當面和你爸媽說出你的想法吧，像成年人一樣平等地對話。”

秦牧遠放下筷子：“不需要。我沒必要去說服他們，這是我自己的人生。”

姚梨笑了笑：“我也不希望他們覺得你因為我想留在C城，和他們鬧成這樣。你畢業工作後就更難回家了，趁這個機會也回去多陪陪父母。”

秦牧遠沉默了。姚梨知道自己必須先放開手，這也是她第一次放手。三天後，秦牧遠只背着一個包回到了濱城。他回到自己熟悉的卧室，父母因為他的回來很開心，沒有計較過去兩個月他在電話裏惡劣的态度。

父母總是最為寬容，好像所有的苦和累都可以打碎咽下，不會和自己的孩子計較，而為人子女，又總是理所當然遺忘自己帶給父母的傷害，直到自己也為人父母，才在某一天意識到原來父母就像是一道屏障，曾擋在世界面前替孩子承受前方的弓箭，也時常被自己擋在身後的孩子傷害。

秦牧遠雖然聽話地參加了考試，但是他再次表明自己不會離開C城。秦牧遠的父母很忙，三個人聚在一起聊的時間也只有剛回去的第一晚。秦父被他堅決的态度惹怒，不想再和他繼續說，扔下一句“我不管了他”便回了房間。

秦母決定換個思路：“你有問過小姚家裏的意見嗎？”

秦牧遠想起姚梨平時提起父母就習慣性不敢違抗的樣子，心裏也能猜個大概，她應該是還沒有和父母提自己談戀愛的事情。他擺擺手：“媽，我為什麽要去聽別人的意見？我自己做的決定我自己負責，你們能不能尊重我一次？”

秦母搖搖頭，無奈地看着兒子。對于秦牧遠願意回家考試，還特意和自己談心，她是沒有預料到的，想想也知道态度堅決的秦牧遠突然松口，應該是姚梨那姑娘的功勞。

男孩子嘛，還有幾年可以試錯，就任他去吧。姚母心裏想着也不再執着于這件事：“那你好不容易回來了，多陪媽媽幾天行嗎？周末再回去。”

秦牧遠點點頭。回家的第三天去參加了考試。等他飛回C城時，姚梨問他考得怎麽樣。秦牧遠笑笑不說話，他沒告訴姚梨，自己交了白卷。為了不離開，他不想産生任何一絲可能性。

前途和愛情，哪一個更重要？每個人人生中第一次做選擇時，甚至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做選擇，直到你選擇的那條路走到了盡頭，你才發現原來不知不覺中已經離出發時候很遠很遠了。

雅思成績出來的時候，姚梨有些失望，意料之中7分的成績，因為作文的失利沒有帶來驚喜。留學中介把推薦院校發給姚梨的時候，秦牧遠正坐在一旁修改老師給的論文意見。他假裝若無其事地湊近和姚梨一起看着電腦屏幕。

The London School of Economics and Political Science；University of Bath；University of Edinburgh......

一連串的英文，他還沒來得及讀完，姚梨就“啪”的合上電腦，轉頭拿起水杯：“我去打個電話。”

秦牧遠點點頭，他早就查過了，倫敦和北京時間的時差是七個小時。倫敦早上時，C城已經是下午；倫敦下午時，C城已經是晚上。等他晚上睡覺時，倫敦是吃晚飯的時間。這樣的話，只是不能在姚梨睡覺時說晚安而已，三餐都可以陪她吃。

秦牧遠看着姚梨走遠的背影，夏天她很喜歡穿背帶裙，有時候看背影就像個初中生。半小時後。姚梨發來了微信：“周末你願意和我回一趟常和嗎？”

秦牧遠握着手機，感覺到自己手裏出汗了，圖書館的空調也仿佛沒了用，幾乎毫不猶豫：“好的。我來買票。”

秦牧遠不是第一次來常和了，大一的時候沒事，周末和室友經常去C城附近的城市玩，整個C省，常和是除了C城以外最出名的旅游城市，所以對常和并不陌生。但是大四的他，再次走出高鐵站，還是緊張起來，手裏提着父母交代自己準備的禮物和濱城特産。

姚梨在前面看見父母就跑起來：“爸！媽！”秦牧遠趕緊跟上去。

姚母摸了摸姚梨的頭：“路上辛苦了。”随後看着姚梨旁邊的秦牧遠：“小秦吧？路上累了吧？快上車。”秦父在一旁微微帶着笑，朝秦牧遠點點頭。

秦牧遠從小就是自信的人，大學時期的學生會鍛煉讓他養成了處變不驚的性格，但是今天尤其緊張：“叔叔阿姨好，我叫秦牧遠，打擾你們了。”

秦父很和善：“這裏不能停車，我們先回去吧。”

