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
第 3 章
畢邊聚緣酒店320號房間內,擺放行李的小雅聽到鈴聲響,跑到床邊拿起手機。
“明早八點,有一個關于金雞灣開工前的會議,在運萊酒店舉行,你同我一起去。”是曾春見打來的。
小雅連忙回複道:“好的老師,老師明早需不需叫早,需不需要去民宿接你,需不需要備早餐送過去,地址是在……”
曾春見打斷道:“都不用,我自己開車過去,你記得給我帶幾個口罩就好。”說完便挂斷了。
小雅長舒了一口氣,癱倒在床上,随手拿起枕邊的一束以假亂真的紅色玫瑰花嗅了嗅,還沒休息片刻,電話鈴聲再次響起。
“雅男,你現在還在橫店沒?”電話裏一個粗重的男音道。
小雅皺起眉頭:“爸,啥事?”
小雅爸:“你現在上班沒?”
小雅:“上了。”
小雅爸:“好好上,不要上一段時間又不上了,還有,聽說新浙那邊疫情又嚴重了,你疫苗打了沒?”
小雅含含糊糊地道:“打了打了,我在收拾房間呢,先挂了。”
——
運萊酒店會議室101號房間內,座無虛席,都是資方及項目總負責人阮經理請來的來自園林設計領域的佼佼者。
投影幕前,與曾春見同一個大學畢業的建築設計師溫明澈面帶笑意,娓娓道來:“……除了我,在座的諸位都是畢邊這座小城走出來的,我相信大家比我更期盼這項工程的開發與建設,在此,我衷心地預祝明日金雞灣項目開工儀式圓滿成功!”
言畢,溫明澈露出了滿懷期待的笑意,深深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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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加會議的人員集體起身,掌聲雷動。
溫明澈的助理把移動硬盤收好,投屏上是金雞灣野生動物園林開發後的願景圖。
曾春見拿起身旁小雅遞過來的茶水分離杯,目光落在願景圖中的某處河流,神情憂郁。
幾分鐘過後,會議室裏的人走光了,只剩下溫明澈和他的助理,以及曾春見、小雅四個人。
“想什麽呢?”溫明澈低咳兩聲,走到曾春見面前,笑着邀請道,“一起出去吃飯吧,我請客。”
曾春見擡眸凝視着溫明澈:“你是不是感冒了?”
溫明澈端着雙臂,清清嗓子道:“這都被你看出來了。”
曾春見輕嘆一聲,說:“畢邊天氣多變,你要多注意溫差。”
溫明澈笑着說:“沒事,一點小感冒而已,我又不是第一次來。”說着回頭看了助理小張和小雅一眼說,“沒啥事了,你們先回去吧,我和曾老師去外面吃飯。”
小雅目光忐忑,看了曾春見一眼,曾春見點頭應允了。
——
金雞灣大河邊,兩岸連山,翠色如濤。
黃昏将近,暮色漸起,細雨如絲濺落地,若隐士撫弄琴弦,彈起陣陣清音。
霧藍色的群山好似一個個沉睡了千百年的神仙一般,用凡人看不見的方式呼吸着,将吐出的氣體化作朦胧夕霧,随風飄散,一忽兒朝東一忽兒朝西,令人神思蕩漾,沉醉其中,頃刻間忘卻塵世間的紛擾與喧嚣……
一輛黑色商務車慢慢地駛離公路,停在長滿斑茅草的石子路邊。
車停,小雅撐着傘拉開商務車副駕座車門。
曾春見從小雅手中接過傘,低頭看了一眼她幾乎落地的黑色裙擺,眼神頓了頓,慢慢走下石子路,來到滿是淤泥的河灘。
盤子随後也下了車,關上車門,叉着腰環顧四周,笑眯眯地道:“你還記得今天,我以為你已經忘記了呢。”
曾春見見雨下得不大,複又将傘遞給了小雅,緩緩道:“我是快忘記了,不過看到這條河又想起來了。”
盤子踩着地上的枯枝和爛泥走近了,與曾春見并肩而立:“每年清明,我都會到這裏來,你信不信?”
曾春見乜他一眼:“他又不是你弟!”
盤子笑:“但我喂他吃過爆米花啊,還握過他的小手手啊。”
曾春見:“你都沒見過他.”
盤子呵呵笑道:“我是說你從雪地裏抱回家的那個小狗弟弟。”
遠處,濃霧彌漫,小雅撐着傘站在河岸驚呼:“老師,你快過來看,這河中間有塊大石頭。”
盤子一聽,興致盎然地跑過去看,待走近了,看到那塊一丈來高的绛紅色石塊,一臉黑線地道:“我以為是啥呢。你看整塊石頭是不是像觀音首,我們這裏叫姻緣石,雖然看着水淺,但據說是上百年前發大水時從河上游沖下來的,停在這裏就再沒移動過,這附近的人經常會給它供飯上香,挂紅布條兒……”
話音未落,電話響了,小雅連忙随身包裏翻出手機小走過去遞給曾春見,曾春見沒接,只是點了點手機屏幕。
“我還有兩個小時就到畢邊東客車站了,記得來接我。”電話那邊是個成熟嬌媚的女聲。
曾春見:“好,你到了打我助理電話,她會去接你。”
“好嘞謝謝。”對方說完便挂斷了。
小雅再次将曾春見的手機裝進包內放好,一回身看見盤子叉着腰大剌剌站在身後,吓了一跳。
盤子滿目鄙夷地道:“啧,聽聲音是小桃子吧。”
曾春見:“你還記得她?”
盤子:“她媽在她小時候跟人跑了嘛。他爸前些年倒賣黑煤,有人買他家的煤,睡覺關窗戶被煤氣毒死了。不曉得被哪個告,被抓去坐牢還沒放出來。她每年都會回家來,我記得印象中是上學時候她拿打火機燒了李書屏老師的摩托車……還有一次,應該快中考了吧,是個下雨天……”
……
畢邊故裏中學門口,學前班、小學生、初中生陸陸續續走進綠色脫漆鐵門。
其間,大半學生沒有雨傘,大半的學生抱着書包或者直接抱着書低頭冒雨往前跑,小部分學生披着大膠袋往前擠,極個別學生有舊傘和雨衣。
學生們的高高挽起的褲腿上滿是泥水——磨破了底的陳舊涼鞋,前腳破洞及腳後跟磨穿的布鞋、不合腳的水鞋、開膠的濕布鞋在雨中踢踢踏踏,如漲洪水時漫過河堤的游魚在污水裏穿行……
小桃子淋着雨,穿着黏濕的布鞋,雙手抱着書在水窪裏慢行,忽又停下腳步,咬緊牙關轉身欲走出校門。
李書屏撐着傘提着菜從校門外走進來,看到站在校門口的小桃子,見她目光呆滞,抱着書的手臂上爬滿青紫色的新傷痕,蹙眉走了過去。
“楊桃,同學們都買了英語備考卷,你怎麽不買?你上學期請了那麽長的假,應該好好補一補。”李書屏握着傘柄,用平和的聲音問道。
小桃子低頭撩了撩耳邊散落的碎發:“老師,我英語不好,我爸說學英語沒用。”
李書屏點點頭:“哦,這樣啊……沒事,我那裏剛好多買了一份,你下早讀課了去我辦公室拿吧。”
遠處,年少的盤子抱着被雨淋得半濕的課本,擡胳膊揉鼻子,嫉妒地對站在身旁一語不發的同班同學王仔說道:“小桃子他爸拉三輪車賣煤嘞,有的是錢,怎麽可能不給她買。我看她就是裝,拿錢去買好吃的吧,上學期她就上了幾天課,沒啥大毛病還總是請假。晚上我去麻将館接我媽的時候還看見她在街上和男的在閑逛……真是不要臉得很,跟她媽一樣,一天到晚在別人面前哭窮。”
……
盤子看着曾春見道:“還記得不,我們上初三那年,有一天體育課上,校門外來了個陌生的男的,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和小桃子在乒乓球臺那裏吵架。圍觀的同學們都吓得不敢走上前。後來王仔去把李老師叫來了,那個男的罵得更難聽了,拽着小桃子讓他跟他回家,小桃子掙脫不得,被那個男人扯着衣服一巴掌掴在乒乓球臺上,抓着頭發就在那撕扯,叫小桃子不跟他回家就還把欠他的錢還了啥的……小桃子也是犟脾氣,也不還手,只跟那個男的在那對罵。那男的暴脾氣一發,把小桃子的課本資料書都撕爛掉在地上泡在水裏……”
“李老師氣得不行,一巴掌扇在那個男的臉上。我和王仔也去拉,亂成一團,後來不知道咋搞的,有人動手把那個男人的鼻子打流血了,撞倒在乒乓球石板上,撞得頭破血流,雨水一沖刷,流在地上,吓人得很……再後來那男人的家裏人鬧到學校來,學校就把李老師辭退了,而小桃子呢,直接就辍學跑外地打工去了,走的時候還是找李老師借的錢……”
曾春見從回憶中抽離,看了一眼站在一旁凝神旁聽的小雅,淡淡地道:“當然記得,當時李書屏老師是咱們學校裏唯一教英語的。咱們班本來人就少,二十一個吧。聽說李書屏老師不教我們了,要回惠城結婚去了,都坐在教室裏哭。後來甚至拉幫結對曠課買車票去惠城參加婚禮。”
“不過我沒有去,我媽沒給我錢買火車票。正好那天語文老師請了孕假,都是唐老師的數學課,唐老師拿粉筆在黑板上寫題。底下學生全部趴在桌上哭,提問都沒人回答,叫讀英語課本,也無人出聲。”
“後來,唐老師走到教室最後排沒人的位置上,也在那裏哭。”
盤子嘿嘿笑道:“就我和王仔沒去,在網吧通宵玩游戲玩了五天!”