秦牧遠坐在車後座有些緊張。

那天回複了姚梨微信後，就被她叫出了圖書館，看了那麽久屏幕，秦牧遠索性背上了電腦，決定帶姚梨去學校後山散散步。

等他聽見姚梨說決定不去英國的時候，腦子一時沒反應過來：“你不去讀書了？”

姚梨邊走便踢着碎石：“讀還是得讀的。我決定申請新加坡的學校。我喜歡的專業有排名不錯的學校可以選擇，而且，沒時差。”說到這兒，才擡頭對着秦牧遠讨好地一笑。

秦牧遠內心湧起複雜的情緒，他不了解什麽學校排名，也不懂姚梨的改變會不會對她造成什麽遺憾，還沒來得及組織好語言。姚梨牽起他的手晃了晃：“我爸媽呢，就問我是不是因為某個人所以不想跑遠了，就辛苦你陪我回去見見人，讓他們也放心放心。”

秦牧遠再次感覺的到信息量過大，遲疑了一下：“你爸媽同意嗎？你去新加坡。”

姚梨滿不在乎：“他們其實也不懂，都是尊重我的想法。而且新加坡的學校很好的，我還不一定能申請上最想去的國立呢，一點也不比英國差的好嗎？”

秦牧遠聽了松了口氣：“那就好，你就做對你自己最好的選擇就行。不用在意遠不遠或者有沒有時差，反正也就才一年多就能回來。”

姚梨點點頭，忽然又想起什麽：“對了，我之前說過吧。我媽媽搞教育的，看起來可能有點嚴厲。我爸爸呢，你可以看這個。”她遞上手機，秦牧遠定睛一看是百度百科。

他默默看完，把手機還給姚梨：“你最好不要到處給別人看這些吧？”

姚梨又笑了，吐着舌頭有點不好意思：“我就只給你看了。你對我那麽坦誠，我也希望你多了解我。況且，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職位，只是剛好有這個，你直接看，我懶得介紹。”

秦牧遠看着坐在前面的姚父姚母，不知道該怎麽開口才能打破車內的沉默。猶豫了半天，還是開口：“叔叔阿姨，辛苦你們來接我們了。我爸媽讓我帶了一些濱城的特産，希望合你們胃口。”

姚母轉過頭看着秦牧遠，看起來很親切，說話的聲音也很高昂：“替我們謝謝你父母。姚梨最喜歡濱城那邊的海鮮，肯定合她胃口。”

秦牧遠感覺姚父姚母對自己很友善，一直懸着的心終于放下。

姚父姚母在家裏準備了飯菜，秦牧遠終于知道姚梨身上的至純至善是哪裏來的，這樣和諧美好的家庭氛圍，很難會養出充滿戾氣的小孩。

吃過飯，秦牧遠主動幫忙洗碗。姚母一邊擦着碗，一邊問他：“小秦，我聽梨梨說，你打算去互聯網公司是嗎？”

秦牧遠心裏咯噔一下，該來的還是來了，他手上的動作沒有停：“是的，阿姨，跟我專業比較對口。”

姚母語氣很柔和：“但是我聽梨梨說，你父母的意見好像和你想法有出入？”

秦牧遠隔着廚房的窗臺看了一眼在院子裏吃水果的姚梨，他沒想到姚梨是真的不會瞞人，什麽都說，對父母是，對他也是。他把最後一個碗擦幹淨：“是的，他們希望我能更加穩定一點。”

姚母接過盤子放進瀝水筐，語氣認真起來：“你別怪阿姨多嘴。你父母的想法其實是我們這代人的正常想法。你現在年輕，在互聯網公司當然可以。以後年紀大了，如果沒有發展得很好，生活就不一定能維持原樣了。包括以後姚梨讀完書，我們也是希望她能找個穩定一點的工作的。”

畢竟不是自己媽媽，秦牧遠忍住了想要辯論的沖動，還是順着話問：“阿姨，你有什麽建議嗎？”

姚母很滿意秦牧遠會主動問自己的建議，想來還是很在意姚梨的。她也不繞彎子：“你不想回濱城，如果是因為姚梨的關系，不如就在常和或者C城，找一個穩定的工作，這樣你父母也放心。”

秦牧遠看着姚梨在往廚房看，可能擔心自己媽媽為難秦牧遠，起身朝自己走過來。秦牧遠快速地取掉身上的圍裙：“謝謝阿姨的建議，我會考慮的。”

姚梨趴在門框上，沒有走進廚房：“媽，出來坐坐呗，外面好涼快。”

看見女兒，姚母臉上的笑容明顯真摯了很多：“好，小秦也收拾好了，一起出來吃水果吧。”