曾春見也笑:“你還有臉說,打聽到其他人都回學校了才回去,校主任知道也沒懲罰你們。”
盤子嘆道:“後來我們班的學生都被轉到其他學校上課,我就再沒遇到一個像李老師那樣對學生負責的了,免費給我們補課,還買了好多本子和筆放在講臺桌子裏,說誰沒了就去拿。”
曾春見點頭:“嗯,學校裏發免費營養餐的時候,別班都是下樓去吃,李老師直接幫我們搬上樓的,說是叫我們好好學習。”
盤子:“我記得那時候班上有個男生叫江淼淼的,好像得了白血病吧,經常不來上課。一來上課,李老師就先緊着他來,買了啥好吃的也總是先給他。李老師還有個巴掌大小的相機,寶貝得不行,誰也不讓碰,只有過節日或者辦了黑板報才給我們拍照。倒是給江淼淼拍了很多照片,當時我們都嫉妒得不行,直到有一天他忽然不來上課了,說是轉學了,去北京治病,後來沒治好死了……他媽聽說李老師給他拍了很多照片,哭着跑到學校來找李老師要照片。”
曾春見深吸一口氣,別開臉:“現在想起來都挺……挺感動的,特別是李老師用惠城版的普通話和我們說話,一開口就想笑。”
盤子:“對,湖南人的口音,忒逗了,新調來的時候,用畢邊話罵他他聽不懂,後來聽懂了氣哭過一回。”
曾春見:“你有臉說哦,是你帶的頭吧。”
盤子:“哎喲,說這些咋子,那時候小不懂事嘛!”
曾春見:“也是,那時候班上同學都被李老師騙了,以為他真的結婚,去了惠城才知道,是他叔叔結婚。”
盤子嘆道:“唉,說來都怪小桃子,還有那個男的。小桃子去外地打工,那男的聽說以後好像也跟着去了,聽說去了就沒回來了……村裏的人都說是失蹤了,他家裏人報案了到現在也沒找着人,這都是報應啊。”
曾春見陰沉着眼眸,心不在焉地笑着應聲:“對,報應,都是報應。”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邊說邊笑,看起來好像完全将來時的郁悶之情抛到了腦後。
直到想說的話暫時找不到說的了,盤子才伸手搭在曾春見肩上,提議道:“畢邊市中心新開了一家大型畫館,離這不遠,要不要過去看看。”
曾春見穩了穩心神,說:“盤山路那邊,妙年書畫館對嗎?”
盤子嘿嘿一笑:“喲,你浪個曉得。”
曾春見不鹹不淡地道:“孫館長之前找我設計過圖紙。”
盤子憤憤不平地捶了曾春見的胸口一拳:“曾春見你厲害啊,又是建築設計師又是室內設計師,在外面賺了錢還不算,還回老家來搶我飯碗。”
曾春見笑着推開他:“開車吧,雨下大了,畢邊的天氣真冷。”
盤子拿出車鑰匙開了鎖,小雅提着裙擺忙跑過去拉開車門,從後座抱來曾春見的毛呢外套,披在他身上。
盤子看了,笑眯眯地道:“你這助理,還挺有眼力見。只是這種天氣,穿這麽薄的裙子,不冷嗎?”
小雅笑着搖頭,曾春見裹着衣服上了車,往後一靠,道:“她之前是在橫店做藝人助理的。這兩年火起來的那個頭部演員林孜晨知道不?之前小雅就是跟她的。”
“哪個林孜晨?演《斷冤堂》馬夫人火起來的那個嗎?”間曾春見點頭,盤子下巴一跌,倚着車門不可置信地看着小雅道:“看不出來啊。”頓了頓又道,“橫店在浙江吧,你在廣東是咋個應聘他的?”
曾春見看了小雅一眼,道:“我去河北石家莊玩,小雅也跟着林孜晨在石家莊拍戲,碰巧遇到。”
盤子哈哈一笑,看着小雅道:“然後你就跟着曾春見去了廣東?這緣分不淺吶。”
小雅張口欲言,又不知從何說起,曾春見瞥了她一眼,道:“她原本做的是跟組助理,短期的。林孜晨拍完戲發公告說懷孕了,暫時不接戲了,就解約了。我就給了她一張招聘廣告,問她要不要到廣東來,僅此而已。”
小雅松了口氣,感激地望着曾春見,曾春見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挪開腳道:“站着做什麽,上車。”
盤子一邊開車一邊說:“林孜晨剛火沒兩年啊,這麽快就懷孕,唉……我看到熱搜的時候也是沒想到。她和小桃子好像都簽的是一個藝人公司。我之前看林孜晨參加的綜藝節目,她說她恐男,對婚姻不抱任何幻想。咦!小姑娘,你既然做過她的助理,那你一定知道林孜晨的老公是誰了?”
小雅幹巴巴地說:“不知道。”
盤子好奇心強烈,緊接着問:“是圈內還是圈外總該知道吧?”
小雅:“不知道,我沒見過那個男的。”
盤子:“長得帥不帥應該聽她說過吧?”
小雅:“我真的沒見過那個男的,林老師也從來沒提過那個男的名字。包括去孕檢,也只有我和林老師兩個人……”說到這裏,小雅忽然意識到說漏嘴了,抿住了嘴巴。
盤子嘆氣:“看來林孜晨是遇到渣男了。”
小雅低聲反駁道:“才不是……”聽林老師說,是她覺得自己配不上那個男的,所以把那個男的趕走了。