秦牧遠坐在花園裏，看着姚梨在父母面前笑得打滾，由衷羨慕她的家庭氛圍。雖然自己父母也很愛自己，但是也許是因為男孩子總被教育要堅強，父母很少和自己開玩笑。姚梨在學校偶爾提起父母，平時給他的感覺是有些害怕姚父姚母，并且大事小事都很聽父母的建議。但是今天他才發現，姚梨在家可以直接叫父母的名字，還會故意開玩笑，姚父姚母在她面前也不會擺架子。

晚上姚梨自己開車送秦牧遠去酒店的路上還是忍不住好奇：“我媽跟你說什麽了？”

秦牧遠逗他：“你媽媽也沒有你說的那麽可怕。”

姚梨撇撇嘴：“這是平時，你看看如果我膽敢偏離他們給我預設的軌道，她會怎麽收拾我。”

秦牧遠想起姚母剛才的建議，雖然表情很和善，但是秦牧遠還是感受到了莫名的壓迫感。

躺在酒店的床上，秦牧遠失眠了。他想起姚梨的笑臉，是那麽無憂無慮，他也想讓姚梨一輩子無憂無慮，可是他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到底在哪裏，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能力給姚梨好的生活。

等他昏昏沉沉睡過去，已經是淩晨。

第二天一早，門外就響起了門鈴。秦牧遠拿出手機才發現姚梨給自己打了幾通電話都沒聽到。他趕緊穿好衣服打開門。姚梨舉着一碗打包的餐盒遮住自己的臉，看見門開，移開了餐盒：“铛铛！你不接電話，我自作主張給你買好了，這是常和特色早餐。”

她邊說邊側身溜進房間：“這個面超好吃，你趕快嘗嘗，都快幹了！”

秦牧遠很不好意思，自己竟然睡過頭了，昨天姚梨送他就提前說好了今天的安排，一起吃完早餐，然後逛逛姚梨的母校，下午再回學校。姚梨絲毫沒有不高興，滿臉期待看着他：“你快吃呀！”

秦牧遠還沒刷牙，看着她期待的樣子，就像薩摩耶在等主人出去遛狗一樣，秦牧遠擔心她下一秒就要搖尾巴了，為了不辜負她的期盼的眼神，他打開了飯盒，面已經明顯坨了。他挑起了“面餅”咬了一大口：“真的好好吃哦！”

姚梨滿意地點點頭：“我給你加點熱水。”

秦牧遠不敢告訴她，大一時來常和，他就吃了很多次了，還是看着她忙碌地燒水。等秦牧遠吃完早餐，收拾好出門已經過了半個小時。

姚梨決定跳過母校參觀環節，帶着秦牧遠去了常和市區的望月樓。這是常和市的一幢木制古建築樓閣，經過多年的修繕已經加高到了50米。樓閣主體坐落在市區的邊緣的公園裏，說是公園，其實是一座山，望月樓就在山頂。姚梨的愛好就是爬山，在學校時偶爾也會去附近的山遠足。秦牧遠這才知道，是因為小時候就喜歡爬望月樓養成的愛好。

兩人爬到最上面一層的時候，姚梨也有些累了，她讓秦牧遠閉着眼，牽着他慢慢走到了樓閣的正面，把他雙手放在欄杆上才讓他睜眼。秦牧遠一睜眼就看到整個城市，風景盡收眼底。姚梨在旁邊期待地看着他：“舒服吧？這裏能俯瞰整個市區。”

秦牧遠認真辨認着方向：“你家是不是在那個方向？”

姚梨很興奮：“你好聰明，是的！你看我們現在，扶着這裏，眺望遠方，是不是就是古人說的憑欄遠眺？”

秦牧遠也被廣闊的景色吸引，感覺這麽多天壓抑的心情開闊了很多：“對，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我們說不定連動作都和他們一樣呢。”

姚梨很得意，秦牧遠看起來肉眼可見地開心起來。對前途的憂慮、對畢業的未知、和父母的争執、對姚梨的感情中摻雜的自卑、昨天來自姚梨父母的壓力都在這一刻爆發。秦牧遠竟然看着遠處，感覺風吹進了眼睛。

當姚梨注意到他抽泣的時候，手忙腳亂拿出來紙巾：“怎麽了？不是，怎麽就眼淚尿尿啦？”

秦牧遠被她說的鬼話逗得笑出聲，下一秒又緊緊抱住她：“我會有出息的，我會對你好的。”

姚梨安撫地拍拍他的背：“我知道你最近壓力很大，我就是想告訴你，天地很廣闊，站在高處看，什麽都很渺小。人生僅有一次，你想做什麽都可以。我支持你所有的決定。我選的人，一定是最棒的。我們都會有出息的。”

秦牧遠再也繃不住大哭，在媽媽那裏沒有得到的肯定，在姚梨父母那裏沒有得到的相信，都在這一刻得到了山頂的風的回答。

很多年後，秦牧遠聽到了陳奕迅的一首歌，裏面唱着：“在我懷疑世界時，你給過我答案。”而那時候的答案，也終于消散在了風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